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拜“師"
丁香又失業了。
馬大爺于病發的當晚就在醫院的急救室里去世了。醫生診斷,他患的是急性心肌梗塞,導致呼吸衰竭而死亡。
馬大爺的尸體在太平間里整整停放了兩天,隨后,姬老太及兒子一家才從旅游勝地歸來。對于馬大爺的死,似乎已在意料之中,所以他們并不顯得過度的震驚和悲傷,相反,卻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感覺。這讓阿香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平靜了許多。
阿香覺得自己對不起馬大爺,沒有盡好自己的責任。要是那天晚上她早一點歸家,或許結果不會是這樣。
在這以后的幾天里,她格外地殷勤,忙前忙后地幫助姬老太料理后事。馬大爺在外面的四個子女中,回來了一個,是在遺體火化的后一天歸的家。他在家里只住了一夜,沖父親的遺像磕了幾個頭,撂下一疊錢,又匆匆地走了。
姬老太與那位當醫生的兒子商量以后,托朋友在市郊某村的墳山上買了一宗地皮,又到大理去購回一套雕龍刻鳳的碑墓石,請了包工頭,選好黃道吉日,為馬大爺造了一冢華麗壯觀的陰宅,把馬大爺的骨灰安葬了下去。
前前后后大約花了一個月的時間。
事情忙妥之后,休息了幾天,姬老太對阿香說,她心里悶得慌,要去在**的女兒家住一些日子。前幾年女兒就來接過她,可是家里有帶病的老頭子,走不了。現在這一去,說不定什么時候能回來,這所房子遲早都要易主。她感謝阿香近半年來對她家忠實的服務,然后,付清了阿香應得的工錢;末了,還拾了滿滿一旅行袋的舊衣服和化妝品給阿香。
這一天,從姬老太家出來,阿香在街頭徘徊了許久。
到哪兒去呢,在C市她舉目無親。
星星幼兒園她是不能去的了。前不久,她跟表姐周婷婷通過電話,知道表姐已經辭掉了幼兒園的工作,與男友到西安發展去了,搞紙巾批發生意。她寄存在表姐那兒的行李轉放在劉芳那兒。
再說,打死她也不愿再去看那園長可惡的嘴臉了。
根據前一次的經驗,她知道,合適的工作是不會很快找到的,需要時間。當務之急是先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然后慢慢地去尋。
住旅社?太貴,她舍不得花這筆錢。
蹲公園?怕!她不敢。
那么,到哪兒去呢 ……
張曉麗!——一個念頭飛快地掠過阿香的腦際。對,找張曉麗!
阿香快步來到公用電話亭,撥通了張曉麗的手機。張曉麗告訴她,正在調貨,忙不過來。叫她先隨便玩著,下午四點在體育館門前見面。
無家可歸的日子真難熬。中飯吃不香,午覺睡不成,沒有心思逛街,只好一路上東瞄瞄西望望,來到公園里買了一份報紙一字不漏地讀,借此打發時間。好不容易捱到了三點半,她起身走到體育館,在入口處一級顯眼的臺階上坐下,背靠圍欄,捧著旅行袋,眼盯著前面的廣場,等候著張曉麗。
張曉麗準時出現了。她是騎著一輛人力三輪車來的,車上還有一些賣剩的水果和一桿小秤。簡單地問了問阿香的情況之后,張曉麗叫阿香坐上三輪車,然后自己騎著車穿行了兩條大街,左彎右繞,拐進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在一幢出租房的院子里停下來。
出租房,是改革開放以來C市城郊蓬勃興起的一種產業形式,它使許許多多的農民發了財,致了富。
隨著國民經濟的持續發展,城市在不斷地擴建,城郊農民的土地也在不斷地被征用,被蠶食。為了保障被征地農民的生活水平不下降,征地單位按區位類別給予農民一定的貨幣補償;同時,**還允許在征地區域內劃撥一定比例的土地給失地的農民建房使用。這樣,農民們千載難逢的借房生財的機會到來了。
農民們將劃給的土地和舊房的宅基地充分地利用起來,見縫插針,無一例外地蓋起了出租房。這種房屋一般不超過五層,最頂層往往是房主人家的住宅。為保萬無一失,房主在通往該層的樓梯口處加裝一道防盜門,養上一條狗,有的還有可視監控器。下面的房間全部出租,每間幾平方米,最大的不超過20平米。單間獨戶,每間安裝一只電表,按月或按季收取租金。丁是丁,卯是卯,房東認錢不認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交了錢就給鑰匙,其余的事兒不多干預。有的農民家庭啥也不干,就靠出租房的收入養活全家人,日子過得悠哉樂哉。
房客們源源不斷,你方住罷我登場。他們來自****,操持著各種營生。出了錢,這間房就是我的領地,想咋用就咋用,天不管地不問。啥時不想住了,卷起鋪蓋走人。因此,有的出租房也往往是藏污納垢的場所,成了**治安管理最棘手的地方。
張曉麗租住的房屋在一個叫魯班屯的村子里。房主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禿頂男人,鰥夫。他看人時偏著頭,斜著眼,似笑非笑,一副怪怪的樣子。
張曉麗將三輪車停在自己門前的院子邊上,上了鐵鏈,加了鎖,她告訴阿香,這些地方的人很復雜,單車三輪摩托車經常被盜,所以,她放棄了樓上的房間不住,選擇在底層,為的是方便照看三輪車,同時,搬運起水果來也比較省力。
房間不大,十多平米。靠里的一頭有兩張床,一大一小,小床閑著。兩床之間有一個簡易的衣柜。迎門的一頭擺著一張桌子,桌上有幾樣簡單的炊具。地上放著一個盆,盆里泡著一堆沒洗的碗筷,看樣子已經有好幾天沒有開伙了。
這一切給阿香的印象,是簡陋,拉雜,像難民所,不會過日子。
“沒辦法,太忙了,”張曉麗攤開雙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怎么樣,暫時在我這兒湊合著住下吧,房租咱倆平攤。”
阿香默默的點了點頭。暫時也只能這樣了,好房子租不起;再說,她想跟張曉麗學一學賣水果的門道,還要掙錢謀生呢。
放下旅行袋,徑直打車到星星幼兒園,阿香取回了自己的行李,在空著的那張小床上安頓下來。然后她動手整理衛生,涮洗碗筷。
張曉麗騎車出去,一會兒買回了許多好吃的東西。她打電話叫來了武鵬殺雞宰魚。三個人忙亂到天快黑的時候,一頓豐盛的晚餐終于做好了。沒有餐桌,掀開大床的被褥,擺在床上吃。
四個人:丁香、武鵬,張曉麗,還有她請的房東老頭。
三瓶酒:除了丁香,其余三個每人一瓶老白干,直接對在嘴上“吹喇叭”。
兩包煙:兩個男人神吹亂侃,邊吃菜,邊喝酒,邊吹牛,邊抽煙。看他們那滿足而興奮的神情,似在消受著人間最大的樂趣。滿屋子煙霧,遍地煙頭,足足綿延了兩個多小時。
一雞一鴨一條魚,既已買來,當然得將它們撐下肚,不然怎么對得起這些小動物?
最后,酒足飯飽,眼澀神虛,各歸其床,當夜無話。
每二天,丁香跟著張曉麗去賣水果,邊問邊學邊實習,她當起了張曉麗的小徒弟。
早上要辦的第一件事是去花果山進貨。C市南郊有一處叫花果山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看守所,植護著幾百畝的果林。
在去花果山的路上,張曉麗告訴丁香,水果進貨的渠道主要有兩條:冬春兩季本地水果奇缺,就靠外地運進來,須找水果市場的批發商。主要品種有蘋果、柑桔、荔枝等。不太新鮮,價格又貴,但這兩季是熱銷的旺季,需求量大。夏秋兩季則賣本地出產的桃、梨、葡萄、西瓜等,既新鮮又便宜,但你千萬別貪便宜而把數量搞多了。時鮮水果不耐暑,翻去盤來,過夜就爛。自己估量,能賣多少就進多少,量出而入,寧可稍稍不夠一點,否則賣剩的水果最終得進垃圾桶。那樣的話,白白的辛苦一天不說,還可能要倒貼錢。
當天,張曉麗進了60斤水蜜桃,30斤寶珠梨,20斤菠蘿,10斤葡萄。她說,這些東西賣完以后可以穩賺50到60元錢,如果賣得好的話,還會更多一點。
“賣得好?怎么賣,一樣的賣法嘛。”丁香不解。
張曉麗笑而不答,只說,跟我一天,你就全知道了。
果然,在賣的時候,張曉麗玩起了貓膩。丁香是聰明人,慢慢識破了她的花招。首先是摻雜摻假,在人家調選水果入袋時,裝作熱心腸,幫忙選,暗中將一些帶瑕疵的個兒用障眼法摻了進去,以減少損耗。其次是短斤少兩,稱秤時手指那么一動,每袋水果要多出來幾兩。積少成多,獲利可觀。再有是報賬快,重量稱出之后,合多少錢,脫口而出,迅雷不及掩耳。買水果的如果是闊太太,時髦小伙,或是頭昏眼花的老年人,懶得去算或者一時算不通,也就照數付錢了;個別算了之后發覺多出一塊幾角的,張曉麗就趕快道歉,說,對不起,我只讀過小學二年級。人家也拿她沒辦法。
當然,有些賣法是技巧,也不缺德。比如說,熱情,嘴甜,自賣自夸。要三斤的劈里啪啦拾給你五斤,稱秤好了,賬也算出來了,你總不好意思倒拾回去吧,那不顯得太寒傖了嗎?最絕的一招是化整為零,將西瓜、菠蘿等拆開賣,一瓣西瓜收一塊,一片菠蘿賣五角。這樣拆賣下來,要比躉賣劃算得多。
“喂,喂!張曉麗,這些鬼名堂你是從哪兒學來的?有些做法太虧心了嘛,你不怕人家找你的麻煩?”
“麻煩個啥呢。鐵打的車子流水的人,今天買了我的水果的人,說不定永輩子都再難見到了呢。幾角塊把錢的事情,誰愿意去打官司?”
“哦,怪不得你那么會賺錢,平時,說話都大口馬牙的。”
“也就是那么回事吧,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張曉麗淡淡地說,“我們算什么?蝦米都算不上!那些大老板,大貪官,一口吞下去十萬百萬,有的照樣逍遙法外,屁事都沒有。我們憑力氣掙一點小錢,算個啥?這叫什么來著?……物競天擇,生存斗爭嘛,你說是不是?”
丁香無話可答。
在與張曉麗賣水果的第一天,阿香被上了離校以來最豐富生動的一課,學到了聞所未聞的生意經。盡管她能理解張曉麗的想法和種種做法,但是她卻執拗地認為,一旦做起水果小生意的時候,自己要憑良心行事,不玩那些傷天害理的手腳。
過了幾天,在張曉麗的張羅下,丁香購買了一輛舊的三輪車。說來也怪,一向與車無緣的她,騎上三輪車以后,竟然穩穩當當,操縱自如,當時就到大街上去溜了一圈。
跟著張曉麗,一前一后,形影不離,阿香正式開始了流動零賣的水果小生意。每天除了成本折耗,她總能賺上三五十元錢,比在飯館里打工和當保姆時強多了,也自由多了。
一個星期以后,丁香能夠單獨操作了。為了賣得更快一些,兩人調貨回來以后兵分兩路,各跑一條街。
臨分開時,張師傅總要叮囑丁徒弟一句話:
——小心城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