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的藝術……如果把法醫的報告,直觀地反映一下,應該是這個樣子。”
大兵像進入了一種玄而又玄的狀態,他把一張白紙釘在墻上,畫圓、掃了幾個陰影,在陰影某部份,重重點了一個,之后繼續畫圓,再掃陰影,再點一個。
鄧燕和張如鵬好奇看著大兵貌似強迫癥的動作,面面相覷間,畫到第四幅時,兩人有點明悟,畫到第六幅時,鄧燕一下子像醍醐灌頂一樣,豁然開朗了,她驚訝問著:
“你在畫所有被害人遭槍擊的落彈部位?”
“對,法醫只能告訴你致死的原因,鑒證只能看得出兇手的熟練程度,但這并不是全部,死亡可以有無數種方式,被槍擊是最激烈的一種,而這一種,也同樣可以演繹出無數種手法來。”大兵說著,手不停歇,一直在畫。
“可這有什么區別?”張如鵬愣道,還不都是爆頭。
“區別很大,我在當行刑手的時候,一些老手會教我,出槍的時候手千萬不要抖,要看準腦后枕骨以上一寸左右的部位,那兒穴位是顱骨比較薄弱的部分,子彈射入、破壞腦部組織、洞穿,死亡時間會很短……不要反感,對付罪大惡極的壞人,這是一種相當仁慈的方式。當然,新手未必能把握得住,槍口靠上一點,如果洞穿在腔體內,那會延緩他的死亡時間……如果靠下一點,可能崩掉天靈蓋,濺你一身漿,那個場景會變成你攆不走的噩夢,跟你很久……”大兵道著。
“看樣子,你玩得很不錯啊,這么熟悉?”張如鵬問。
“不,我第一次濺到了手上臉上,被嚇得尿褲子了。”大兵道。
“這就是你的病根?”張如鵬問。
“對,去不掉的病根,我失憶都沒有去掉,老是渾渾噩噩能想起這個場景,那時候我一直以為我是殺人犯。”大兵道。
鄧燕仔細地看著,出聲問道:“在中州為什么沒有告訴過我?”
“即便現在告訴你,你相信嗎?佩佩失憶的時候,我看了很多很多有關腦部疾病的書籍,而翻開書我想得更多是,如果子彈穿透這一部分,會是什么結果……在執行行刑任務時,其實我們也經常討論,我們的子彈射到大腦的什么部位,才會是最干凈利索的一槍。”大兵道,手畫著最后一圓,一點,在大腦的左側靠上,是最后一起案子受害人麻實超的中槍部位。
“可這有什么藝術性可言?”鄧燕看著大兵的杰作,瞠然道。
“槍。”大兵手伸向張如鵬,張如鵬拍著武器告訴他:“作訓期間,不裝實彈的。”
“向我開槍……快,不要猶豫。”大兵提醒著,張如鵬倒利索,蹭一抽武器,然后大兵一退喊著:“停!”
此時,張如鵬的武器,直指大兵的眉心,大兵解釋著:“手法的慣性,比如我們的訓練,靶心設在眉心、心臟部位,長年下來,我們的出槍會下意識地指向這兩個部位……而你這些射入點,有什么不同?”
“好像……不,完全不是一個路子。”鄧燕道。
“對,只有第一例,也就中州儲蓄所被劫這一例,出納員的中槍靠近眉心,剩下的,似乎都在刻意地,把子彈射入腦部,大部分的射入,都在大腦靠近中心的位置,這個位置在醫學上講是丘腦和間腦,很小,比你的手心大不了多少。”大兵道。
“什么意思?”張如鵬問,他和鄧燕互視著,不明白了。
“那是致死最快的位置,也是一個熟練的劊子手熟悉的位置,一槍斃命,被槍擊的,呻吟都不會有一聲。”大兵慢慢地回頭,眼睛里射著冷光,像剛剛殺過人一樣,那眼光讓老張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他有點慌亂的插起了武器,尷尬站在當地。
鄧燕不知道被嚇住了,還是聽入神了,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看著大兵,她似乎在感受,那種傳說中的殺氣……是,它是存在的,甚至你們感覺到她是實質性的,就像看不見的電流,會擊到你心顫一樣。
大兵睥睨問:“你感覺到了?”
“感覺什么?”鄧燕機械問。
“可以意會,而無法言傳,就像,刑警的第六感覺,就像一個嫌疑人的警覺,那絕對不是空穴來風,而是長年的習慣使然。”大兵道。
“好像有點,你是指,這個槍手的習慣性?”鄧燕問。
“對,如果一次是巧合,兩次也是巧合,那很多次以后,肯定就不是巧合了,第一起槍案之后,云臺市貴金屬交易市場,兩人;六安市鴻運金樓,一人;許夏市天成古玩市場,一人;還有最徐昌市這一起更牛,就是超市開業當天,他們進去打死了出納,大搖大擺扛著禮金走了……”
大兵一個一個點過,子彈破壞的部位,相同、相同、相同,他解釋著:“這手法,就把一個訓練有素的劊子手拉過來,比劃著都辦不到,別說他還是在大庭廣眾,目擊眾多的環境下……精良的武器可以做出來,這個不難,可精良的手法可做不出來……比如,現在找我這樣的劊子手都很難,別說找幾個像這樣的殺手了。”
張如鵬使勁地咽咽唾沫,兩眼睜大了,心里不知道什么被攪得蠢蠢欲動,就像獵人遇到了危險的獵物那種感覺,緊張,伴隨著興奮和刺激。
大兵驀地笑了,臉一揚,和鄧燕示意著老張,他道著:“看,他這種也是條件反射,有個像樣的對手,會讓他興奮的。”
“那當然,我還真想練練手。”老張摩娑著大手,按捺不住了。
“現在的環境,違法的像開著掛,而執法的,卻像戴著戒具,不對等啊,之于惡性犯罪、職業性犯罪,以及精神類變態嫌疑人,基層那些連槍都沒摸過幾天的警員,對付不了啊。”大兵嘆氣道,社會大學上得越久,可能警務的薄弱之處才看得更清。
鄧燕沒有在意這句牢騷,而是指著大兵畫著腦部組織圖案道著:“你畫的無法自圓其說啊,似乎這次兇案的受害人麻實超,表現出來的死亡藝術,和前面的不同。”
“對,他的落彈點在丘腦以上,這個部位法醫標明了,叫胼胝體……大腦是一個神奇的組織,國外有過一個報道是這樣的,有個長期被頭疼、抑郁困撓的人,實在受不了了就開槍自殺,但神奇的是,那顆子彈沒殺死他,卻治好了他頭疼,而且子彈都沒有取出來……當然,這次麻實超就沒這么好運了,這顆子彈是穿過腦橋,擦著丘腦停在了他的胼胝體部位……這種打法會延長他的死亡時間,疼痛、神經中樞被破壞、丘腦部受傷、而出血通道卻被延腦的軟組織堵著……我無法想像那種痛苦感覺,但肯定好受不了,他死前的表情,肯定是極度的恐懼、痛苦……”大兵手指處,麻實超的死亡圖片,蜷曲的四肢,痙攣的頸項,那張原本很帥的麻總,已經扭曲得快認不出來了。
鄧燕很不舒服地換了個站立的位置,盯了良久,喃喃問著:“作案手法不同,怎么能并案?”
“不,延緩死亡時間,比一擊斃命更難做到,麻實超死亡,距他們上一次作案,應該四年多的時間了,四年,足夠學會很多東西了。比如,彈頭和彈殼組合,長度單位是以絲計算的;裝藥量的控制,要精準到毫克;能做到的人太少了,最起碼我做不到,可他能,他有一位八級工的支持,會讓他如虎添翼的。”大兵道。
“你還是沒有正面回答,就憑這個,判斷是他?或者,之前的案子,是牛松、牛再山這一伙做的?”鄧燕道。
“我無法回答,對于用證據來支持判斷,我是外行。出槍準確、射入部位和落點精確選擇、子彈改裝過、找不到槍源,是這些所有案子的共同點,再多我說不出來了……從第一次看到這些槍案開始,我就莫名地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似乎能感覺到,這個人一定是受了某種刺激,很刻骨銘心的刺激,或者說,足以改變他人生軌跡的刺激,讓他開始瘋狂的癡迷,殺人給他帶來的快感……”大兵道。
“你指,中州市這一例,差三個月十八年的懸案?”鄧燕問。
“不,在那之前,一個普通的人,步入這一行,肯定有他的原因;殺戮喚醒了他體內的某種藝術細胞……就像癡迷于金石、沉醉于書法、愛上了徒步等等那種下意識的愛好,他在作案時,會不由自主地追求盡善盡美……就像這一次作案,他會精心地準備武器,制造一顆讓鑒證都頭疼的子彈,然后從容地來到津門,混進小區,毀掉監控,再找個最好的機會殺人……殺了人,讓牛再山開車逃走,吸引注意力,而他,卻靜靜地呆在小區樓頂,欣賞著他的杰作……”
大兵又開始神游了,輕聲說著這個恐怖的故事,表情是無限地神往。
“又是推測的?”張如鵬張著嘴問,他媽的,越看昔日的兄弟越像精神病了。
果真很像,大兵笑了,笑著道:“因為我以前就喜歡看刑場,仆下的尸體、驚恐的情緒、別人躲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我會有一種我是主宰的感覺……我沒變態,我很正常,這是干過這種事的人正常的想法。而以前我不敢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所以壓抑、抑郁、焦慮,那樣才讓我覺得有點精神問題了,可現在,你們看我像有嗎?”
大兵做著鬼臉,戲謔的笑容,和平時開玩笑的表情如出一轍。
可現在說的是槍案啊,他背后就貼著一堆案發現場的照片啊,和這相表情相映,怎么越看越不像正常人呢?
鄧燕和張如鵬齊齊訥言,用警惕地眼光看著大兵,在這種詭異的氣氛里,失去正常的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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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把這些案子排起來,是因為可以直觀地看到,一個犯罪升級的過程,不僅僅是犯罪的手法,還包括犯罪的動機……其實動機最容易看出來升級,大部分都會從簡單的金錢需要,上升到精神層面的需求,就像馬洛斯需求層次論一樣,不管他變態也好,精神病也罷,還是能用這種層次論解釋的……所以我認為,最近一起案子,麻實超被殺案;和已知的牛姓堂兄弟、和那位變態槍手,應該某種關聯,能憤怒到用這種極端的手段讓受害人不得好死,我想,這個原因應該能指引著我們找到正確方向……我知道你們在偷偷錄我,丁支隊長,我期待你們來驗證……”
屏幕上,大兵抬著眼皮看,旁邊傻站著張如鵬和鄧燕。
屏幕后,丁步凡和石景春相視尷尬,那個貨還在大放厥詞,簡直是神游于案情之外,大講死亡的藝術,現在丁步凡明白為什么大兵有這么高昂的興趣,那絕逼是因為,他在案子里,發現了和他有共同愛好的人。
于是千言萬語,匯聚成了這樣一句話,丁支隊長好奇問著:“石處,您看他現在正常嗎?”
“您問的口氣,已經給他打上標簽了,不正常。”石景春笑了。
“這個先放放……我就好奇一件事,他說的那死法……”
“這個我怎么可能知道?總不能槍斃幾個人試試吧?”
“是啊,無法驗證啊。”
“可他是驗證過的,還有另一位,也是驗證過的,其實我倒喜歡他用藝術這個字眼,凡事做到了極致,都能稱之為藝術,比如用槍,一個子彈喂出來的神槍手,玩得會讓普通人覺得神乎其技……我們警務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只是這樣的,有點驚世駭俗了。”
是啊,想討論個案情,找點思維的碰撞。誰可想跟他討論死亡藝術了?丁支隊長為難地摩娑著下巴,猶豫地道著:“他這說話,我覺得……就到那也得被人當成瘋子啊。”
“對啊,他就是人格分裂癥患者。輕微分裂,外部刺激可能導致人格識別障礙,他說話的時候,很可能已經帶入了兇手的人格特征。”石景春道。
好像是,那一舉一動,偶而兇光外露的眼神,讓丁步凡有點心悸,現在覺得自己干了件蠢事,這案情分析可怎么放到桌面上。
“您不必糾結,他的話參照吧……其實他現在這個樣子,是我們訓練負作用的產物,他比普通人經歷過了無法想像的苦難,那種精神上的折磨,我想會很難受的……但是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苦難未必不是幸事,就像蚌病成珠一樣,讓他有能夠從一個無人能及的角度,直接看到一件事的本真。”石景春道。
“那您……相信他嗎?”丁步凡直接問。
“白癡和天才,很多時候本就是一體的。如果讓我選擇,我想我應該是選擇……”石景春猶豫了一下下,測謊儀前的狡黠、稀土案里的瘋狂,閃念而過的種種詭異過往,讓他做了一個他自己都奇怪的決定:
“我相信!假如死亡是一種藝術,那他和兇手,應該是同級別的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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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手的年齡不會太小,35歲以下幾乎都可以排除,成人和成長的時間,會很漫長;他應該有一個無懈可擊的身份,而且隱瞞了過去的身份,可以讓他從容地生活在普通環境里……不要提逃亡,如果有另一重身份和性格,他根本不需要逃亡,他原本就是另一個人……他是個有追求的人,經濟條件已經不是問題了,那他另一個身份應該是過著平靜、低調的生活,會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找到現在的這個他,是有難度的,但我們可能去找找,最早的那個他,那個還獨立、唯一人格的他……我想他一定是受過刺激,一件很大的刺激,在他的生活里,肯定發生過一件很激烈的、一件改變了他命運軌跡的事……”
“哦,對了,我是從我的心態上判斷的,我當年就是從開第一槍開始變的,你們可能認為我變態……不管怎么認為吧,我不在乎,但我之前確實是受到了刺激,上了個破大學,回家無所事事,又經常遭受我爸的家暴對待,那個你事事、處處都覺得不如人的心態會很難熬的,后來又被我爸逼去當兵,接任務的時候,正是我逆反心態最強、受刺激最深的時候……誰也不是天生就想去殺人,但那時我想證明自己,想干點誰也不敢干的事……”
“這個人,我想他比我受過的刺激,要大得多……”
中州市、刑偵九隊,兩地參案警員,正第二次重復觀摩大兵和鄧燕這段對話,案情分析根本沒有做,通過遠程偵訊的手段,搞成遠程觀摩了。
謝遠航輕輕摁了關機鍵,電腦屏幕閃回了,他看著一行參案人員,出聲問著:“我不知道他的話價值有多大,九隊建隊這么多年,目前還沒有刑警擊斃過嫌疑人,就有也不可能像他這樣,成長與死亡相伴,這東西我明天會找法醫求證一下,但我想可能結果未必盡如人意,法醫會告訴落彈點和死亡原因,估計未必能理解什么死亡藝術。”
“我怎么覺得這貨病得不輕啊。”范承和撓撓鼻子,心慌意亂了。
“那不正好以毒攻毒嘛,碰到的不也是個變態?誰能相信他殺人還敢留在現場,要不是大兵警示,恐怕我們現在連根人毛也揪不到。”九隊一位參案警員道。
這話高銘生怕尹白鴿起反感一樣,他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尹白鴿,插話道著:“他和咱們的思路還是有切合點的,往根上刨,我覺得這個刺激……好像有點道理,凡作案的嫌疑人,心理都有某種變態之處,鴿子,你說呢?”
“對,犯罪和罪犯,本質就是非常態的社會行為和社會成員……常態到非常態的這個臨界,就非常重要了,已知的牛松、牛再山,兩個人的履歷,總有和兇手的交集之處吧,我們方向是對的,不能輕易變更這個思路。”尹白鴿道,顯得有點疲憊。
“可這種邊緣人的生活,實在不好找他的生活軌跡啊。”九隊的一位道。
確實是,打零工的、街上混的、多元化的社會環境,天知道有多少種生存的方式,更何況這種本身就是刻意隱藏形跡的人,幾天的排查已經讓眾人疲憊不堪了,往前回溯的時間,恰恰是中州天翻地覆的十幾年,找一個邊緣人的履歷,可不比找到兇手容易。
“這個,我剛剛想起了一個人,或許,他能幫到我們。”謝遠航笑著道。
高銘、范承和、尹白鴿齊齊驚訝抬頭,然后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人,脫口而出道:“盧剛?”
“對,那可是個碩果僅存的工頭,人生幾起幾落,我想啊,可能他能教我們不少東西,大家意見如何?”謝遠航提議道。
點頭,全部點頭,沒有比這個更直觀的方式了。匆匆散會,這一行人又回到了原點,連夜去拜訪那位和大兵是莫逆之交的盧剛盧工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