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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天色一亮,這將是又一天殘酷的廝殺,斛老溫部落的戰士已經厭倦了這樣無望的戰斗。他們不畏懼敵人,卻不明白這一次反叛的目的何在。以前,他們同肅州龍家打,同夏州李家打,爭的是草場地盤,搶的是救命的糧食,而現在,朝廷給他們找到了許多謀生的營生,去年冬天,本以為會餓死許多人,也靠著朝廷的救濟,雖然艱辛,卻也熬過來了。
今年冬天的日子應該會更好過,搬遷到攤糧城附近務農的親戚們捎信回來說,那里的土地肥得流油,灑把種子就能長成成片的莊稼,原來一畝地可以養活那么多人,他們家里不但屯滿了糧食,還繳納了大量的糧賦,相信甘州今年會得到朝廷撥付的更多糧食。
等到明年,各種手工業成了規模,大家的日子就更好過了。
可是蘇爾曼振臂一呼,一句報仇雪恨,一句回紇人自立天下,他們就頭腦一熱,抓起弓箭拉過戰馬跟著上了戰場,直到現在,受阻亍峽口要塞,死亡了那么多親人,他們才開始清醒過來,開始反思自己為什么要反?
陽光曬滿大地,峽口城下尸積如山,殘肢斷臂散落一些,沒有頭顱的軀干、沒有軀干的頭顱,被猛火油燒得焦臭的尸體……
城頭上,守軍正在來回走動,搬運著箭矢、擂木、滾石……,今天,他們又將收割多少生命呢?讓斛老溫的族人感到慶幸的是,今天他們不必再去承受峽口守軍猛烈的戰火,小滿英同蘇爾曼大人交涉良久,終于換了王衛軍來攻城,他們可以撤下去休整一番了。
在頭領們的指揮下,斛老溫一族的人陸續撤離前沿陣地,衣甲鮮明、精神飽滿的王衛軍拉上了戰場。
斛老溫的族人撤到了遠處,依托黃河一側扎下了營寨,傷病殘卒被抬到了后營,更多的士兵抱著他們的兵器,找到一些高處坐下來,沒精打彩地看著峽口城下。
曾幾何時,他們來到峽口城下時,也和如今的王衛軍一般斗志昂揚,可是血淋淋的事實,給了他們一個深刻的教訓,他們開始知道,自己不是無所不能的,城池攻防根本不是他們所擅長的,他們的戰場只有草原。現在,該是宮衛軍接受這個教訓f吧。
在阿古麗一族和蘇爾曼一族間,稈老溫的族人與阿古麗一族更親近些,不管怎么說,他們的老族長畢竟是死在蘇爾曼手中,他們的少族長也是被蘇爾曼逼死的。如今王衛軍與他們做了交接,慶幸之余,他們也不免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同情心態。
可是接下來的發展,令他們大感驚異,紇娜穆雅大人的人馬到了峽口城下扎營布陣中規中矩,但是卻始終沒有向峽口城發動進攻,斛老溫部落族人都訝異地竊竊私語起來,站到高處觀望陣地動靜的人越來越多。
這個消息自然也傳到了蘇爾曼的口中,昨夜紇娜穆雅一口答應替換小滿英的人馬,蘇爾曼還在竊喜不已,姜還是老的辣,一個小丫頭,玩弄心機怎么能趕得上他這老狐貍,可是……紇娜穆雅既已到了城下卻按兵不動,這是什么道理?
又驚又怒的蘇爾曼立即親赴陣前,到了紇娜穆雅的營中?!簱淞藗€空,一問消息才知紇娜穆雅已經到了陣前,蘇爾曼心中頓時一寬:“莫非這小丫頭不曾有過什么戰陣經驗,所以行動才如此遲緩。這可不行「我雖有心消耗阿古麗本族的實力,卻也不能讓他們白白犧牲,那可是削弱的我回紇人的實力。
這峽口是必須要打的,只不過是由哪一系的人馬去打而已,這個紇娜穆雅根本不懂用兵之法,豈非白白折損她的人馬,對我的大計毫無幫助?
蘇爾曼皺了皺眉,有心點撥點撥這位特勤大人,立即率領親衛,策馬直奔陣前。
峽口城下,紇娜穆雅帶著一眾親衛,仰首望著建筑在懸崖上面的峽口城正在指指點點,也不知說些甚么,蘇爾曼到了她的面前,蹙眉問道:“特勤大人,即已扎下營盤,為何還不進攻?”
紇娜穆雅扭頭看見蘇爾曼,不禁笑顏如花:“蘇爾曼大人,你來的正好,今日塞上,有些古怪呢。”
蘇爾曼提馬到了她的面前,向城頭掃了一眼,只見城上官兵仍如往常,正在匆匆做著備戰,除此之外,并無其他情況,不禁訝然道:“有什么古慘。”
“蘇爾曼大人,你看城頭天上,是什么東西……
紇娜穆雅乖巧的聲音,像極了一只很萌的小*,用很童真很誘惑的聲音對一個怪大叔說:“大叔,快看,天上有灰機……”
蘇爾曼下意識地仰頭望去,飽的頭剛一仰起,在他喉下,便是一道雪亮的刀光閃過。
蘇爾曼莫說躲閃,他仰起頭來,根本未曾看到喉下的動作,他的侍衛親兵雖然看到了,但是卻已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刀過,血濺,人頭落,好快的刀!
囂張不可一世的蘇爾曼,就這么糊里糊涂、窩窩囊囊地死了,至死
都是個糊涂鬼,想必到了陰曹地府,仍然是一頭霧水。
這時候,那些侍衛們的驚呼聲才傳了出來。
“紇娜穆雅,你干什么?”
那些侍衛都是蘇爾曼的親族,眼見頭人被殺,驚駭欲狂,立即拔出兵刃,就要沖上來。
化身紇娜穆雅的竹韻冷冷一笑,纖指一點,冷斥道:“全都殺了,一個不留!”
一語未了,四下里屹立如山的隊伍轟然一喏,只聽轟隆隆一陣響,鐵灰色的盾牌陣就像一個環形的鐵墻,自四面八方直壓過來,在冬日的陽光下,盾牌上閃爍著一片凜凜青光。在鐵盾的縫隙中,長矛探出了鋒利的爪牙,隨著那盾牌陣亦步亦趨向前逼近,再后方,利箭如暴雨般攢射而至。
“下馬!舉盾!”
蘇爾曼的這些貼身侍衛共計四十七人,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戰斗經驗十分豐富,一見身陷重圍,他們立即滾鞍下馬,用戰馬和袍澤的尸體做掩護,等候著死亡的最終降臨,伺機尋找著萬一的機會。
萬一沒有出現,那些勁弩都是極強勁的弓弩,在這樣的距離內可以箭不虛發,穿甲透胄。而且箭手的箭術也非常好,一排排箭手相繼發射,箭雨持續而密集,根本沒有轉換間隙,這幾十名可以以一當十的侍衛完全被壓制住了,他們唯一能夠等到的,就是被攢射成刺猥,或者被鐵墻般逼近的盾牌手推倒,由后面的短刀手將他們斫為肉泥。
“蘇爾曼已死,該部群龍無首,程世雄將軍已率部繞到他們的后面,靈州楊繼業將軍已從東面逼近,我們,則負責北面。號令下去,后陣變前陣,殺回去!”
滿地碎尸,睹者驚心,竹韻卻是面不改變。
隨著她的一聲殺氣騰騰的號令,早已做好準備的阿古麗部士兵立即調轉兵器,向毫無察覺
的蘇爾曼中軍殺去。
城頭上,張浦慢悠悠地踱上城頭,身上有人拿過一把交椅,張浦大馬金刀地往交椅上一坐,無聊地彈了彈手指。雖說是獨守空城,可是無驚無險,對一向備歡冒險的張浦來說,這日子實在是沒甚么意思。
昨天蘇爾曼夜入竹韻的軍營,她就可以將蘇爾曼當場斬殺,但是那時張浦的人馬還沒有趁夜出城,實施包圍,靈州楊繼業的人馬也尚未趕到指定地點,為防打草驚蛇,竹韻才虛與委蛇,拖延至今。現在,該是全面反擊的時候了。
阿古麗一族的戰士殺了個措手不及,蘇爾曼的軍陣被打懵了「蘇爾曼不在營中,更使得各部將領無所適從,好在他們人多勢眾,還能勉強穩住陣腳,雙方廝殺了不到半個時辰,程世雄親率所部從后面包抄上來,蘇爾曼所部的陣腳立即松動起來,又過了半個時辰,靈州兵馬的旗號也從遠方招搖而至,蘇爾曼部落的兵馬被迫向小滿英的營盤駐地靠攏。
而小滿英部落的戰士,已經接到了這位不得人心的族人傳達的最得人心的一個命令:“奉甘州都指揮使阿古麗大人之命,蘇爾曼挾持上官,獨掌大權,蓄意謀反,今日朝廷平叛。該部上下所有將士嚴守本陣,不得出戰,亦不許蘇爾曼所部踏入該族防地半步!”
營地上,小滿英的人馬刀出鞘,箭上弦,面對狼狽逃來的蘇爾曼部
族人,嚴陣以待!
雪舞銀蛇,莽莽林海發出一陣降濤吼。
茫茫雪野間,十幾幢泥草房靜靜地佇立在銀裝素裹的山坳里「這就
是一個遼國鄉村間的小村莊了。
山坳外,十幾架雪爬犁飛快地掠過,風雪很快就將雪爬犁滑出的淺淺痕跡撫平,天地一片莽莽,好似從無人獸生物由此經過。
雪爬犁在兔兒山下停住了,安車骨珠里真走下雪爬犁,在齊膝深的大雪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折子渝面前,說道:“五公子,上京貢奉之期,珠里真實在不敢延誤,否則一定會親自保護公子返回西夏。”
折子渝在爬犁上坐的身子已經有點麻了,她活動著裹著厚厚獸皮的雙腿,起身笑道:“少族長不必客氣,我雖已離開,不過日本那邊早已安排妥當,你仍然可以和他們繼續交易,以后有什么事,派個人到西夏來說一聲,如果能幫得上忙,我一定不會吝于相助?!?
珠里真感激地道:“珠里真及我全族,都很感激您賜予我們的恩德。您是我們真正的朋友,以后有機會,我及我族,一定會報答您的恩惠。由此往西,還有很長很長的路途,我會派我族最驍勇的武士護迷你回去,他們每一個都是箭法如神的勇猛戰士,而且……如此寒冬,就算是馬匪,也很少會出來活動,即便出來,在這樣的荒野中,馬匹也不會快過雪爬犁,您的安全不會有問題的。
“承蒙盛情,那我就此告辭了。遼人居心叵測,對你們不懷好意,不過……女真諸部一盤散沙,你部雖已確立了諸部之中第一霸主的地位,對其他各部的約束力卻很有限,在沒有完全掌握女真各部力量之前,遼人不管加諸到你們身上多少欺備,我希望少族長還能以大局為重,隱忍為上。”
珠里真道:“我明白,我會記住五公子講過的勾踐的故事,會用您教給我的法子,逐步統一諸部,約束號令,把五指握成一只拳頭「在此之前,絕不明著與遼人做對,絕不……雞……雞……
折子渝微微一笑:“雞蛋碰石頭!”
珠里真咧嘴笑道:“對對對,雞蛋碰石頭。”
永慶公主蜷縮在爬犁上,冷眼看著二人。
雖說她身上穿的極厚,柔軟的獸皮袍子裹了好幾層,可是養在深宮大內的嬌貴身子,到底不曾經受過這樣的風雪霜寒,更沒有試過雪爬犁風馳電掣的速度,所以精神有點萎頓。
等折子渝上了爬犁,狗兒繼續歡快地向前奔去的時候,她伸出蜷在袖中的雙手,搓了搓臉蛋兒,向折子渝身邊靠了靠,低聲問道:“你說,楊浩救我,只為報答我父皇知遇之恩,并無染指中原之意?”
“當然?!闭圩佑迤婀值乜戳怂谎郏骸斑@次回來,我本要安頓你從此長住日本,是你非要跟我去西夏的,怎么?你既信不過他和我,又何必跟來?!?
“他就沒有野心?”
折子渝露出溫柔的微笑,輕輕而堅定地道:“我相信他,他也許會
騙別人,但不會騙我?!?
“也許吧,不過……人心是會變的,以前他還沒有想過要做西夏國主呢,現在還不是稱孤道寡?以前他也許沒有染指中原之意,如果現在有了實力、又有了機會呢?他還是不想嗎?”
折子渝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我不知道,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不過……我很快就能見到他了?!?
臉上微微漾起甜蜜的笑意,她忽又瞪起眼睛看著永慶公主道:“你
是什么意思?”
永慶公主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鎮靜地道:“你是希望……你的男人,做一個西夏國主就好,還是希望他能問鼎天下,做中原之主,九五至尊?”
這是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尤其是對一個女人來說,折子渝陷入沉思之中,過了許久許久,她才抬眼看著永慶公主,低聲問道:“你是甚么意思?當初他費盡心思要救你母女姐弟出困時,你念著家國天下,念著趙氏基業,不肯相信他,反而利用了飽的好意,現在……你改變主意了?”
永慶公主避開她灼灼的目光,扭過頭去,看著不斷飛逝于視線之內的山川樹木河流,幽幽地道:“爹爹的遺愿,是要收復幽燕;皇兄的遺愿,是要報殺父之仇……,這些,我一樣都做不到。子渝姑娘,永慶只是一個弱女子,離開了這皇女身份,什么都不成。但是……有人可以的,我沒有改變什么心意,如你所說,借力而為,各達目的。我只是……想做一筆交易。”
“你想……得到……他的合作?為什么要對我說?”
永慶回過頭來看著她,誠懇地道:“因為,我知道瞞不過你,在你面前,我根本無所遁形。不過,五公子不是尋常人,我想……你也希望,你的男人是個頂天立地、名留青史的大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