章15 學(xué)劍翻自哂 1
都部署童貫之逃,令河間滿城軍民大受打擊。眼看生路斷絕,趙行德有些茫然,就在城樓中睡了。城樓外面一直都有壓抑的哭聲,行德輾轉(zhuǎn)反側(cè),心中暗生悔意,若論城中有一個該死之人,那便是渾渾噩噩的自己,明知童貫?zāi)耸沁z臭萬年的大奸賊,卻生生信了他的作僞。君子可欺之以方,來到世間,自己一味和光同塵,腐朽不堪的文章學(xué)術(shù)倒是不遑多讓,可又有什麼用?到了現(xiàn)在,卻是活也活不下去。難道只有變得像童貫?zāi)菢硬粨袷侄危u是這時代的生存之道嗎?
他到後來想到邪處,惡狠狠地懷念起了機關(guān)槍、毒氣彈、細菌戰(zhàn)、原子彈這些,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毀了,善良的奸邪的,愚笨的狡猾的,一起完蛋。倘若契丹人和童公公當(dāng)真有幸見識這些玩意兒,恐怕連灰塵都剩不下來。只可惜,書生造反,三年不成,這些東西都太過遙遠。趙行德後悔得把頭髮都要揪掉了,又在憤世嫉俗地詛咒中頭腦發(fā)燒,精力消耗了乾淨(jìng),最後纔不知不覺中昏昏睡去。
人聲喧譁,趙行德在炮聲轟鳴中醒來。喊殺聲充斥著耳膜,天色微明,契丹人已經(jīng)驅(qū)使被擄獲的河北百姓做前隊來攻城了。
“真可惜,若是押送到上京,一口至少可值一兩金子。上京的奴婢越來越貴了。”遼將耶律鐵哥立於馬上,目送契丹騎兵押送數(shù)千宋國百姓肩負著鐵杴朝城池涌去,早先有幾個寧死也不願攻城的,當(dāng)場砍殺了梟首示衆(zhòng),剩下的百爲(wèi)了多活這一時三刻,也只得從了,宛如扛著千斤重擔(dān)一般像河間城挪去,前面已經(jīng)有不少人倒在宋軍的弩箭和礌石之下,對這些百姓來說,痛快的死也許反而是一種解脫。
“南京道也一樣,出征之前,好些貴人要我多擄些南人回去。”郭保義馬鞭子一揮,指著那河間城頭,“都怪這大逆不道的南蠻子,自斷了生路,也斷了大爺們的財路,那個寫文章的趙行德,若是捉到了,定要五馬分屍。”
“還是點天燈好,要慢慢地?zé)!币设F哥笑道,他幾乎忘了郭保義的漢兒身份。
這兩個部屬說的粗鄙,令耶律大石眉頭微微一皺,但擄掠南人爲(wèi)奴本來就是遼國南侵的主要目的之一,他也不好斥責(zé)過甚,墮了士氣,只陰沉著臉用千里鏡觀察河間城頭。
鐵桶巨炮的轟擊,已經(jīng)使首當(dāng)其衝的西面城牆的牆磚大面積剝落,露出了夯土的牆體和牆基,便於挖掘,這些宋國百姓正是被驅(qū)趕過去,掏空城牆的基座。城頭上的戰(zhàn)朋,垛口,甚至城樓也被巨炮的千斤石彈打塌了多處,大大削弱了宋軍防禦的實力,耶律大石估計,這般挖掘數(shù)日之後,再有幾場春雨,河間城這段城牆就要崩塌,那就是開刀屠城之時。至於在挖掘城牆時會死傷多少宋國的百姓,對奴隸不感興趣的耶律大石,同樣不感興趣。百姓曾經(jīng)是宋國最大的財富,但現(xiàn)在不是了。
遂城的黃老七還沒跑到城牆底下,便被一枚弩箭射中了肩膀,土袋子掉了下來,他剛剛回身想把鐵杴再撿起來,後面契丹騎兵飛快地掠過,一箭正中後心,“爹,娘,孩兒不孝!......”黃老七面朝著黃土跌倒在地裡。靜海的丘鈺好不容易跑到城牆底下,上面的箭矢像雨一樣落下來,“快挖,快挖,只要有一鏟子牆土,今天就可以活命。”
夯土十分堅硬,一鏟子下去只有個印痕,身邊的慘叫聲此起彼伏,不但有人倒在血泊中,丘鈺被刺激得發(fā)狂似地用鐵鏟朝城牆刺去,一下,兩下,三下,就在那處城牆微微有些鬆的時候,一塊礌石從城頭上砸下來,正砸中他天靈蓋上,歪倒在一邊,眼見不活了。
丘鈺剛剛倒下,後面的陳三兒又被契丹人趕到了城牆下面,正好鏟在剛纔丘鈺弄鬆的牆上,三下兩下,便有一大塊牆土剝落下來,陳三兒臉現(xiàn)狂喜,正要將那牆土裝到布袋子裡,忽然背後被重擊了一下,臉朝下趴在浸透了血泊的泥土裡,重重的一腳從他身上踩過,陳三兒眼前一黑,不知是誰拾起土塊,飛快地朝後面跑去。
契丹騎兵監(jiān)視的前陣,一個漢官督促著漢兵排成一隊列,攔住每個僥倖得以生還的百姓,打開布袋子,城牆的夯土乃是以石灰、河沙摻了糯米汁築成,堅固不易坍塌,一望而知,和別的泥土不同。“行了,下去吃點東西。”漢軍營的馬驢兒拍著一個滿頭大汗的百姓說,望了望著那前面的城牆,嘆了口氣,再過兩天,契丹貴人們?nèi)棠筒蛔。驮摑h軍營賣命了。
城樓下面,百姓的屍首已經(jīng)鋪了厚厚的一層,因爲(wèi)血泊和踐踏,已經(jīng)是一片紫紅色的泥濘,更多的仍然在遼軍的驅(qū)趕下往前涌動,雖然遼軍的攻勢並不兇猛,甚至沒有一個契丹人靠近河間的城牆。
王彥臉色鐵青地走進城樓,將頭盔放在桌上,“須得要城擊敵!”他沉聲道,“否則,這般挖掘下去,城牆就難保了。”
“大人!”趙行德看到王彥的形貌,頓時驚呆了。
“怎麼了?”
“你的額頭,怎麼......”趙行德看清楚了,那是四個血紅的刺字,“誓守河間”。
其時軍卒受世人鄙視羞辱,這臉上刺字是一大原因,當(dāng)初狄青官居行營都部署高位,尚且有人譏笑他爲(wèi)斑兒。只這刺字專門爲(wèi)軍卒而黥的,世襲將門子弟,像王彥、蘇文鬱這樣的弓馬子弟所出身的,一從軍便是軍官,所以臉上都沒有刺字。
王彥身兼河北諸軍統(tǒng)制官,錦檐府河北統(tǒng)制管兩大要職,平常最重儀容,甚至有些溫文爾雅儒將風(fēng)範(fàn),他額頭之上,就在這一夕之間,居然出現(xiàn)了四個標(biāo)誌著最卑賤軍卒身份的刺字,不能不叫趙行德大吃一驚。
“爲(wèi)了振作軍心,不得不如此。”王彥撫著額頭道,沒有再多說什麼。
他在城樓裡有條不紊地處理著軍務(wù),時而溫言勉勵前來前示的將領(lǐng),時而疾言厲色地訓(xùn)斥不能及時將攻守用具搬運到位的軍吏,畢勝、馮美等將已經(jīng)接受了童貫棄城,王彥成爲(wèi)全城最高統(tǒng)帥的事實,親自前來請示過城防的事宜,而剛剛從昏迷中醒過來的韓世忠也讓親兵摻扶著來向新統(tǒng)制官見禮。
王彥所帶的親兵,也上行下效,除了原本刺字之外,又在額頭上新刺了“誓守河間”,色做血紅,置身城樓之中,隱隱被其中的氣氛所感染,趙行德也漸漸理解了會什麼軍將有事無事都愛往這裡請示彙報,因爲(wèi)剛剛因爲(wèi)大帥脫逃而心如死灰的河間軍民,在這裡能重新找到希望。不少人進來的時候滿面愁容,出去的時候已經(jīng)沉穩(wěn)了許多。
“既然醒了,便和我出去巡閱一次城牆吧。”王彥處理完手中軍務(wù),對一直在旁坐著的趙行德到。“對了,”他以手扣著額頭,從書案上的卷宗裡抽出一張告身,遞給趙行德道:“這些時日,元直對我襄助甚多,那閹人在時不好做事,如今奸賊既去,便請你暫時擔(dān)當(dāng)我錦檐府的名分吧。”
趙行德接過那告身一看,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的紙上書“大宋皇城司河北錦檐府權(quán)突騎掌書記”的字跡是舊的,“趙行德”三字則是新添上去的。
按照朝廷制度,邊帥赴任時都會攜帶一些這樣的空白告身,以便不經(jīng)稟報京城及時提拔有功勞的將領(lǐng)。而錦檐府因爲(wèi)要收服遼國境內(nèi)的漢人,遼宋邊境的馬賊,太行山中羣盜爲(wèi)朝廷的臂助,統(tǒng)制官手中亦有不少空白的“營指揮使”,“都頭”,“某軍都虞侯”這樣的空白告身。要用的時候填上名字便可。
王彥又簡單地向他介紹了錦檐府的一些組成,大體分爲(wèi)專司偵測的細作,短促戰(zhàn)鬥的突騎,以及刺殺敵人的鶩羽三部,錦檐府突騎大都是一些心懷忠義,幫助朝廷抵抗狄夷的草莽義士,或者說,盜賊。而行德所任的掌書記差遣又和別的軍職不同,乃是錦檐府的內(nèi)務(wù)官員,府內(nèi)人一看告身便知,身份和那些招安的外人不同。
“這,謝過大帥!”趙行德接過告身,這告身和別的不同,下面除了金印外,還專門落有統(tǒng)制官王彥的畫押,要知道許多江湖好漢,不認(rèn)官印,但認(rèn)王統(tǒng)制的大名。
“你文章出衆(zhòng),身手也好,心思很細,下手還很果斷,和韓世忠兩箭便了結(jié)了那胡兒,如不是你將來還要參加秋闈,中進士作清貴的文官,我倒很想把你留在錦檐府,助我主持河北大局。”王彥笑道,“可惜若是那樣,你師父晁無咎,岳丈李博士必不和我干休。”
趙行德張口結(jié)舌,沒想到短短時日,王彥居然查清楚了是他和韓世忠動的手。
“韓世忠雖然心細,但畢竟生疏,細細查探,總露出了些馬腳。你不用擔(dān)心,哪些蛛絲馬跡,我都讓人給你們清掃乾淨(jìng)了。”王彥一邊說,一邊帶上鐵頭盔,起身出門,趙行德忙緊跟在他的身後。
外面的軍卒見著王彥都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禮,趙行德驚奇地發(fā)現(xiàn),短短半夜之間,竟然不少軍卒的額頭上,如同王彥一樣,增添了刺字,雖然字跡潦草不堪,但都是四個字,“誓守河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