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頭垢面,不修邊幅,是為江南怪醫(yī)尊容也。
江南怪醫(yī)教這惶然無措的呼喊扯進室內(nèi),診了脈相,又看了氣相,頷首道:“那老頭的針法當(dāng)真了得,你夫人這胎保得很好。”
針法不錯?傅洌目眥欲裂,厲吼:“你瞎了眼不成?你沒見她還在哭么?”這人兒,哪曾這樣哭過?
仿若生平初見,江南怪醫(yī)盯他半晌,在在搖頭稱奇:“原來,閣下也有這個模樣時?可惜啊可惜,在下素來以為,你有成仙修道的大好前途呢。”
傅洌切齒壓聲:“你盡可來廢話,茲今起,莫想再從碧門的藥房拿到半根珍稀醫(yī)材!”
……夠狠!長揖到地:“王爺,你閣下想讓草民如何做?請您吩咐。”
“莫讓她再哭!”
江南怪醫(yī)仰天嗟嘆,“這是你為人家親夫的職責(zé)罷?”
“……何意?”
……夠笨!“你的妻子哭,當(dāng)然需要做丈夫的來哄,難不成你想讓在下代勞?在下不介意哦,這么美麗的人……哦喔!”真不留情呢……若非他逃得及時,一掌就當(dāng)真摑上了臉面……
傅洌瞇眸:“她從來沒有如此哭過!”
“女子初孕時,情緒本來就多反復(fù),尤其肚里胎兒幾近失而復(fù)得,加之和你小別重逢,哭兩下又有甚稀奇……”
“你可以滾了。”轉(zhuǎn)眼間,傅洌眸平氣定,揮手送客。
江南怪醫(yī)撇撇嘴,邁著逍遙方步“滾”也……身后,某人吩咐——
“碧門的長老到了,先要他們到分舵住下。”
江南怪醫(yī)瞠眸:“這與在下何干?”
“若你不想,我自不會勉強,但……”
“又是拿不到藥材?”江南怪醫(yī)咬牙磨齒。
“知道便好。”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早晚欺到你!江南怪醫(yī)發(fā)下重誓,氣哼哼去矣。
閑雜人等早不在眼內(nèi),傅洌捧了嬌妻粉頰:“還在哭?”
諶墨扭開了臉:“……討厭你啦!”
唉~~傅洌放了帳帷,長軀并躺榻上,摟了妻子嬌軀,將那雪臉兒上的每滴惹他心臆抽疼的珠子吸個干凈,只是,新鮮的珠子不時滾下,他兩片薄唇,又作兩個用途:“想哭,直管哭,想要罵我,直管罵……”
“……嗚……哇——”諶墨抓他胸前衣襟,潰然崩慟,淚成滂沱,“……我好怕,那個時候,我真的怕,怕他(她)就此走了……怕他(她)怪我,沒有隨你去江南,怕他(她)不要我了……哇……”她怕他(她)因她是如此任性的母親,就此舍了她去……
“他(她)敢如此欺負娘親,我定然不會饒他(她)!”傅洌將妖人兒環(huán)在胸前,任她淚、涕溫濡衣衫,長指理著她散在錦褥上的一瀑黑發(fā),萬端柔情。
“不許!”慟哭中的人兒卻倏抬螓首,“你敢欺負我的孩子,我定然不會饒你!”
蹙眉著惱:“他(她)尚在你肚里,你已如此護著了?”
“……正是因在我肚里,才要護著!”
哭聲歇,淚未絕,雪顏清媚,軟語嬌嗔……這無雙秀色,傅洌鳳眸貪戀餐食多時,長臂舒伸,將妻子嬌軀擁進胸際,如有可能,多想就此揉進體內(nèi)……
但,一對細長鳳眸投往別處時,幽暗冷凜,直如無間地獄,仿似,不管吞噬下多少魂魄,亦難填其內(nèi)無際深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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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室,諶霽、蘇遠芳、肆意,都聞了那哭聲。
諶霽緊抿雙唇,臉透蒼白。
蘇遠芳斜睨這唯一的兒子,“你在內(nèi)疚?內(nèi)疚你未能及時救她出來?”
“事實,的確如此。”
“別傻了。”蘇遠芳難得母性發(fā)作,撫了撫兒子肩膀,出語安慰,“墨兒為諶家頂罪,為的是兩害相權(quán)選其輕。事前,誰能想到天朝會有引狼入室的皇子呢?誰能想到,墨兒會成了外域出兵的誘因呢?要怪,就怪你娘我將自己的女兒生得太可愛,魅力無遠弗屆……”
“……”諶霽別開頭。
墨兒十歲那年,第一次出現(xiàn)在諶家大門之前。守門人當(dāng)成是他,恭聲請安,她則徑自歪首打量那道鑲了“云伯侯”匾額的門楣。外出返來的管家當(dāng)成是他,她便隨之闊步進室,將正在用早膳的他們驚個正著,亦將府內(nèi)仆役嚇個雞飛狗跳……
本少爺聽本少爺?shù)睦夏镎f,這世上,尚有兩個長得很像本少爺?shù)募一铮员旧贍敳涣呓底鹩刭F,到這邊看看……
他首次得知,這世上,自己除又多一個共用一臉的姐姐外,還有個娘的存在。
十二歲那年,墨兒再來時,他隨她赴到江南,見到了這個娘。
“娘”呢,慈和的有之,溫柔的有之,端莊的有之,持重的有之……唯獨,見了他又叫又跳,一氣掐摸扯拽的,絕無僅有。
這個姊,這個娘,都是絕無僅有。
“好了,小子,為娘知你疼墨兒,等她好了,你就無怨無悔任她欺負個長年累月,權(quán)作補償了,當(dāng)然,若想一補再補,就任為娘也欺負個夠本……”
絕無僅有啊,絕無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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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門外有人遞了這個,說是北巖統(tǒng)帥給王爺?shù)男拧!?
自三哥踏進府那時始,即洗凈了脖子待宰的傅澈,聽了這話,喜出望外:“耶落云得手了!”
自探得北巖來人,他即找上耶落云,兩人一番合計,耶落云躊躇滿志去了,這時能遞信來,必然是得手了。
“王爺,京畿守衛(wèi)報來說,河北正良將軍的駐守兵馬似有動勢。”
“勤王大軍?”傅澈微作思吟,“密注其動向,一旦動身赴京,速報給兵馬侍郎元曉,他自會派京畿駐兵‘助’其勤王。”
“王爺,府門外猶有對戰(zhàn),為何不調(diào)兵來防?”
“五哥的人馬也只聽五哥的,就如你們只聽本王的一般。”傅澈重拍屬下肩膀,“東漠人有弩,咱們沒有么?”大眼血光一現(xiàn),殘笑道,“將在地室練了也夠久的那隊強弩手帶出去!”
“是!”屬下精神一振。
傅澈亦長起身:走罷,在被三哥要掉小命之前,再去殺上幾個……
“去哪里?”一道長軀擋立門前。
“三、三哥?”吞口口水,大眼晴眨巴眨巴,好不可憐。“三嫂……”
“命你的人,貼榜全城,聲明全城百姓未來三日,戶門高鎖,自禁室內(nèi)!”
“嗯?”
“家中無儲糧者,花半日購置,不及購者,三日或餓不死;而擅出家門者,死傷由天!”
“小弟明白了。”
“你最好明白。”傅洌冷冷瞥他一眼,旋身掀步。
“三哥!”傅澈急不迭追上,“三嫂如何了?”
“睡下了。”
“三嫂的身子還好罷?”
“你此刻還活著。”
“喔。”便是還好了?
“將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說來,一字也不許落下。”
“喔……”傅澈一五一十,一字一眼,一板一釘,自皇后壽宴事發(fā)至今,娓娓道來。
每多聽一字,眸即暗一分;每多聽一時,臉即鷙一寸。及至聽到諶墨車中哀求幕景時,發(fā)間根隙,直至每絲毛孔,亦滲發(fā)出殘虐氣息……溫潤如玉的孝親王,已如十殿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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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咱們駐守城外的五千精兵受襲,傷亡大半!”
宣功門城樓,赫連銘聞報一震:匿地如此隱密,若非精熟路途者,誰能輕易尋得?“將南書遠給本尊帶來!”
軒光焦道:“稟主子,屬下已跑了趟他的府第,府內(nèi)中人說……”
“什么?”
“他已教天朝的五皇子給帶走了!”
五皇子?一張散懶謔笑的面孔期然浮上……此人,果是勁敵!
“少主,咱們眼下只得擒了天朝的皇帝,才能要挾天朝各方人馬……”
“少天真。”赫連銘搖首,冷笑,“天朝哪個皇子不想皇帝早死?真若捉了那皇帝,反倒是助他們免去弒君弒父的罵名呢。”
“那……”
先機已失了。
此行前來,若不能兵貴神速,一蹴而就,便失先機了。不得不說,天朝遠不似他想象中的不堪一擊,那些金鑲玉裹的皇親貴戚,也非他所以為的人人軟腳蝦一只。唇紅齒白的六皇子, 竟把東漠一支最引以為傲的鐵弩衛(wèi)隊消殺殆盡;頂一張美顏的五皇子,能直找上南書遠,必是早察底細;附馬項漠,不管武功還是戰(zhàn)略,俱堪強敵……機詭者有之,悍勇者有之,這群皇親國戚,不可小覷。
“軒光,鳴牛角號,召潛伏全城人撤出!另,速差人通知城外精兵,換上本土百姓衣服,匿避深山,待風(fēng)聲過后,再設(shè)法潛回東漠!”
軒光面露不舍:“少主,咱們已占了這皇帝窩的三座外門,再攻下去,說不定就能……”
“上京城乃天朝腹地,既沒能在第一時間搶得制敵先機,便不能久留,莫因小失大,速去傳令!”
軒光縱滿心不甘,亦不敢悖命,但才一挪步,又愕住:“少主……”
“少再費舌,鳴號!”
“少主,那個人……”
赫連銘倏然轉(zhuǎn)身。
“既然來了,何不留下?”素衫長身,優(yōu)雅如仙的扶階而上,一步一步蹬頂城樓。
城梯之口,有數(shù)十人把守,他卻無聲無息攀來……
赫連銘撥開軒光:這張臉,該是見過?天香樓那回,最后帶走妖魚的,便是這人罷,他是……孝親王?“閣下是傅洌?”妖魚口中的“夫君”!
傅洌溫潤一笑:“正是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