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雨荷不待多想時,就聽朱高煦重復強調道:“秋兄,朱允炆早該死了,是不是?”葉雨荷立即感覺,朱高煦并不認為朱允炆昏迷就一了百了,他一定要讓朱允炆死的。
秋長風回了個看似正常,卻又不算正常的答案:“我不知道。”
葉雨荷心中困惑,卻敏銳地感覺這一問一答間,總藏著她不明白的深意。
朱高煦眼中的光芒陡然一閃,還待再說些什么,帳簾一挑,孔承仁走進來道:“漢王,太師請你過去。”
朱高煦沒有半分錯愕,反倒覺得理所當然的樣子,再看了秋長風一眼,跟隨孔承仁出了氈帳。
葉雨荷聽到腳步聲遠去,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困惑,一把抓住秋長風道:“長風,剛才漢王說的是什么意思?你懂的是不是?”
秋長風的雙眸又變得海般的深邃,片刻后才緩慢道:“是的,我懂。他說的我都懂,可我想不到他這么快就懂了。”他就算身在絕境,看起來也一直平靜自若,渾然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這刻話語中卻帶著極為擔憂之意。
這番話,葉雨荷更是不懂,葉雨荷如墜霧中,急道:“長風,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告訴我?難道到這種時候你還對我隱瞞著什么?”
秋長風微震,突然反手握住了葉雨荷手腕,雙眸如星般注視著她道:“雨荷,你看著我。”
葉雨荷的秋波早落在秋長風的雙眸中,從那雙似海般的眼眸中,她看到了太多,但似乎也沒看到太多。
她驀地發現,朱高煦或許早認識朱允炆,但她好像一直沒有認識過秋長風。
她知道秋長風對她的情感,可除此之外,她對秋長風一無所知。
“你到現在……信任我嗎?”秋長風突然問道。
葉雨荷想要掙脫握住她的那只手,因為她有些難過,但感覺那其中堅決的力量,她又不忍。終究凄然道:“難道到現在你還要問我這種話嗎?當初在船上我就已決心和你在一起,前方就算有刀山,但你走,我也一樣跟隨。”她的比喻雖是簡單,但其中的情意綿綿,一生也難以說完。
秋長風目露感激卻搖頭道:“不同的,那只是你的感覺……”
葉雨荷錯愕不已,吃吃道:“你……你這是什么意思?”她想得越多,反倒陷得越深,一時間心弦震顫竟不敢再想下去,然后她就感覺到秋長風松開了手,任由她的手無力地垂落。
葉雨荷的一顆心也跟著落了下去。
難道這一切都不過是她的感覺?原來這一切都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葉雨荷后退兩步時,臉上血色盡失,目光茫然。
她不但不了解秋長風這個人,甚至可能也不了解他的感情。
秋長風雖松了手但還望著葉雨荷的眼,見狀嘆息了一聲,接著轉身到了簾帳前,看起來要出帳,但轉了一圈又反身回來道:“雨荷,我雖未說但你也知道,我們早在塔亭相遇的十多年前就已相見了。”
他的目光透過氈帳,越過那千里冰封,回到了還是郁郁蔥蔥的江南。
江南的雪都是軟的、暖的,軟如當年一生之顧盼,暖如絲帕遞來心中的溫暖。
葉雨荷卻沒有留意到秋長風復雜的表情,隨著秋長風的目光望過去,只望見氈帳如同江南垂柳,密密麻麻地遮擋著她望向遠方的視線。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快死了……”秋長風嘴角帶了幾分笑,笑如冬日,“若沒有遇到你,我實在沒有活下去的愿望,那時候我只感覺人世苦多,掙扎無謂。可自從你遞給我饅頭后,我就再沒有想過去死,當初我甚至去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還你的恩情……”
葉雨荷木然道:“你如果要還我當年的點滴恩情,早就還了。”心中卻有個聲音在喊,難道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我自作多情,他不過是要感恩,不會的,不會的……
心中的聲音越來越弱,微昂著頭,不讓晶瑩的淚滑落,不想讓秋長風看到她的軟弱。
“但過了多年后我才知道,我能忍受一切苦厄,在地獄般的磨練下還能堅持下去,絕不僅僅是報恩那么簡單。”秋長風目光轉動,落在那青絲紅顏、光陰流轉間,“我能一直堅持到今天,因為我想娶你,和你永遠一起。哪怕用我一生的流離,只換你片刻的歡顏!”
葉雨荷剎那落淚,心中后悔——后悔自己為何到現在還要懷疑秋長風的心意?
秋長風的心意,從未改變。
“那你……”葉雨荷哽咽道,不知如何啟口。
秋長風又掏出了繡蟬的絲帕,走近葉雨荷,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感慨道:“你本不應卷進來的,是我害了你。”
驀地有纖手凝脂遮住了他失去血色的唇,葉雨荷含淚道:“你若真的愛我,就不要再說這種話。”
秋長風輕輕握住唇邊的纖手,溫柔但堅定地道:“我愛你,但我有些話一定要說。”他緊握著葉雨荷的手唏噓道:“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留意你的消息。我知道你的苦、知道你的辛酸,但我實在無能為力,我無法幫你太多……”
頓了片刻,秋長風苦澀道:“在塔亭我雖救了你,但我沒有和你相認,因為我是錦衣衛……而你……”
“而我那時候是恨錦衣衛的。”葉雨荷凄然道,“可你真傻,你當時若說出真相,我怎么會恨你?”心中暗想,若和秋長風那時候就相認,怎會有后來的波折。
秋長風搖搖頭道:“你說的也是一個原因,但我不和你相認還有個極為重要的因素,因為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
葉雨荷心中一顫,訝然道:“為什么這么說?”
秋長風的眼中又有了復雜的深意,沉默片刻道:“這個緣由我還不能告訴你。雨荷,我有很多事情瞞著你,也有很多事情,甚至我死都不能對你透漏太多,我只希望你能諒解。”
葉雨荷望著秋長風,帶著似解非解的表情。
秋長風突然壓低了聲音道:“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相信,也一定要認真聽……”見葉雨荷輕咬紅唇,緩緩點頭,秋長風用了更低的聲音,“所有的一切終究要結束,我會、我也能讓我們擺脫這場風波,我一直在努力,從沒有放棄。”
葉雨荷咀嚼著秋長風所說的每個字,心中卻是茫然的。
她身在局中,根本對成功不抱太多的希望,秋長風為何會做出這種肯定?
秋長風望著葉雨荷的表情,長舒一口氣,嘆息道:“你還不信我的。因此我說,方才你說可跟我一起走刀山,我信你會為我死,但那只是你的感覺,卻不是信任,那完全是兩回事。你不信任我能做到一些事情,因此你做出的事情和我預期的會有天壤之別,很多事情絕不能感情用事。”
葉雨荷心中顫抖,實在不能分辨秋長風是在安慰她的心,還是真的有能力再創奇跡。可望見秋長風的失落不由得心悸,握緊秋長風的手急道:“長風,我保證,從這一刻起,我絕對信你。你也要信我!”
秋長風凝望著葉雨荷的秀眸,許久許久才緩緩點頭道:“我信你,我告訴你一件事……很多事情,本來我也事先無法預測,但我現在對所有的一切都已了然。據我推測……很快……脫歡就要找我,他會讓我做一件事。”
葉雨荷無法明白秋長風怎么做出這種推測,但她知道,秋長風肯定比她明白。
“我一定要去做那件事……我也一直在等著做那件事,我只怕……漢王……”秋長風目光閃爍,輕摟葉雨荷的腰身,幾乎貼在她耳邊,“不過我會隨機應變,甚至假裝不愿。但就算我假意不想去做,他們也會逼我去做,他們多半會用你來要挾我。”
葉雨荷蹙起娥眉,根本不知秋長風說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但她沒有去問。她知道依秋長風的性格,該說的一定會說,不該說的,死也不會泄露。感覺到秋長風唇邊的熱,心驚的時候竟也有些發熱。“長風,我早說過,一直是我在拖累你……”
秋長風輕聲道:“你錯了,你沒有拖累我,其實……你一直在幫我。現在我只請你再幫我一件事。”
葉雨荷扭頭過去,唇角輕擦秋長風的唇邊,一顆心跳得山崩般劇烈。“你說,十件百件我也會去做。”
“不是十件百件,只是一件。雨荷,你一定要記住我方才和你說的每句話,絕對信任我,信任到毫不猶豫地去做我讓你做的這件事。”
葉雨荷和秋長風已呼吸可聞,看不到秋長風的表情,但感覺到秋長風前所未有的凝重,咬牙道:“我一定會信任你,毫不猶豫地做你吩咐的事。”
秋長風長舒一口氣,似放心又似欣慰,低聲說了一句讓葉雨荷驚心動魄、難以相信的話來:“也先絕不會讓我參與金龍訣的改命,但你會有機會去見金龍訣改命。你不要想著許愿,而是要想方設法——毀了金龍訣!”
“秋長風究竟信不信得過?”脫歡在金帳中突然問出了這句話,這次他問的對象卻是朱高煦。
朱高煦立在金帳內,冷酷如昔——甚至比昔日看起來還冷酷。
脫歡面對朱高煦的時候,不知為何,只感覺朱高煦一日比一日看起來深沉,今日見了,甚至對朱高煦有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朱高煦聞言,默然許久,道:“太師自有定論,何必問我?”
脫歡黑須更亮,目光更寒,又道:“這件事,我始終不放心他去做。”他和朱高煦已經談論好一會兒了,知道朱高煦會明白他的意思。
朱高煦反問道:“太師決定如何去做?”
脫歡緩緩道:“本太師覺得,若由你去見那個人……似乎也可以。”他一直保持神秘,竟絕口不提那人之名。
朱高煦竟然聽懂了,立即搖頭道:“不行。”
脫歡目光益冷,重復道:“不行?你不愿意?”
朱高煦沉默很久才道:“不是我不愿,是我根本不可能做到。我和他一直沒有什么交情,這世上若還有一人有辦法讓他啟動金龍訣的話,肯定是秋長風。”
一旁的孔承仁冷笑道:“那也不一定。”
朱高煦斜睨孔承仁,冷漠道:“不一定?你們囚禁他已很多時日,現在還不是一無所獲?你們讓他死容易,但讓他做你們想要的事情,難比登天!”
孔承仁啞口無言,也先在一旁皺起眉頭亦無言語。脫歡沉默良久,這才贊同道:“你說得不錯,這件事本太師想了許久,也感覺唯有秋長風才能完成此事。”嘆了口氣,“既然如此,我們就只能找秋長風來了……”
若非秋長風還在摟著葉雨荷的腰身,她幾乎要軟倒在地上。
葉雨荷本感覺秋長風過于慎重,也不認可他的說法。她為秋長風甚至可以赴死,她怎么會不信任秋長風,她還有什么事情,需秋長風這般吩咐才能毫無猶豫地去做?
可她還是錯判了秋長風,只因為秋長風考慮的每件事,的確有他憂慮的前提。
葉雨荷可為秋長風去死,但她怎么可能聽從秋長風的話,毀了金龍訣?
他們歷盡艱辛磨難,波折反復,不就是要等金龍訣改命——改了秋長風的必死之命!這已經是葉雨荷生命中所有的意義所在,可秋長風在這種時候居然讓葉雨荷不顧一切毀了金龍訣?
葉雨荷周身戰栗,只感覺臉上時冷時熱,終于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抬頭望向秋長風道:“為什么……你難道不知道……”
秋長風突然低頭下去,用失色卻火熱的雙唇封住了葉雨荷下面的話。
葉雨荷剎那間周身如火,只感覺天崩地裂般迷失在那噴薄而出的熾熱中。
她沒有拒絕的反應,只是下意識地緊緊抓住秋長風的厚背,只盼三生輪回,從此永寂。
可三生如夢,輪回亦如夢。
那個剎那夢幻的短暫甚至不如曇花一現。
帳簾處有腳步聲傳來,秋長風松開了伊人腰,別離了那柔薄的唇、拭去那一生呵護的淚水,堅定地退后一步,低聲對葉雨荷說了最后一句話:“你要信我。”
秋長風轉身,所有如火山般熾熱的情感瞬間就埋進了大海的深淵,他平靜地望著進帳的孔承仁,用一如既往的聲調道:“孔先生有何見教?”
孔承仁略感奇怪地看看木然而立的葉雨荷,挺了下胸膛,用更加沉穩的聲音道:“太師要見你。”他雖有震駭秋長風的本事,但不信自己不如秋長風沉穩,可他若真的知道秋長風究竟沉穩到何種地步,只怕這刻早就一頭撞死。
秋長風點頭,舉步出帳,甚至頭也不回,亦無告別。
相見時難別亦難——最難的卻是決絕!
帳簾落下,擋住了那遠去的背影,卻割不斷如潮水般的憂傷。
葉雨荷再無力站住,軟坐在毛氈上,她的思念雖可刺透擋在面前的氈帳,牽系在秋長風的身上,但目光卻始終刺不破眼中那晶瑩、薄閃卻又情深如海的淚光。
長風,為什么?你為什么讓我這么做?
你今日終于說出了你對我的情意,但你的心思為何還是如斯難測?
難道你不知道,我如果毀了金龍訣,就和親手殺了你無異?我信你,信你今生今世,但我難信人有三生,你我今生錯過,難道真能來生再見?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早就看出來脫歡、也先的野心勃勃,我知道你要我想方設法地毀去金龍訣是不想蒼生受苦。就算朱棣要殺你,但以你的性格,如何會因此顛覆蒼生?
你來這里是為了改命,但不是為了改自己的命,而是為改蒼生的命!
葉雨荷心中忍不住地哀鳴,淚流滿面。
驀地記起秋長風方才曾說的一句話:“哪怕用我一生的流離,只換你片刻的歡顏!”
心如刀穿,淚如箭,葉雨荷再也難奈心中的脆弱,哭倒在地,哽咽道:“長風,我不要你用一生的流離換我片刻的歡顏。若你離去,我今生怎能還有歡笑。我寧愿用我的一切換你的生機一線……但我怎能夠做到?”
秋長風的話語再次激蕩在她心間,她凄苦無助,但心中早知道,所有的決定再無能改變,就如那江南的垂柳——歲歲年年,黃綠早斷。
秋長風進入金帳時,看起來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但他腰身還是挺得很直,先看了眼朱高煦,才望向脫歡道:“太師相召,可有吩咐?”
脫歡微瞇著眼,也如秋長風般先望向了朱高煦。朱高煦立在那里誰都不望,只是看著腳尖。
終于收回了目光,脫歡微笑道:“秋長風,如今本太師這里好像麻煩不斷,不知你可有什么結論?”
秋長風毫不猶豫道:“我始終認為,是朱允炆殺了鬼力失。至于是誰毒倒了朱允炆……”斜睨一直冷眼望他的也先,沉吟道:“如果不是三戒大師的話,那就需從朱允炆的食物、飲水的源頭來排查。”
脫歡見秋長風說得決斷,陷入沉吟,半晌道:“你說得很有道理,本太師有意讓你幫忙查下兇手……眼下我等是不是該齊心協力呢?”
秋長風微笑道:“最少在金龍訣改命一事上我和太師能齊心協力。這兇手極可能威脅到金龍訣改命,我倒想和他斗斗。”
脫歡見狀心中暗想,也先一直懷疑所有的事情和秋長風有關,可如今看來卻并不像。秋長風畢竟是個人,命在旦夕,還有什么翻云覆雨的能力?
微微一笑,脫歡道:“你真有此心本太師自然欣慰,不過本太師倒有另外很重要的事情想請你來做。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秋長風皺了下眉頭,沉吟道:“最重要的事情當然還是啟動金龍訣,但我對這點真的無能為力。”他雖還是從容的表情,但誰都看出的失落之意。
如今他大限在即,如果不能啟動金龍訣,那么他就只有死路一條。他這刻還能平靜自若,視生死于等閑,已讓太多的人出乎意料。
脫歡留意著秋長風的表情,緩緩道:“你錯了,眼下只有你才能啟動金龍訣。”望見秋長風略帶錯愕的表情,脫歡并不解釋,吩咐道:“也先,帶他去見那個人。”
朱高煦本一直沉默,聞言道:“太師,我也想去見見他,不知可否?”
脫歡眼珠轉了轉,旋即微笑道:“你去見見也好。”
也先哼了一聲并不反對,只是邊向帳外走去邊道:“跟我來。”
秋長風恢復了平靜,居然也不問去哪里,和朱高煦并肩出了金帳。
夜幕早臨,無星無雪,遠方山谷時不時有冷風的低吼聲傳來,夾雜著雪狼的嚎叫。谷中雖是溫暖若春,但人一出帳還是忍不住周身泛涼。
秋長風抬頭望了眼蒼穹,喃喃道:“看來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也先當先領路,聞言也抬頭看了下天色,暗自皺眉。這北疆的天氣變化也快,今日白日還是日頭高照,不想晚上就變了天氣。若真要遇到風雪天,有時一連半月日頭都見不到,如此一來,萬事休矣。
也先雖憂卻還能保持鎮靜,對秋長風道:“只要你盡力幫手,就算看不到明天的太陽,說不定可看到明年的。”
秋長風笑容干澀道:“真的?”
也先止步轉身,雙眸望定秋長風道:“秋長風,這些日子我又想了很多。我發現,其實你我的恩怨,不過是因為各為其主罷了。”
秋長風抿唇點頭,輕輕嘆了口氣。
“因此我現在突然感覺,其實你我本來不必如生死仇敵般。”也先目光閃爍,“你雖讓我中了啼血,但那時候你為保命也是身不由已。”
秋長風聽也先這般好說話倒有些意外道:“也先王子這么想當然是最好不過。”
也先誠懇道:“我當然這么想,我現在甚至想用離火幫你解了青夜心之毒。”
秋長風望著也先很是誠懇的面容,唏噓道:“王子真的這般想倒讓我感激不盡。只可惜,你若是一個月前這么說就好了……如今我已毒入膏肓,就算離火也救不了我的命了。”
也先做大驚失色狀,見秋長風的額頭上有青氣籠罩,嘆道:“真是這樣?哎……我怎么早不知道?這都是你我成見太深的惡果。”頓了下,很是真誠道:“看來只有金龍訣才能救得了閣下的性命……好在你還有機會。”
秋長風竟像被感動的樣子,嘆道:“不錯,在下心胸不夠寬廣,對王子成見太深,竟自絕生路,實在后悔。”很是懊喪的樣子,又道:“今日聞王子之言,在下真是慚愧。如今既然捐棄前嫌,就算王子不說,在下也想先為王子解了啼血之毒。這啼血中毒深了,雖不會必死,但一輩子實在比死還難受。”伸手入懷,掏出那個扁木盒子,輕輕打開,“王子張嘴,我只要送幾種藥粉入你口,啼血之毒可解。”
昏暗的夜色下,周邊的火把噼啪作響,也先望見那盒子分十三個格子,里面的粉末或紅或綠,似乎在蠕蠕而動,讓人望著發毛,這竟使他后退了一步。但隨即鎮靜下來道:“不急的,為表我的誠意,金龍訣啟動后閣下再給我解毒好了。”心中在想,秋長風也早知道只有金龍訣才能救命,是以當初不肯求我的離火。他裝模作樣要給我解毒,我不能再上他的惡當。哼,就算他能解毒,我何必向他示弱?
秋長風微笑道:“王子倒真是誠心得很。”他緩緩收了盒子,心中暗想,也先當然怕我借機再次下毒,金龍訣若真能改命成功,他當然也不會用我解毒了。他一番做作,不過想釋我焦慮,讓我為他們做事罷了。
也先臉上微微一紅,再不多言。早有人牽了幾匹馬來,三人翻身上馬,向谷北方行去,龍騎帶了兵士默默跟隨在三人的身后。
行了盞茶的功夫,山路通幽,漸走漸寒。也先突然策馬入了條羊腸小路向山上行去,未到半山腰時,也先又是一轉,前方驀地現出個山洞。
夜色低垂,在火把照耀下大山就如扭動猙獰的怪獸,那山洞就像怪獸張開的黑黝黝的大嘴。
也先到了洞口處翻身下馬,示意龍騎派人在洞外守候,卻不拿著火把入內,徑直走進黑黝黝的洞口。
朱高煦、秋長風互望一眼,默默點了下頭,跟隨也先走進了洞中。這些日子來,朱高煦和秋長風看似已走得很近,但這會兒好像又變得生疏起來。
三人入洞,只聽到腳步聲輕微踢沓,聲聲都像山洞的喘息。那山洞天然形成,又經過人工開鑿,極為廣闊。也先走了片刻,好像轉了個彎,后面洞口的火光不見了,前方卻有光線透了過來。
也先再轉了個彎,前方光線更強。也先止住腳步,隱身暗處,向秋長風、朱高煦做了個手勢,二人停下來,卻聽前方不遠處有人道:“你不信我嗎?”
那聲音中帶著難言的焦灼和忿忿之意,經空曠的通道傳來有些變聲,但秋長風一聽就知道那是三戒大師的聲音。
三戒大師怎么會在這山洞,他在和誰交談?
秋長風目光早轉,望向前方火光處,只見前方是個石室,石壁兩側都掛著油燈,而石室被鐵欄隔為兩處,內間的鐵籠當然是個囚室。三戒大師正站在囚室外,望著囚室中的一人,踱來踱去。
囚室中的那個人面對石壁坐在一堆枯草上,黑色的衣服看起來早污穢不堪,頭上長著寸許的短發,黑白夾雜,讓人一眼看去感覺極為怪異。
三戒大師終于止住了腳步,又道:“師兄,你再執迷不悟,只怕我也保你不住了。”
秋長風一見到囚室那人的背影后不禁身軀微震,似乎看到了極為詫異的景象。囚室里的那個人突然開口道:“事已至此,夫復何言?”那聲音低沉喑啞,竟似不帶半分感情在內。
秋長風聽了,臉上驀地露出駭異的神色,向朱高煦望去。
朱高煦卻未望石室中人,只是盯著秋長風的臉色,見秋長風神色震駭道:“是上……”
朱高煦只是點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秋長風戛然止聲。
也先將一切看到眼中,壓低聲音道:“閣下只怕沒有想到,還能在這里見到你們的上師吧?”言語中多少帶了幾分嘲弄之意。
秋長風似被震驚得難以言語,只是望著囚室那人。那人不是旁人,赫然就是大明黑衣宰相——上師姚廣孝!
姚廣孝不是死了嗎?他怎么會在這里出現?難道說,這里的姚廣孝是個鬼魂?
秋長風好像想到了這點,神色極為錯愕,見也先和朱高煦均是盯著他,于是收斂些異樣道:“黑道離魂,顯然不代表就是死了!”
金山留偈再現時,黑道離魂海紛爭。
黑道離魂,雖昭示姚廣孝會有事,但并未說姚廣孝必死的……
終于恢復了平靜,秋長風嘆口氣道:“原來如此……”
在金山時姚廣孝的尸體消失不見,姚三思曾經很是奇怪,現在想想,原來姚廣孝當初不過是昏了過去,然后被忍者帶走,后來又被也先帶到了草原。
怪不得三戒大師剛才叫姚廣孝為師兄,三戒和姚廣孝二人本來都是奇僧別古崖的弟子。
這些話秋長風卻不再說了,因為他知道也先肯定會知曉他的下文。
也先笑笑,神色中帶著幾分滿意,卻沒有留意朱高煦望著秋長風的眼神中又帶了幾分困惑——那困惑中還有幾分驚恐,當初朱高煦聽秋長風講紫金藤戒的時候就是這個表情。
朱高煦困惑的是什么?驚恐的又是什么?
三戒大師并沒有留意到有人從洞外走進,聽姚廣孝此刻還在說著廢話,又煩又怒,但還能壓著性子道:“師兄,太師已經動怒,說你要是再不說出金龍訣啟動之秘,過幾日留著你也沒用,就要斬了你。你我師兄弟一場,我真的不想看你去死,只要你說出金龍訣啟動之秘,我就可保你性命,送你回中原,你繼續當你的宰相,豈不兩全其美?”
姚廣孝又道:“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三戒大師早勸得口干舌燥,見自己無論說什么姚廣孝好像只剩下這一句話回答,不由得眼露兇光,一腳踹在鐵欄上,“你沒話說了,我卻有一肚子話要說!”
那一腳倒踹得頗為有力,鐵欄咯咯作響,油燈被震,晃得忽明忽暗。
姚廣孝背對三戒大師,默然片刻道:“你要說什么?”
三戒大師盯著姚廣孝的背影,猙獰的臉上露出怨毒之意,嘶聲道:“我不服,我一直不服,為何師父這么偏心,什么秘密都告訴你卻偏偏不告訴我?我不服,我一直不服,為何你當初憑采石磯改命時出現的一些預言就幫朱棣取了天下,當了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我還要顛沛流離,到如今還是一事無成?”
在暗處聞言的眾人都是臉色微異,顯然都沒有料到,姚廣孝當年竟也參與到采石磯的改命中。但仔細想想,很多事情又像因此有了合理的解釋。
姚廣孝只比朱元璋小幾歲罷了,當初的元末風云他亦目睹甚多,他是別古崖和黃楚望兩人的弟子,能目睹采石磯改命并不稀奇,而金龍訣看起來不但能改命甚至能有預言,劉伯溫因此做《日月歌》可見一斑。
既然這樣,姚廣孝當初在采石磯能看到一些預言也不足為奇。姚廣孝因為知道將來的一些發展,因此早早地接近了朱棣,在朱棣極為勢劣的情況下還能堅定地站在朱棣的身邊,因為姚廣孝早知道結局。
一念及此,眾人心情迥異,感覺如在夢中。
燈火昏暗,姚廣孝如在夢幻中,喃喃道:“改命,真的改了嗎?還是說……這本來就是命呢?”
他說得也如夢幻,但話中的深意讓人仔細想想,三天三夜也想不完。
三戒大師卻顯然沒有耐性去想,雙手抓住鐵欄,看樣子若沒有鐵欄的約束,就要沖進去將姚廣孝掐死。“當然改了!你原先是個落魄的和尚,現在什么都得到了,難道不是改命的緣故?”神色有如野獸噬人之前的兇殘,轉瞬變成了哀求的面孔,“師兄,你現在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得到了,把你得到的……就算施舍給我一些,好不好?”
姚廣孝不理三戒的表情多變,自顧自道:“那時我對很多事情還不懂,后來懂了,卻很后悔。”
三戒大師叫道:“你后悔什么?你風光也風光了,該有的都有了,你有什么后悔的?”
姚廣孝用不帶感情的聲音道:“你不懂的,你永遠不會懂的。我不告訴你是為了你好。”
三戒大師憤怒欲狂,又是一腳踢在鐵欄上,嘶啞著聲音叫道:“你放屁,你他娘的放千秋臭屁。你是怕告訴了我我就會超過你,我知道你是怕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嘶聲大叫,有如荒野里的野獸孤獨無助般的嚎叫。
姚廣孝望著面前的石壁——或者說望著石壁上那扭曲的人影,說道:“人已至此,夫復何言?”
三戒大師一頭撞在鐵欄上,看起來要擠進去的樣子,嘶啞著聲音道:“為何師父什么都不告訴我,你也什么都不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石室中,充斥著三戒大師的嚎叫,聽起來毛骨悚然。
也先見三戒這般瘋狂,陡然咳嗽了幾聲。
三戒大師聽到咳嗽,周身一震,繃緊的身子軟了下來,回頭望了眼,眼中滿是驚恐之意。
終于止住了叫,有些顫抖地走到暗處,見來人是也先,才待說什么。也先擺擺手,示意眾人跟隨,轉身向洞外走去。
秋長風離去時,忍不住回頭望了眼姚廣孝的身影,只感覺昏黃的燈影下,那背影亦是昏黃迷離起來……
眾人出了石洞后也先這才開口道:“你都看到了?”他望的是秋長風,三戒大師卻是跪了下來,顫聲道:“王子,我盡力了,我求也求過了,恐嚇也恐嚇過了,可姚廣孝和石頭一樣,我……我會再想辦法,你……再給我點時間。”
三戒和尚雖看起來是個和尚,但由始至終都沒有半分和尚的口吻。眾人看著他的禿頭,眼中都露出復雜之意,其中有厭惡,亦有可憐。
也先皺了下眉頭,很快舒展,伸手扶起三戒和尚道:“我都看到了,你做得不錯。”
三戒和尚目露感激之意,抹了把額頭的汗水。
秋長風在一旁道:“我也都看到了。”他回的卻是也先最初的問話。
也先笑笑道:“你既然都看到了,依你的頭腦,很多事情不用多說了。龍騎,帶秋長風和漢王去見太師。”
龍騎聽令,領秋長風、朱高煦離去,也先卻不急于跟隨,只是望著三戒大師道:“眼下看來,你的作用已不大了。”
三戒大師“撲通”一聲跪下,駭然道:“王子,我會再勸勸那個頑固的東西,你……”
也先嘆口氣道:“你雖有時間,但我們卻沒有時間了。”
三戒大師臉露驚駭,顫聲道:“王子……”
也先見三戒大師如此,反倒笑道:“你以為我會殺你?”見三戒汗水滴落,也先扶起三戒,輕聲道:“我不會的,你雖沒有做成事情,但告訴了我太多的事情,又對我忠心耿耿,我怎么會殺你?相反,只要金龍訣啟動,你很快……就會和姚廣孝一樣。我會如你所愿的。”
三戒大師嘴里喏喏,看起來想問如果金龍訣不能啟動會如何,但終究只是賠笑道:“多謝王子。”
這時秋長風和朱高煦已然遠去,也先臉上突然帶了幾分猙獰道:“你剛才又看到秋長風了?”
火光下,三戒大師臉色扭曲,也帶了幾分神秘之意,點頭道:“是呀。王子要問什么?”
也先緩緩道:“你畢竟是別古崖的弟子,不但會看相,還會看病……”
三戒大師反應過來,立即道:“王子想問秋長風的身體情況?”見也先點頭,三戒大師恨恨道,“他如今印堂發青,毒入膏肓,絕沒有幾日可活。”
“可他還活著,而且看起來還很精神。”也先緩緩道。
三戒大師道:“只因為這人意志極強,王子當然也知道,病入膏肓時,有人喪失求生的意志,很快就死,但有人不想死,因此還能掙扎幾日。但我可以斷定,無論他意志多強,他也絕活不過十日,因為他不是病,而是中毒!如果被他的意志所壓抑的青夜心爆發起來,神仙也救他不了。”
小心翼翼地看著也先的臉色,三戒大師目光中帶著幾分狠毒,低聲道:“王子若是不放心,不如我帶幾個人悄悄地干掉他,那不是一了百了。”他顯然對當初在峰頂時秋長風認為他是毒害朱允炆的兇手一事耿耿于懷。
也先一笑,搖頭道:“他既然始終要死,我們就不急。眼下我們還需要他做點事情,再看看他折騰好了。”
遠望夜幕盡頭——秋長風離去的方向,也先的目光閃過幾分狠色,喃喃道:“秋長風,我還真想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樣?”言罷劇烈地咳,咳得心脾都裂,可他的嘴角始終帶著幾分笑意,三戒大師看到不免心中泛冷,冷到心脾。
秋長風入了金帳后,脫歡正在閉目養神。
很顯然,金龍訣啟動前誰都很難安穩地睡上一覺,就算脫歡也不例外。見秋長風入帳,脫歡睜開眼,問道:“你都看到了?”
秋長風點頭不語,似乎琢磨著什么。
脫歡又道:“你當然也知道,我們想讓你做什么了?”
秋長風沉吟著,似乎在理清思緒,半晌才道:“太師命也先王子費盡心力尋找離火、艮土和夕照的時候,顯然也早就想到事成后金龍訣應如何啟動?”
脫歡點頭微笑道:“說下去。本太師發現,和聰明人說話是很愉快的事情;和聰明人說話甚至連解釋都不用。”
秋長風苦澀一笑道:“我不是聰明人,不然也不會到現在才想到很多事情。”頓了片刻,“三戒大師身為別古崖弟子其實也知道很多秘密。他當初接近朱允炆甚至可能是有意為之。三戒知道姚廣孝參與了采石磯改命,肯定認為姚廣孝知道如何改命——就算姚廣孝當初不解,但時隔多年,以姚廣孝的睿智也應該想到了。因此也先王子在尋找夕照之時命如瑤明月用飛天梵音擊暈姚廣孝,將姚廣孝帶到草原,就是希望一切具備時讓姚廣孝啟動金龍訣。”
沉默片刻,秋長風又道:“或許應該說,三戒大師希望騙出姚廣孝關于啟動金龍訣的秘密,然后進行改命,但三戒大師顯然一直沒有成功。我當初一直很奇怪,朱允炆是突然出現的,本來不在太師的計劃中,太師如此謹慎的人,除了依仗朱允炆外,一定會有第二套啟動金龍訣的計劃的。”
脫歡撫掌贊道:“你實在是個聰明人,說得一點不錯。本太師開始的時候的確想依仗姚廣孝,可他是個頑固的人,由朱允炆前來啟動金龍訣當然更好,不想他竟中了毒。”
秋長風望向脫歡,緩緩道:“眼下時間緊迫,太師重提舊事讓我得知真相,顯然是想讓我去騙姚廣孝說出金龍訣改命的步驟了?眼下看起來只有我才能取得他的信任,因為姚廣孝一直都很信任我的。我有這點優勢,就算漢王都不能比的。”
脫歡微笑道:“你說得不錯。”
秋長風嘆口氣道:“這是個難題。”
脫歡盯著秋長風的眼睛,輕聲道:“正是難題才需要你去做。”頓了下,口氣中帶了幾分誘惑和威脅,“你當然也會去做,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