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孤誕
丁香一天當中最忙碌的時候是在清晨。
起床,簡單的梳洗,然后就清理衛生。此時,姬老太出門鍛煉,馬大爺還在酣睡,丁香得抓緊時間從樓上到樓下,室內到室外,廚房,衛生間,逐層逐間地拖洗,揩擦,直到手觸目及之處都無塵無漬了,才把窗子打開,讓外面的空氣進屋,把水氣吹干 。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緊張勞作之后,衛生整理停當了。丁香稍稍休息一小會兒,緊接著又要服侍馬大爺起床了。
馬大爺腳腫關節痛,站立特困難,腳掌一挨地面就疼得冷汗直冒,所以穿脫褲子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大難題。在床上,他還可以自己坐著挪動屁股把褲子穿上,可是上衛生間就不行了,姬老太不在的時候非得丁香幫忙不可。每次出恭,都要丁香將他攙扶進去,然后他緊緊地扶住墻,站穩,丁香幫他褪下褲子,扶他在馬桶上坐下;解完便后,又去扶他起來,幫他拉上褲子。好在他穿的是松緊褲,還不怎么費事;時間長了,丁香也不感到難為情了,反正服侍老人家就必須這樣做,只有盡力做好才是。在她第一次給馬大爺褪下褲子的時候,那種羞慚,尷尬,真沒法說。盡管她賣開了臉,但無意中卻瞅見了馬大爺那根黑不溜秋的玩意兒,害得她跑到屋子外面去干嘔了半天。
九點來鐘,馬大爺洗漱妥貼了,坐到沙發上看他愛看的電視,喝他愛喝的小酒,丁香才去準備早餐。
這天,阿香剛進廚房做早餐,外面響起了汽車喇叭聲。
丁香急忙出門去看。原來,馬大爺那當醫生的兒子回來了,帶著老婆,牽著兒子。他那過早發福的大油肚十分搶眼,看上去整個人活像一只中間粗兩頭小的直立的陀螺。
“馬醫生好,姨媽好!”丁香迎上前去,笑吟吟地。
“先把東西拿進去吧。”姨媽吩咐道 。
馬醫生打開車子后蓋,里面塞滿了食品、飲品和水果,還有一個特大精美的生日蛋糕。
丁香搬東西進屋的時候,姬老太也騎著她那心愛的小電動車回來了。
這家人有好久沒聚在一起了,看樣子有什么事情要商量。收拾好東西,丁香知趣地進了廚房,繼續做她的早餐。
一會兒,客廳里的聲音越來越大。丁香放下手中的活,來到門后面傾聽。
馬大爺粗聲粗氣地問道:“買那么多東西干啥?又想到哪兒去瘋了?”
“爸,看你說的,不是瘋,是旅游,去泰國。這次我們休假,正好家里有人照看你,媽也可以跟我們一起出去玩玩了?!币虌尩穆曇?。
“玩,玩——只圖你們自己玩。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你們不能過了再走嗎?”
“爸,不行呢,才有十天的假。生日蛋糕都給你買好了,還有茅臺酒——”兒子回答。
“丟下我一個人守門腳……沒心肝!”
姬老太發話了:“行了行了,老頭子,你就別再牢騷了。怨你身體不好,哪兒也去不了,在家好好呆著吧——噢,什么時候走?”
“飛機票都訂好了,今天下午六點,直飛曼谷。待會兒就走,趕到昆明去?!?
“那么急?”
“哎呀,媽,你就別管那么多了,趕快收拾收拾吧。”
姬老太上樓去了。馬大爺木然地坐著,呆滯的目光停留在滿屋子鬧騰的小孫子上,一聲不吭。
一會兒,姬老太打扮得光彩照人,跟兒子坐車走了。臨行前,她吩咐阿香:“這幾天你就不要出去買菜了,吃現成的吧。你要整天在家,不能離開你大爺一步?!?
阿香隨后動手整理被小孫子翻得亂七八糟的客廳,默默地,不敢亂說話。她看馬大爺極不高興的樣子,怕煩他。
這以后一連兩天,馬大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吃飯睡覺,屙屎撒尿,看電視,喝悶酒,吐煙圈,把滿屋子弄得烏煙瘴氣,云遮霧騰……
到了第三天晚上,馬大爺過起了自己的生日。
兩個人,一盞燈,煢煢對立,形影相伴。
阿香小心翼翼地陪著他,把生日蛋糕擺出來,削了水果,點燃蠟燭,唱起了生日快樂歌。她還親手切了一片奶油蛋糕,輕輕地喂進了馬大爺的嘴里。她要盡量乖巧一點,逗馬大爺高興。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男怕三六九,六十六歲是一道坎,跨了這道坎,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所以,家里有老人過這年的生日,兒孫們都會隆重地慶賀一番。
可是在這天晚上,除了小女傭丁香,馬大爺沒有任何親人在身邊。
雖然在外工作的三男一女都紛紛發來了賀電,寄來了禮物,但是這些冰涼的死東西代替不了活人熾熱的感情;連近在身邊的親人都置自己于不顧,飛到什么鳥泰國去欣賞人妖跳舞去了,這年頭還有什么親情可言?簡直比紙還淡薄!
還是小女傭好,這個生日畢竟還有她的陪伴和祝福。馬大爺的情緒稍微平緩了一點,他感慨地說:
“阿香啊,你良心好,會體貼人。善人必有善報,你以后一定能找個富貴人家,過上幸福的日子?!?,不不,我說錯了。別找富貴人家。這世上的男男女女哪,沒有錢時想要錢,多少還憑一點良心;一旦有了很多的錢,良心就變壞了,變黑了。他們越有越貪,認錢不認人,什么天理王法,人倫道德,全然忘得一干二凈。跟財迷心竅的人在一起過日子,很乏味,很空虛,也很危險。你千萬別嫁那種重財輕情的男人……
“說句大實話,如果時間能倒轉,我寧愿回到從前放羊時的那個窮家去。一家老小相依為命,一個洋芋掰幾半,每人吃一點。那種感情 多純真哪!”
馬大爺像是在做人生總結,自顧自地說著。阿香聽得真真切切,覺得他說的還真有點兒道理呢。
“大爺,你也別太傷感了。你的那些兒女都是有孝心的,只是工作忙,不能回來給你老人家拜壽?!?
“忙 忙!忙個啥?除了工作,我知道,他們個個都在忙著抓錢,忙著構建他們的安樂窩。人心不足蛇吞象,這欲望哪,就像一條喂不飽的狗,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
說到這里,馬大爺呷了兩口酒,朝丁香探了探身子,神神秘秘地伸出了一個手指頭,說:
“你知道我這個當醫生的兒子有多少錢?哈哈, 猜不著是吧!……你可別講出去,一百萬!不相信?是啊,憑他的正常工資,只夠養家活口。這些錢從哪里來?還不是昧著良心賺的唄。早先采購藥品吃回扣,后來不行了,就開大處方,收紅包,吃了病人吃家屬,坑人害人……
“這年頭的醫生唯恐人們不生病,藥店診所遍地開花。幾角錢的針水兌上一瓶葡萄糖打點滴,就要收上幾十甚至上百元。醫院門兒大大開,錢少怕宰莫進來。穿白大褂的富得淌油,小老百姓病著等死。醫德高尚的醫生能有幾個?到頭來,吃虧的是國家,是老百姓,喂肥的是像我兒子一樣的蛀蟲!”
末了,馬大爺加重了語氣,憤憤地說,要是在毛老人家時代,這些人縱使有十個腦袋,也早就掉完了。
這些話阿香可是第一次聽說過。沒想到馬大爺這樣一個垂暮的老人居然還很清醒,憂國憂民,把問題看得如此透徹,一針見血。
這一夜,阿香陪馬大爺坐了好大一會兒。馬大爺特別亢奮,說了許許多多的話。臨近子夜,才讓阿香攙他上樓去睡覺。
生日過后,馬大爺又恢復了沉默。照樣是吃飯睡覺,屙屎撒尿,看電視、喝悶酒、吐煙圈,把滿屋子弄得烏煙瘴氣,云遮霧騰。
阿香全天候陪護著他,寸步不離。
空空蕩蕩的大宅子里沒有半點兒生氣,猶如一口石棺材。阿香覺得自己都快要憋死了。要不為一天掙那十元錢,打死她也不愿意來陪著別人耗費生命。終于,到了生日夜后的第五天,阿香難耐的郁悶,馬大爺也看出來了。晚飯過后,他把阿香叫到面前,和藹地說:
“姑娘,難為你了,這些日子讓你受委屈了。悶極了是不是?今天晚上我就放你一個假,你想到哪兒就到哪兒,痛痛快快地去玩玩!唉,年紀輕輕的,還是娃娃呢,幾個月不得出去玩,怎么受得了哇?!?
“真的,爺爺?”阿香喜出望外,高興得跳了起來,“那太好了,我真得謝謝爺爺??墒恰墒俏也荒艹鋈?,阿婆囑咐過的?!?
“沒得事,你去好啦。我看一會兒電視自己睡起就行?!?
馬大爺從懷里掏出50元錢塞在丁香手里:“拿著!,想吃零食買一點,記住千萬要打車回來,晚上一個人走路不安全?!?
“爺爺真好!”阿香俯下身子,親了親老人的額頭,“爺爺早點休息,我玩一會兒就回來?!?
阿香唱著歌,一路嘣跳著,象一只出了樊籠的小鳥,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