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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那時我叔剛過十八歲,他輕聲罵一句:"日你祖奶奶,把錢送到你家田頭你都不肯接"。然后就站在田頭上,等著我爹來。后邊跟來的我爹他就望著李三仁,也在田頭站一會,朝著李家的田地中央走過去。踩著暄虛的地,爹像踩在一地的棉花上,每一腳下去都有一股沙土的熱甜升上來。到了李三仁面前時,我爹沒有叫他"喂",他叫了一聲"老村長",李三仁舉起的镢頭便在半空僵一下,癡癡地望著爹的臉。

已經有將近二年沒人叫他村長了。

我爹叫:"老村長――"

李三仁不說話。把舉著的镢頭放下了。

"老村長,前幾天我到縣上開了一個賣血經驗交流會,"我爹說,"縣長和局長都批評咱們丁莊賣血少,批評莊里沒有干部領導這樁兒事,縣長和局長都要讓我當村長。"

說到這,我爹頓住話,瞅著李三仁的臉。

李三仁也瞅著爹的臉。

"我當然不能當,"我爹說:"我對縣長和管咱們莊脫貧致富的教育局長說,丁莊除了老村長,沒有人能當了這村長。"

李三仁就盯著爹的臉。

"別看我們丁家你們李家不一姓",我爹說:"可我丁輝最明白,這輩子一心為丁莊辦事的人只有你一個。"

"這輩子,"我爹說,"你不當村長就沒人敢當這村長了。"

"這輩子,"我爹問:"你不當村長還有誰敢當?"

說完這些話,爹就從李家的田里出來了。新翻的沙土地里,有螞蚱、旱娃在那地里蹦,落到爹的腳面上,有股蔭涼一下就從腳上傳遍了他全身。爹抬一下腳,把那旱蛙踢開去,一步一步地在那田里走。走出來,就聽到了李三仁在他后邊的喚。

"丁輝啊——來,豁上去叔再賣這一次血。"

我爹說:"叔,你臉上有些黃,要不你再過幾天賣?"

他就說:"我都經了幾十年的事,還怕流這點兒血。"

他就說:"他媽的,只要對咱國家好,我還怕流這一點兒血。"

就在李家的田頭上,李三仁躺在一棵槐樹下,頭枕在他的镢頭把兒上,我爹把血漿袋掛在槐樹的樹枝上。我叔給他扎了針,他的血便從那筷子粗細的塑料管里流進了血袋里。

那血袋,表面是500CC一斤裝的袋,實際上,它裝滿是600CC一斤二兩重。要是邊抽邊拍著那袋子,它就能裝到700CC一斤四兩重。

抽著血,我爹拍著那袋子,說不拍血就凝固了。就邊拍邊和李三仁一句一句說著話。

我爹說:"莊里除了你,真的沒人能當這村長。"

他就說:"干煩了。我干了一輩子。"

我爹說:"你還不到五十歲,正是好年齡。"

他就說:"我要東山再起了,丁輝你一定要出來給我當幫手。"

我爹說:"我已經向縣長、局長表了態,你不出山掛著帥,打死我都不當這莊干部。"

他就問:"抽了多少啦?"

我叔說:"別著急,再有一會就滿了。"

就把那血袋抽滿了。

鼓鼓脹脹的滿,像一個熱水袋里灌滿了水,一動一搖晃。在那灰漫漫的田野上,散發著甜濃濃的血腥氣,像剛下樹的嫩棗煮在水里的味。從李三仁的胳膊彎里撥了針,把那血袋收起來,我爹給他一百塊錢的血漿錢,李三仁接了那錢說:"還找嗎?"

我爹說:"現在血漿降價了,一袋是八十塊錢了。"

他就說:"那我再找你二十塊。"

我爹又忙拉著他的手,"老村長,三仁叔,你找錢就是打我的臉,別說十塊二十塊,就是五十塊錢我也不能讓你找。"他就不好意思地收了錢。我爹、我叔要走時,看見他的臉成了蒼白色,汗在那臉上一粒一粒滾,像雨簾掛在一張蠟臉上,想站起來回到他家田里去,可卻走了三幾步,晃了一下身,就忙扶著镢頭蹲下了。

喚著說:"丁輝呀――我頭暈得很,這天這地都在我眼前轉圈兒"

我爹說:"不讓你賣你偏要賣。我提著你腿倒倒血?"

他就說:"倒倒吧。"

也就躺在田頭上,我爹、我叔一人提了一只他的腿,腳在上,頭向下,讓他的血從腿上、身上朝著頭上流。為了讓他頭上血足些,我爹我叔還慢慢提著他的雙腿抖了抖,像提著洗了的褲子腿,抖著讓水從褲腿朝著褲腰上流。

抖完了,把他的雙腿放下來:"好些嗎?"

李三仁就從地里慢慢站起來,走了兩步路,回頭笑著說:"好多了。我經了半輩子的事,還怕流這一點兒血。"

我爹我叔蹬著三輪就走了。

李三仁便柱著镢頭又回田里干活了。他走路一搖一晃著,爹和我叔都以為他會突然倒在田里邊,可他沒有倒下來,到了田中央,他還回過身子喚:

"丁輝啊,有一天我東山再起當村長,你一定要出來當個副村長。"

我爹、我叔就扭頭看看他,笑著回到了丁莊里。在莊頭,在莊街上有日光的日頭地,在莊里避風朝陽的街口上,就看見那些賣過血總愛頭暈的人,都躺在莊里的斜坡上,頭朝下,腳朝上,讓血倒著流。或在自家院里摘下門板架個床,一頭是高凳,一頭是低凳,讓門板倒斜著,人就倒躺著。還有年輕人,沒事了靠在墻邊"倒栽蔥",頭下腳上"灌頭血"。爹和叔就知道他們去外村外莊收血了,卻有人來丁莊收了血,兩個人就在街上愣了愣。我爹沒說話,叔卻連罵兩句說:

"日他奶奶呀!"

"日他祖奶奶!"

不知道他是在罵誰。

那時候,李三仁不到五十歲也開始賣血了。一賣就賣得不可收拾了。有開頭不見結尾了。

這時候,他不到六十就有熱病了。熱病一來就比別人的重。重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也算有個結尾了。結尾是他等了多年還想當村長,可這多年莊里沒干部,鄉里也沒誰來任命哪個當村長。

李三仁已經蒼老了。

不到六十就像了七十歲。

再過幾個月,也許他就要下世了。

他已經病得不輕了,走路腳上像系了兩塊大石頭。媳婦說:"李三仁,人家有病都去了學校享福去,你還在家讓我天天侍候你。"他就來學校和熱病病人一塊過著了。一塊兒過,他卻每天不說話,每天一個人在學校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爬到他架在墻角的床上睡,像每天都在等著下世樣。可是這一天,日光亮得晃人眼。丁莊到處都開滿了花,鋪天蓋地的鮮花飄著鋪天蓋地的香。人們在那花海里刨著和挖著,挑著或扛著,個個忙得只是喘氣不說話,都是臉上掛著汗,堆著笑,匆匆忙忙來,又匆忙匆忙去。我爺就立在莊口上,看見李三仁有了熱病還挑著兩個竹籃子,那竹籃用床單罩蓋著,里邊的東西壓得竹籃直往地上墜。李三仁每朝前走一步,那籃和扁旦都在咯吱咯吱響。他已經熱病很重了,活不了多久了,可是這時候,他挑著那沉甸甸的擔子走過來,臉上放著光,待到了我爺面前時,我爺慌忙迎上去問,三仁,你挑的啥?他也和別人一樣只笑不說話。在我爺面前把擔子換個肩,就從我爺身邊過去了。往他家里走去了。也就這時候,李三仁家五、六歲的孫子追著他從地里跑出來,懷里抱著一包用衣裳包的啥東西,邊跑邊在爺――爺――地叫。就在他家孫子跑到我爺的面前時,有棵爬到路中央的迎春花把他孫子絆倒了。他孫子懷里抱的那包東西嘩地一下甩出來,有了一串叮鈴當啷的響。我爺朝那響聲看過去,頓時驚著了。驚喜了。想不到,從那包里甩出的東西竟然全是金光燦爛的金條和金塊,還有如花生樣飽滿碩大的金豆兒。原來這平原的地上開滿花,地下卻是長滿了金。李三仁的孫子看著從他手里滾出去的滿地金豆兒在那哭,我爺想去把他扶起來,可爺一伸手,爺就睡醒了。

是李三仁把他叫醒了。

李三仁把我爺給叫醒了。

爺好像睡著了,又好像壓根沒睡著,他在朦朧中看見李三仁輕手輕腳走過來,在他的床前呆一會,小心地叫了一聲"水陽哥"。

叫了一聲就醒了。醒了我爺看見他去拉李三仁家孫子的手還伸在被窩外,看見鋪天蓋地的花海汪洋在平原上,汪洋在丁莊和丁莊的莊口上、田地里和黃河的古道上,七顏八色閃著光,結著金磚、金瓦、金條、金塊和金珠、金粒兒。我爺沒有立刻睜開眼,他又一次看見了那地上開鮮花,地下結黃金的景況了。他在床上輕輕翻個身,想抓住那個景況時,聽見李三仁又輕聲叫了一下"水陽哥"。爺就對他掛著笑,想說三仁兄弟呀,剛才我還夢見了你。可話到嘴邊時,他看見李三仁的臉上有著一層蒼白色,像有塌了天的急事給爺說。

爺便急忙折身坐走來:"三仁呀,出了啥事兒?"

李三仁就嘶啞著嗓子惱惱地道:"日他娘,無法無天了,這賊無法無天啥都敢偷哩。"

急忙忙地問:"又丟了啥?"

惱惱地說:"昨兒夜里那賊一樣東西也沒送出來,今兒又偷我的東西了。"

我爺問:"又丟了啥?"

依然惱惱地:"賊把最不該他偷的東西拿走了。"

我爺就急了:"到底丟了啥?"他下床穿著衣裳說:"三仁呀,你當村長時,是一個說話做事利索的人,咋到現在話都說不囫圇了。"

李三仁他就望著爺的臉,猶豫一會道:"水陽哥,我實話給你說了吧,丁莊村村委會的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這十年莊里沒有支書和村長,那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還有我身上的一些錢,可那章和錢昨兒睡時還壓在我的枕頭下,今兒一醒那公章和錢都沒了。"

他說:"那錢丟了無所謂,可那公章不能丟。"

他說:"說啥也得把那公章找回來,這十年我就沒讓公章離開過我身子,可今早一醒它卻不見了。"

天色透著明,從窗口和門口過來的光,把屋里照得清白著。叔還沒有從外邊走回來。爺把目光從他的床上掃過去,臉上掛了霧樣的暗,待看到李三仁已經變得又瘦又小的身子和無奈的臉色時,我爺問他說:"一共丟了多少錢?"

他卻說:"丟錢無所謂,得把那公章找回來。"

我爺問:"到底丟了多少錢?"

他還是那樣說:"丟錢無所謂,可得把那公章找回來。"

爺就直直盯著李三仁,像看一個他第一次見了面的人。看一個他先前不曾見過、壓根兒

不曾認識的人。到末了,我爺就又問:"三仁,你說咋找吧。"

"搜。"李三仁冷冷硬硬道:"水陽哥,你當了一輩子的老師了,從來都教學生們不能偷;可現在,是你把熱病病人招到一塊了,偷就偷到了你的眼皮下。"

爺就從他的屋里出來了。

東邊的地平線上已經有一大片的金水兒,像鋪天蓋地,一田連著一田、一片連著一片盛開著的花。擠在一起,堆成山脈的花。那花的光色,落到學校里,學校就溶在了那花的里邊了。兩層樓的教室里,睡著的熱病人們都還沒起床。大冬天,起床沒有團在被里暖。校院里,泡桐樹的枝丫上,已經有了鵲的叫。喜鵲叫,就是有了喜事了。是這校園有了喜慶的事。是熱病病人有了喜慶的事。

我爺就到那樹下,從樹杈上取出鐘棒兒,"當當當!當當當!"地敲了集合的鐘。急切集合的鐘聲兒。

那鐘和鐘棒已經很久沒人使用了,銹得彤紅著,一敲紅銹就從鐘和棒上落下來。學校沒有學生了,鐘成了擺設了。還有校園中央靠東豎在一個水泥臺上的鐵管兒,涂上了漆就成旗桿了。往日里,照規矩每天上課都要升一次旗。可眼下,那旗桿豎在那兒也成擺設了。

就豎成擺設了。

可眼下,鐘又敲響了,是"當當當!當當當!"地敲,急切得如火槍響在校園樣。

就有人披著襖,爬在二樓的窗口上喚:"干啥呀?"

李三仁就和他當年做著干部樣,扯著嗓子對著樓上答:"集合!都下來集個合!"

又問到:"是不是捉住了賊?"

他就撕著嗓子喚:"都來集合了就知道了賊是誰。"

丁莊的人,病人們,就都從屋里出來了,有的揉著眼,有的穿著衣服系著扣,陸陸續續的,從屋里走出來,在桐樹和球場中間站了一大片。那中間,也還站著我叔和玲玲。沒有人看見他們是從哪出來的。他們就站在人群了,衣服整齊著,臉上還散著亮堂堂的光,像他們壓根就不是病人樣。他們站在人群里,分開著,像他們壓根就不曾在一塊呆過樣。日頭已經從東邊地平線上升上來。嘭的一下升上來,新的一天就到了。就開始搜著捉賊了。

我爺說:"人都病到這時候,活了今天還不知道有沒有明兒天,可到這時候,你們還要偷。還要偷——昨兒夜又偷了李三仁的錢。"

李三仁就在邊上大聲插著話:"丟錢無所謂,可他偷了丁莊村委會的章。那公章十年沒有離過我的身,昨兒夜里被這賊給偷走了。"

"不搜不行了。"我爺扯著嗓子問:"誰愿意出面和三仁和我一塊兒,一個屋子一個屋子搜?"話說完,爺就把目光落在了人群上,未及把目光一遍兒地掃過去,我叔就興奮奮地擠出來,大聲說:"我去搜。得罪人了我得罪,誰讓他偷了我兄弟媳婦玲玲的綢襖呢。"

玲玲的臉便紅似日出了。

我叔就從人群里邊走出來。英雄一般站了出來了。

待又有兩個人立站出來后,就開始一間一間屋子樓上樓下地搜。也就搜到了兩個賊。

一個賊是趙秀芹。是給大家燒飯的趙秀芹。

趙秀芹的熱病也到時候了,臉上的瘡痘一粒挨一粒,脹得都如熟透的豌豆兒。露在衣服外面的手,手背和手脖,那瘡痘和臉上不一樣,是落了以后新起的,都還呈著新紅色,和平原上的的出日一模樣,一個靠一個,一個擠一個,因為癢,因為總是撓,它就爛了化濃了,胳膊上都還掛著白水兒,有一股她不愿讓人聞到咸淡淡的酸臭味。

照往常,她有熱病半年了,身上的瘡都四起四落了,人該早死了,可她還活著。

一般的人,三起三落就該死掉了,可她四起四落還活著。

說起來,比她大十歲的王寶山是賣血娶了她,她用他娶她的錢又給自己的弟弟娶了媳,然后就跟著王寶山去賣血,替男人還著娶她的錢,可到了十年后,王寶山沒有染上熱病她卻染上了。半年前,發燒那幾天,每天她坐在自家院里地面上,拿腳跟用力蹬著地上的土,又哭又喚說:

"我好冤枉呀——"

"我好冤枉呀——"

王寶山去拉她,她用手在王寶山的臉上抓出了血,罵著說:

"是你害了我——你這王八蛋!"

"是你害了我——你這王八蛋!"

她在地上又哭又鬧,把地上的土蹬得飛飛楊楊。可過了幾天后,她就不哭了。不鬧了。還一樣去燒飯,一樣去喂雞,和先前一樣把飯端到王寶山的手里邊。到現在,他不給她男人端飯了,開始給全莊的病人燒飯了。

給全莊病人燒飯了,她卻開始偷著全莊病人了。

趙秀芹是睡在一樓一年級的教室里。在教室靠里的墻角上。我爺和李三仁領著人在樓下一個教室一個教室搜,翻床掀被,還要打開每個人包衣服和裝衣服的包袱和紙箱。到了趙秀芹的床前時,她人不在那兒,天不亮就去燒飯了。她燒飯、洗鍋、涮碗,事情是在任勞任怨地做,起早貪黑地做。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不愿的話,還能炒幾樣可人口的菜。可是搜的時候她不在,她在灶堂正給人們燒早飯,我爺掀了她的被,李三仁動了她的枕,覺出了那個枕頭的重。灌了鉛樣的重。把那枕頭的縫線一拆開,就看見了那枕頭里裝的白嘩嘩的大米了。

白嘩嘩的大米就被丁莊的病人們看見了。

所有人的臉上都僵了一層愕著的色。沒想到,她給大家燒著飯,竟是她把糧食偷走了。就派人去灶堂把她叫出來。這時候,我叔就在二樓把另一個賊從被窩揪了出來了。也還沒想到,這另一個賊,會是一生都不曾對別人大聲說過話的趙德全。會是已經年過半百的趙德全。大家都出門集合時,趙德全沒有去集合,他說他這幾天身上格外沒力氣,人是怕活不了幾天啦,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就睡在床上沒起來。那時候,樓上的幾個屋子都已搜過了,只有趙德全的床鋪沒有搜。趙德全躺在床鋪上,從窗口過來的日光照在他臉上,把他的臉照成了干紅色,像干尸的臉曬在日光下。都知道,趙德全是不需要去搜的。他一輩子老實巴腳種著地,做生意時認不了秤,也算不過來你找我、我再找你的錢,連八年、十年前丁莊瘋著買血和賣血,他賣多少都不曾問過應該得到多少錢。從來都是你想給多少你就給他多少錢,你想抽多少你就抽他多少血。

"抽多少?"我爹問。

他就說:"你看到我臉黃就不用再抽了。"

我爹就給他找一個最大的血漿袋,抽到袋滿了,他的臉黃了,額門上還又掛了汗,爹就把針頭撥下來。給他錢時好像總是多給兩塊錢。他就接著錢,望著我爹說:"丁輝啊,所有采血的人,就數你輝對我好。"

就總是找著我爹賣血了。

我叔哪里想得到,會是他偷了玲玲的新綢襖。誰能想得到,會是他偷了人家新媳婦的襖。日光從窗口漫進來,他的臉像干尸樣曬在日光下。那死魚樣的眼里泛著一層白。死魚樣的白。待搜賊的人從他面前過去時,望著那和他一樣有病卻來去有風的莊人們,他的臉上有了一層羨慕的光。是羨慕別人還活生生著的光。因為羨慕眼里也還流出了淚,有一聲嘆氣長得十里二十里,人們都還勸他想開些,還說了"早死早脫生"的笑話來開他的心,可哪里能想到,他是一個賊,會偷了人家新媳婦的綢嫁襖。

都已經從他床邊過去了。都已經準備到下一間屋里接著搜。都到了門口時,不知為啥我叔又扭頭朝他望了望。不知為啥我叔就對他有了疑心了。不知為啥叔會突然轉過身,快步回到趙德全的床頭上,一把將趙德全腳頭的被窩掀開來,就從那被窩里拿出了一個布包袱,打開來,就發現那包袱里包的正是玲玲的紅綢襖。

那綢襖紅得如新生的日光樣。和新生的日光一模兒樣。

就把趙秀芹從灶堂叫了出來了。

把趙德全從樓上帶了下來了。

都姓趙。丟盡了天下趙姓人的臉。

校園那時候,已經有了日暖的味。日光鋪進來,像火光照進來。田野上,田野上的清新也在院里鋪散著。鳥叫聲,在頭頂雨樣落在院子里。幾十個丁莊的人,有病的人,像早就想到趙雪芹本是一個賊,把她從灶堂叫出來,誰也沒有覺得有哪兒對不住了她。只是覺得她對不住了丁莊人。零散散的一片兒,都站在那掛鐘的桐樹下,有人就去把趙秀芹叫了出來了。以為她會低著頭從那灶堂走出來。以為她會滿臉羞愧地走到人們面前的,可她卻臉上連一點愧意都沒有,邊走邊撩著她的腰布擦著手,擦著手上的面泥和滴水,大咧咧地到莊人們面前望著莊人們,如人們不該把她叫將出來樣,臉上沒有一絲的驚色和愧意,宛若臨了大敵也沒有慌亂樣。

爺立在那桐樹的正前面,望望那枕頭里的米,又望望面前立的趙秀芹,我爺說:

"秀芹,是你拿了灶房的米?"

她卻說:"沒有呀,怎么了?"爺就說:"聽說你以前愛偷莊稼和青菜,可現在人都快死了,你還偷快死的人兌的米和面。"說著話,我爺瞟了一眼扔在地上枕頭里的米。趙秀芹也就看到了那一枕頭白嘩嘩的米,先是怔一下,后就突然撲過去,把那枕頭里的大米抱在懷里邊,像生怕她的孩娃被人搶走樣,蹲坐在我爺前,用雙腳輪番地蹬著地上的沙和土,干嚎嚎地哭著說:

"你們搜我了——你們搜我了——你們這狼心狗肺的人,不吭聲就去搜我了。"

她哭著喚著說:

"你們這些有病的人,有了熱病艾滋病還這樣沒良心,還不吭聲就去我的床上搜。"說:"我憑啥侍候你們這些人?侍候你們還不如回家侍候我家男人王寶山,侍候我家的大人和孩娃。我每天一早起床給你們燒飯吃,你們吃飽后撂下飯碗就走了,我憑啥還得洗鍋洗盆子?還得去井上給你們這么多人提水燒飯、燒水喝。而且你們還不愛惜我提的水,洗一個碗就用大半盆兒水。"喚:"你們有病我也有病呀,你們快死了我也活不過今年啦。都是快死的人,我憑啥就每天侍候你們呢?侍候你們我每月拿這么一點糧食可咋啦?我要沒病出門給別人去做飯,他們除了給我這么多糧食還要給我幾百塊錢哩。可是在這兒,我問你們要錢了嗎?我問你們要過一分錢了嗎?"她就喚著說:"你們都說我做的飯好吃,炒的菜可口,你們說我憑啥就給你們做那么可口的飯菜呢?憑啥就侍候你們呢?我不就是圖這一袋兒糧食嗎?"說著和喚著,喚著和說著,說是哭卻沒有一滴淚,不是哭,那聲調里卻滿是委屈的腔。說完了,她還拿手擦了一把沒有淚的眼和臉,像眼淚哭干了一樣望著丁莊的人。

我爺說:"你家欠這糧食呀?"

趙雪芹瞪著爺的臉:"我家不光欠糧食,連一把柴禾一棵草也欠。"

我爺吼:"欠了我給你。"

她就說:"我要你的干啥呀,該我掙的我不要,我要你的干啥呀。"

反倒是我爺沒話了。沒話可說了。在場的丁莊人,也都啞言了。景況像是丁莊人都對不起了趙雪芹,不是趙雪芹對不住了丁莊人。就在這時候,我叔和幾個男人把趙德全從樓上帶了下來了。

趙德全沒有趙秀芹那樣的膽和勢。是男人還沒有女人那樣的膽和勢。他的臉上貼著蒼白的黃,從樓上走下來,就像要去刑場樣,額門上掛了許多汗。大冷天,掛了許多的汗。小步子,慢步地走,朝前走像朝后退著樣。下了樓,他抬頭看了一下院中央的莊人們,對身后的我叔說了啥,我叔也和他說了一句啥,再回過頭來時,那臉色就一陣白、一陣黃地變著了。說起來,他真的已經病重了,到了壽限的末后了,人瘦得和干焦的柴禾樣,往年可身適體的棉襖衣褲現在都大得成了桶,在他身上晃來打去撞著響。骨成柴禾皮成了葉,連走路都是輕輕飄飄著。像飄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鬼。他就那么到丁莊人的面前了。到人前把頭深深勾下去,就像學生偷抄人家的卷子被當場抓了樣。大冷的天,他的額門上掛了細細的汗。臉是一陣黃又一陣白的變。這時候,所有的目光都從趙雪芹身上移到了趙德全的身上去,誰也不敢相信會是他偷了玲玲的襖。

玲玲也不敢相信會是他偷了自己的襖,她看看趙德全,又看看我二叔。

二叔就把那綢襖遞給玲玲了。二叔說:"在他被窩的腳頭找到的。"

就從趙德全面前把那襖還給玲玲了。

趙德全便慢慢蹲下去,把頭勾在地面上,像從他面前遞去的不是一件襖,而是揭去了他臉上的一層皮。于是著,他的臉黃了。蠟黃了。死魚樣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自己的腳尖兒,人縮著,像縮在那兒的一條被打怕了的狗。

我爺說:"德全,那襖真是你拿的?"

趙德全就枯枯縮著不說話。

我爺說:"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趙德全依然枯枯地縮著不說話。

我爺說:"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說話呀。"

趙德全抬頭瞟了爺的臉,依然枯死在地上不說話,默得像一眼枯井樣。

我叔說:"趙德全,是我把襖從你被窩搜了出來的,你說我冤你不冤你?"趙德全把頭低得更低些,依依然然地不說話。我爺便冷了一眼叔:"老二呀,你嘴上咋擱著那么多的話。"我叔也就默著了,默得像一眼枯井樣,黑洞洞的深。日頭已經脫了地平線,那黏黏稠稠的金水金湯兒,一掙出來就跳得有桿兒丈兒的高,把學校照得通體透明著。立在日光下的丁莊人,誰也不說話,都在看著爺,看著趙德全,等著事情的結尾和收場。我爺說:"你這趙德全,孩娃都要結婚了,還偷人家新媳婦的襖。"然后,然后話剛說到這一步,趙德全額門上的汗就落在地上了。

大冬天,汗落在地上了。

沉默著。丁莊人都在沉默著,趙秀芹就在那沉默中忽地從地上坐起來,抱著她枕頭里的大米朝著灶堂走。

我爺說:"你去哪?"

她扭回了頭:"鍋還坐在火上哪。飯燒煳了咋吃呀?"

李三仁就追著問:"秀芹呀,你拿丁莊村的公章沒?"

趙秀芹便沒好氣地說:"你當那是金子啊。"

李三仁怔了怔,想一會,就蹲到了趙德全的身邊上,很親很輕地問著說:"德全兄弟,咱們都是過了五十歲的人,你要是拿了我放在枕頭下的公章你就還給我。"趙德全就很認真地朝他搖了一下頭。

他又接著問:"真的沒有拿?"

趙德全又點了一下頭。

李三仁便極是失望地站起來,像趙德全額上的慌汗染了他,他的額門上也有了一層急出來的汗,求奶告爺樣望著莊人們,大著聲音說:"丟的錢我就不要了,你們誰把村委會的公章還給我。那公章幾十年都沒離開過我身子,在家里我都鎖在箱子里,出門我都揣在懷里邊,可昨兒那章和錢都壓在我的枕頭下,今兒一早起床那章和錢卻都不見了。"

李三仁大聲地喚:"那錢我就不要了,可你們得把那公章還給我。"

事情也就過去了。

悄沒聲地過去了。

過了三五天,三五幾天的,人們都在學校平靜著,平平靜靜著。玲玲朝學校的廁所去。男廁所在樓東,女廁所在了樓的西。玲玲朝西去,穿了她的紅綢襖,像一團火在朝西蕩過去。日頭正是平著南時候,暖得很,人們都在樓下曬暖兒。橫著一片曬暖兒。熬日子,熬壽命,熬著熱病和自己的命。這時候,趙德全就看見玲玲穿著紅襖朝西蕩過去,他朝那些曬著暖兒打著瞌睡的人們看了看,自己也朝著西邊過去了。

他在廁所門前不遠的地方等玲玲。

玲玲從廁所出來了。

他們彼此看了看。玲玲很不屑地看看趙德全,要走時,趙德全卻上前迎了她,輕聲輕聲地試著說:"玲玲呀,你能不能把你這綢襖賣給我?"

玲玲更不屑地望著他。

他就在臉上掛了笑,瘦干干的笑,淡薄薄的笑,有些僵硬的笑。"不怕你笑話,"笑著說:"我知道我活不過今年冬天了。"不笑了,說:"不怕你笑話,我和你嬸結婚時答應過給她做一件紅綢襖,可現在,我兒子都要結婚了,我也快死了,她還記住我欠她一個紅綢襖。"他說到:"我都快死了,我死前想還給她一件紅綢襖。"

玲玲站一會,啥話也沒說,就從趙德全面前走掉了。

他就追著說:"我給你五十塊錢行不行?"

玲玲就從他身邊走掉了。

"八十塊錢行不行?"

她就從他面前過去了。

"一百行不行?"

玲玲走了很遠回過了頭:

"你不會到溈縣縣城去買呀。"

事情平平靜靜過去了。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就是丟點糧食丟了點錢,丟個公章丟了一件襖,該找的賊也都找到了。趙德全是想在死前還給他媳婦一件紅綢襖,娶人家時候應了下來的,可現在,自己兒子都要成家與立業,那承諾還沒有兌現的影。人得熱病快死了,還欠人家一件綢嫁襖。一念間,就走上賊道了。趙秀芹,說讓她憑空侍候別人她就吃了虧,她是理當偷那一些糧食的。這也就有了新規矩,讓趙德全把襖還給楊玲玲,讓趙秀芹和她一塊燒飯的另外倆女人,還是燒著她們的飯,但別人每月都要從家往這兌米、兌面,兌雜糧,她們就不用兌糧了,白燒白吃就行了。然后對所有的病人們,規定誰再有了腳快手長的事,你就回你的家里去,就病死在你家的床上去。

都是能活今天不知明天的人,沒有啥兒再可計較的。可是李三仁,沒有找到村委會的章,他卻總是心不甘。一邊說:"不找了,不找了,反正丁莊已經沒有了村委會。"又一邊,卻總是在這個人的床頭翻一翻,到那個人的衣服包里看一看,還把二樓屋里的老鼠窩全都找了一個遍,狠不得把老鼠窩里的鼠屎一粒一粒剝開來地看。

終于還是沒找著。

沒找著,就總是心里煎熬著,會坐在哪兒突然嘆下一口氣。悠長長的一口氣,像心里有著天廣地闊的憾事樣。可是有一天,一整天,他既沒有坐在樓下的日頭地,也沒有坐在樓上從窗里透進的日光里,而是鉆在了他的被窩里。他夜里鉆在被窩里,早上鉆在被窩里,上午還鉆在被窩里,挨到要吃午飯時,還是鉆在被窩里。我爺讓我叔去喚他來吃飯,我叔就敲著自己的搪瓷碗,到李三仁住的教室門口喚:

"三仁叔,吃飯啦——"

不見有回應,就又接著道:

"老村長——你不吃飯啦?"

仍然不見有回應,叔就去了他床前,拿手去推他,像推一柱推不動的石柱子。慌忙撩開他的被子看,也就看見他的臉早就成了青顏色。

烏青的菜顏色。

這時候,他人已經下世了。

早就下世了。也許是死在昨兒上半夜,也許是死在昨兒下半夜。在他的枕邊上,有他吐的一灘兒血。污黑黑的血,像一片污黑黑的泥。都已經凍成了烏黑黑的泥冰兒。趙德全比他病重還活著,可他比趙德全病輕卻倒下世了。雖然吐了血,可他的臉上并不見著多曲歪,說明他死前并沒有多么受不了的苦,也許只是有了咳,咳了血也就下世了。倒是死前臉上有些遺憾的樣。眼睛還睜著,嘴也還張著,似乎想對誰說句啥兒話,未及說出口,人就下世了。

我叔就在他床前呆站著,臉上半青半白的呆站著,不是怕,是心里有些寒。想到自己不久的一天也要下世的寒。瓷碗在我叔手里僵凍著,筷子也在我叔手里僵凍著,呆一會,叔拿手小心、小心地在李三仁鼻前試了試,感到有一股冷風從他的鼻頭掠過來,我叔也就直起腰,到窗口打開窗子把頭探出去,對樓下正準備去吃飯的人們喚:

"喂——李三仁下世啦!"

下邊的人抬著頭:"你說啥?"

我叔說:"李三仁下世啦,身子都冷了。"

就都怔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著急去西邊灶堂里,先回身來到二樓教室里。五六個人,都看看李三仁,都拿手去他鼻前試了試,臉上都有了青白色。

我爺也來了,臉上也有了青白色。

我爺拿手去他鼻前試了試,臉上掛著青白色,扭回頭來說:

"誰去給他家里說一下,讓他家里把棺材、壽衣準備著。"

就有人望著我爺說:"吃過飯再去通知他家吧,不然飯都要冷了。"

我爺想了想,就拉過被子把李三仁的臉給蓋上了,領著人們到了樓下去吃飯。吃著時,誰也沒說李三仁死在被窩的事。知道的,和以前吃的差不多,不知道的,還和以前吃的一樣多。沒有風,日光從灶堂偏西一點曬過來。校園里,有了暖和靜,大家都席地坐著或站著,吃著饃,吃著趙秀芹炒的大鍋菜,喝著她放了堿的玉蜀黍生兒湯,有的坐在從教室搬來的凳子上,有的坐在自己的鞋子上,就都呼呼地吃著或喝著,說著許多村莊里的事,說著說過了的笑話和不可笑的話。

有一搭兒也沒一搭兒。

就和什么事情也沒發生樣。

玲玲和我二叔蹲在一塊兒吃。玲玲問:"老村長是不是下世了?"

二叔看看她:"下啥兒世,他說他不舒服不想來吃飯。"

玲玲說:"誰拿他的公章給他就算了,別讓他心里老有一塊病。"

二叔說:"你找到你的棉襖就行了,還管那么多的事。"

就都低頭吃著飯,抬頭說著話。吃完了,我爺才對趙秀芹也對大家說:"李三仁不想在學校再住了,以后就別給他燒飯啦。"

大家便怔著,像聽明白了我爺的話,又像沒有明白爺的話,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誰也不去問,一時里,飯場上靜得只有了人的呼吸聲。連人的呼吸也沒了。風把房上的羽毛吹下來,連那羽毛飛著都有了清晰晰的響。就在這時候,坐在灶堂門口的丁嘴嘴,清了一下嗓,說我給你們說個笑話吧。

他就說,從前有個在縣衙當差的聰明人,什么事在他面前都易如反掌辦成了。有一天,縣太爺想要考考他,就從縣衙出來到了城郊上,忽然看到有個姑娘從菜園那邊走過來,縣太爺說,你去和那姑娘說上幾句話,如果她讓你親了她的嘴,我這縣太爺的大印讓你掌三天。如果她不讓你親她的嘴,我打你五十大板行不行?說聰明人想了想,就迎著那姑娘到了菜園邊,和那姑娘說了幾句話,那姑娘就主動把嘴伸過來,讓聰明人過去親了親。

聰明人就回來當了三縣天太爺。

"你們猜聰明人到那姑娘面前說了啥?"丁嘴嘴說著又問丁莊的人,看大家都不再吃飯都在聽他說笑話,他就瞟瞟大伙們,賣著關子喝了幾口湯,讓大家等了他一會,才又說聰明人到菜園邊上攔住姑娘說,喂,你走你的路,你怎么拐到菜園偷我們家的韭菜呀。姑娘說我徑直地走著路,誰偷你你們家的韭菜了?聰明人說我明明看見你偷了韭菜吃到嘴里了,你咋還說沒有偷?那姑娘就在聰明人面前張開嘴,說我吃了?你過來看看我的嘴?聰明人說你咽到肚里了,我哪能看見呀?姑娘說,難道因為這還能把我肚子剝開給你看?聰明人說,那倒用不著,韭菜味兒重,你讓我聞聞我就知道了。

姑娘就張著嘴湊過去,讓聰明人聞了她的嘴。

縣太爺只好把大印交給聰明人讓他做了三天縣太爺。丁嘴嘴說聰明人在這三天里,把他家的親戚和朋友,都從鄉下、山里弄到了城里的縣衙各部門,當官或經商,全都過上了好日子。

丁嘴嘴是幾天前搬進學校來住的。有了熱病后,他對他一家人說他要去過天堂的日子了,就說著笑著讓家人把他送進了學校里,從此學校就笑聲不斷了,有聽不完的笑話了。我爺說李三仁不愿再在學校里住,他想回他的家里去,所有的人就都怔著了。聽了丁嘴嘴的笑話后,所有的人都從驚怔中愣過神兒來,咯咯哈哈地笑著了。

眠著嘴兒笑。臉仰在天上笑。還有人一笑就從他坐的凳上掉下來,手里的碗便落在地上了,飯湯潑了他一身。

李三仁下世兩天后,入殮那一天,他媳婦沒有哭,去問我爺李三仁那鬼為啥死了還攏不上嘴,合不了眼,到底他有啥兒放不下的事。我爺就去看了李三仁,果然見他躺在靈棚里,大張著嘴,張大著嘴,眼也睜得比活著還要大,眼白和孝布樣掛在眼睛上。沒說啥,我爺想一會,便獨自離開丁莊村,不知去了哪。半晌后,我爺走回來,手里拿了一枚新刻的丁莊村委會的章。圓的章。新的章。還有一個蓋章用的印泥盒。為了補那李三仁生前的憾,我爺回來親自的把章和印泥放在了李三仁的棺材里。把章塞到他的右手里,把印泥盒放在他的左手里。然后我爺說:"三仁呀,我在學校把章給你找到了,沒人偷,就掉在你床頭的床縫里。"然后我爺把手放在李三仁的眼睛上,輕輕撫一下,李三仁的眼就合上了,張著的嘴也就閉上了。

眼就合上了。嘴就攏上了。

閉了眼,攏上了嘴,李三仁的死相也變了。雖然人是有些枯干著,可他臉上有了一片的安祥來。有了無缺無憾的安祥來。

李三仁就意足安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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