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長歌卻已不理她,只笑道:“拉回正題罷,前數日宮務府呈上擬定上元節各處賜賞明細,給我看過用印,我大約是老糊涂了,一時忘卻了陛下登基后擬定的親王公主后宮品級……哎呀……我西梁,長公主是幾品來著?”
座中一個姓楊的美人,立即嗤笑一聲道:“貴妃娘娘那是貴人多忘事,長公主,一品封。”
這話出口,她猶自未覺,座中有人卻已皺起眉頭。
“哦,”秦長歌眼波流轉,“多謝妹妹指教……說實在的,對這些品級封誥之類,我向來糊涂,也就僅僅知道自己是幾品罷了。”
楊美人又笑一聲,道:“貴妃娘娘位居一品,圣寵隆重,那是無論如何不能忘的。”
“哦。”秦長歌立即笑道:“無論如何都不能忘?那么我真是不明白了,為什么我現今站著,你這小小四品美人,依舊敢坐著?”
她不待僵住的楊美人說話,目光一輪,笑道:“我更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堂堂一品,與皇后齊肩的公主跪著,你們依舊敢坐著?”
“我西梁皇朝的后宮規矩,真是越發的讓人開眼界了,仗著太后慈和,皇后寬憫,妃子們就只知左右西東南北了?”
嬪妃們全數僵在椅上,半晌,有人白著臉緩緩站起,接著站起的人越來越多,只有瑤妃淑妃幾個等級高的妃子,依舊直直的坐著,只是那臀下似有針氈般挪動不休,神情也微有不安。
蕭玦最不喜后宮鬧事家務不寧,所以對妃子們管束很嚴,上下等級涇渭分明,若是給他知道了這不禮敬之過,輕則禁足重則降位,都是有可能的。
太后本已微有怒色,聽著最后一句,動了動嘴角不再言語,皇后偏過頭,看了看太后,忍了忍,緩聲道:“貴妃所言甚是,只是那‘只知左右西東南北’何意?”
“不知上下也!”
人隨聲到,年輕的皇帝,紫金冠繡金龍黑袍金光熠熠,大步進門來,身軀挺拔步伐利落,一身久經沙場的爽利明銳之氣,行動間似可帶起小小旋風。
殿外的陽光,隨著他大力推開槅扇的動作,呼啦啦的被帶進了一大片,白亮亮的射得人睜不開眼,但也遠不及他英姿明亮逼人眼目。
妃子們呼啦一下,跪倒一片。
蕭玦并不看她們,俊朗若天神的容顏上,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長眉微擰,先向太后請安,也不理皇后,自去扶起文昌,親自按她在椅上坐了,又向秦長歌朗聲笑道:“你素日懶得理會這些事體,未曾想今日也會有此一問,說得好!”
秦長歌淺笑一禮,皇后已冷然笑問:“陛下今日來得倒早,是和貴妃一起過來的嗎?”
蕭玦笑容一收,冷冷回身,盯著皇后,目光如冰片劃過。
皇后不能自己的一噤,抿了抿唇縮了縮身子,隨即又自矜身份的挺挺腰,蕭玦已將目光轉開,淡淡道:“朕自靜意齋批完奏折,去長公主殿中給她賀壽,說是來給太后謝恩了,朕便過來了,皇后,這個回答你可滿意?”
皇后臉白了白,求救似的將目光投向太后。
皇后江照微,本就是太后娘家侄女,淮左大族江家的嫡出的大小姐,江太后的兄長的女兒。
當初蕭玦眼看要成就帝業,當初的淮南王妃,現在的江太后,立即在家鄉為他娶了這表姐,信誓旦旦言說兩人從小就有婚約,甚至拿出了所謂的約書信物。
蕭玦怎肯為人擺布,怒發如狂,拒不承認這婚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婚約定然有問題,試想蕭玦一個不受寵的庶出之子,又被棄出家門,王妃放著自己親生兒子不管,反會為他這叛逆之子先娶了江家貴女?
然而約書白紙黑字,江家蕭家上下異口同聲,而前元朝一向標榜禮教仁孝治國,君要臣亡父令子死,均得謝恩以受,違之則千夫所指,蕭玦不從母命,拒娶表姐,竟成了不仁不孝,無信無義,一朝富貴便拋棄糟糠之妻的無情之人。
事情便僵持了下來。
最后反是本應立為皇后的秦長歌出面,婉言相勸,她道,當時新朝將立,舊朝老臣戀棧先朝,還有一些在朝在野都有些影響力,奉元氏皇族為正統的酸腐文人,寫詩作文,譏刺蕭玦奪位不正,篡國之賊,紛紛擾擾鬧個不休。
蕭玦征戰沙場英姿神勇,對這些賣弄嘴皮子的文人卻頗為頭痛,秦長歌只勸蕭玦,文人這種東西,最好的是名,你殺他,他覺得名垂青史,你辱他,他覺得千古流芳,你動了他一根指頭,立即坐實了殘虐暴戾,不尊道義,扼殺讀書種子的罪名,偏偏這些人一張利嘴,最愛逮人痛腳,添油加醋妙筆文章一做,無知百姓難免被牽著鼻子走,你尚未登基,民心未定,是以萬不可難為這些人,更不可給他們捉著不是之處,否則新帝涼薄不孝之名立刻給你扣上,不過是娶妻,先娶了就是。
最后一句讓蕭玦目光一亮,是以便默認了這門親事,登基后也聽了秦長歌的話,立為皇后,反倒真正有功之臣秦長歌,倒位居她之下。
然而世間事難得兩全,搶了母儀天下的尊榮,卻再難奪得良人之心。
太后接到了那個求救的目光,卻只當沒看見,只在心里嘆氣娘家無人,挑來挑去,依舊是個不成器的。
蕭玦卻已轉身,向著那群凜凜戰戰的妃子,冷笑道:“朕今日可算見識了,我西梁的大家閨秀,一個個都好生懂禮節知分寸。”
也不理會妃子們請罪,左手攜了文昌,右手挽了秦長歌便向外走,只淡淡道:“都禁足三日罷,抄抄佛經靜靜心,省得盡日里浮躁,三日后,帶著佛經去和公主談講談講。”
三日后,帶著受罰抄的佛經去拜見公主……擺明了是要她們親自登門道歉,妃子們氣白了臉咬紅了唇,卻也只能眼睜睜見著皇帝貴妃,言笑晏晏一路行去。
自此,文昌的日子好上許多,雖然太后皇后依舊不待見,可是落井下石,明朝暗諷的人,卻一個也沒有了。
她是內斂溫厚的性子,有什么也放在心底,自那后見了秦長歌,一個不提,另一個也不說,但那眼神,卻是溫暖和煦,宛如日光,自彼此身上徐徐拂過。
再然后,便是那血色淋漓慘然一夜……文昌,文昌,一逝三年,午夜輾轉,故人可曾入你夢來?
若是不曾,那么,我自己來,你,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