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往日如淚如煙……
朱高煦本是冷酷、孤傲又瘋狂的,可眼中突然有了淚,那淚如霧如煙,轉瞬破散,他立在那里,神色木然,搖頭道:“你騙我的。”
他話語中少了幾分堅決,帶了幾分軟弱,但那軟弱轉瞬就被壓到了無底深淵。
沈密藏道:“當初在脫歡面前我說了謊。實際上圣上并沒有忘記漢王。圣上在漢王北行之時就已對鄭大人下令,要他務必想方設法帶漢王回去。圣上對臣說過,無論漢王做錯了什么,始終是圣上的親生骨肉,他不想漢王一錯再錯!”
他的聲調中并無太多的情感,但傳達的父子深情,就算如瑤明月聽了都為之動容,原來朱棣一直沒有忘記朱高煦。
秋長風卻變了臉色,他知道沈密藏說錯了一句話——盡管沈密藏是在復述朱棣的話。
朱高煦也是變了臉色,他本是有了那么幾分的軟弱、那么一點的期待,但不等沈密藏說完,就嘿然冷笑道:“可本王何須你救?”
沈密藏皺眉且略帶錯愕之際,朱高煦放聲長笑道:“本王手握夕照就是最好的救命之物,本王何須你救?”大笑聲中,霍然轉身,不顧而去。
沈密藏微驚,就要去攔,朱高煦厲喝道:“你敢擋本王?”沈密藏一怔之際,朱高煦已出了洞口。
眾人見朱高煦笑聲中的瘋狂,心中凜然,均未再出手攔阻,只是呆呆地望著朱高煦離去,就像帶走了最后一個活命的希望。
葉雨荷罕見地沉寂,良久,幽幽問了一句道:“長風,這金龍訣,終究無法啟動了,是不是?”
秋長風微微一震,扭頭望去,就見到那平靜卻絕望的一雙眼。
朱高煦大踏步地走到了也先的面前。
暗影處,樹后石旁均有寒光閃動,瓦剌軍早將石洞里外三層地包圍起來。當初秋長風獨斗狼豹雙騎眾高手卻能脫險而出,也先當然不會讓舊事重演。
自從勒令朱高煦一個時辰給出答案后,也先就在火堆旁枯樹一般立著,動也不動,誰也不知他在想著什么,誰也不敢去問他在想什么。
只有沉靜——死一般的靜。
火光閃爍,望見朱高煦走來,也先依舊儒雅。他靜靜地看著朱高煦前來,靜靜地問道:“漢王決定出來了?”對于朱高煦手上的夕照,他竟看都不看一眼。
朱高煦雖見識過也先的瘋狂,也早下定決心,但不知為何,見也先這般,一顆心竟如影子般地顫。
“本王還會信守承諾,也先王子當然也會守諾了?”朱高煦微吸一口氣,火光中,臉色明暗難定。
也先嘴角浮出幾分微笑,目光中卻藏著針般盯了朱高煦良久,并不回答朱高煦所問,突然問道:“沈密藏還活著?”
“是。”朱高煦毫不猶豫道。
大火熊熊,黑煙沖天,遮得天邊的明月似乎都黯淡了下來。
也先笑笑,嘆口氣道:“他還活著,這倒有趣。”拍拍手,有瓦剌軍上前,長矛攢動,已把朱高煦圍了起來。
朱高煦動也不動,只是道:“也先,你要做什么?”
也先也不動,微笑道:“漢王就這么出來,又這么痛快地將他們全部出賣,我很喜歡。”他說話的時候,眼中帶著幾分幽藍——如荒野的惡狼。
朱高煦見了,五指緊握,骨節(jié)咯咯作響。“你喜歡就這么對我?”
也先輕嘆一口氣道:“漢王以為我會殺你?”帶了幾分被冤枉的表情,“我怎么會殺你?我立誓了,金龍訣啟動前不會對你如何的,我不會破誓的,我不會的。我怕他們恨你,不顧一切傷了你,因此才派人先把你保護起來,你說我對你好不好?”
他現(xiàn)在每說一個字口氣都是極為的平靜,可那平靜之中的瘋狂傻子都能聽出來。
朱高煦望著那泛著幽藍的雙眸,雖是閱人無數(shù),一時間也是心底泛寒,竟也猜不到他究竟要做什么。
“我曾經(jīng)在迭噶前立誓的——也先若在金龍訣改命前對朱高煦、秋長風、葉雨荷三人有所傷害的話,天誅地滅,死后和家父脫歡的靈魂……永世留在答魯澤下。”說到這里也先突然狂笑起來,“這個誓言實在有趣,是不是?”
他笑得涕淚俱流,似乎真的感覺特別有趣。
朱高煦冷漠道:“本王倒不覺得有什么有趣……”
“你不知道的,你若知道的話,怎么還能出來?我是瘋的,你是傻的。”也先邊笑邊說道,“可這么有趣的事情若少了秋長風,不是太無趣了。秋長風,你出來,我要見見你!”
那聲音如雪狼對月夜嚎,激蕩在山腰,秋長風當然聽得到,他的臉色又開始變白,舉步就要出洞口,卻被葉雨荷一把拉住。
秋長風頓了下,扭頭望向了葉雨荷。
葉雨荷的眼中帶著幾分擔憂和不舍,凝望只是瞬間,終于松開了手道:“要小心。”她知道擋不住秋長風的步伐,也知道說的話并沒有意義,但還是要說。
秋長風點點頭,不待再次舉步,就聽也先叫道:“你不出來嗎?漢王,他不出來,我們怎么辦?”
朱高煦冷冷道:“本王不知道。”
也先又笑,滿是狂意道:“他不出來,這輩子就不要出來了。漢王,你看到洞口堆滿了什么東西嗎?”
朱高煦這才留意,原來山洞口處竟多了很多包黑黝黝的東西,眼中掠過幾分凜然。
也先笑道:“那是火藥——可將這山都炸平小半的火藥。只要點燃,轟的一聲,會如火樹銀花般美麗絢爛,秋長風,我準備與你共賞,你不出來看看豈不遺憾?”
人影一閃,秋長風現(xiàn)在洞口處,沉聲道:“也先,你準備當著你的瓦剌部下自毀諾言?”
有瓦剌軍就要上前,也先突然一揮手,有長劍破空,直如電閃。
秋長風并無稍動,因為那劍飛出,卻不是對付他的。
有瓦剌兵士慘叫,竟被那一劍從前胸貫穿過后背,釘在地上。瓦剌兵士立即退后,臉色驚懼,就聽也先怒道:“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能動秋長風,你們可是眼中沒我了嗎?”
火光亂跳,所有人的心也俱是亂跳不止。
秋長風立在那里,淡淡道:“也先王子果然一諾千金,在下佩服。”
也先轉怒為笑道:“我當然會守諾。我若在金龍訣啟動前殺了你,實在不妥。但我真的蠢,好蠢的……”舉手用力拍著自己的腦袋,一副懊喪的樣子。
秋長風見也先已近瘋狂,暗自警惕,平靜道:“王子何必謙虛……”
也先不待他說完就截斷道:“不是謙虛,是真的蠢。我竟然蠢到以為金龍訣肯定能啟動。可是,金龍訣若不啟動,我不是一輩子都奈何不了你了?”
山風輕吹,吹得火星四射。
秋長風的眼中也有火星閃了下,遠見也先望著他的眼眸竟有說不出的清醒,心中微凜,淡淡道:“王子何出此言呢?眼下萬事俱備,只等明日再出太陽,金龍訣說不定就啟動了。漢王就是因為還有這個念頭,這才棄我們而去的。”
朱高煦眼角跳了下,突然向南方望去。
天蒼蒼,山路阻擋;人茫茫,心路漫長。再遠再高的山,也有翻越的時候,但心中的裂縫,還會有彌補的可能嗎?
也先看也不看朱高煦,含笑道:“要不我剛才說他是傻的,傻的到了現(xiàn)在還有著這個希望。不過這不能怪他,他為了這個希望在活著,他寧可現(xiàn)在還信的……可是我,卻開始懷疑了。”
秋長風輕微吸氣。“王子懷疑什么?”
也先突然劇烈地咳,咳了很久才停,喘息道:“我知道中原有句話,叫做空中樓閣、鏡花水月?”
秋長風目光閃動,點頭道:“王子真的見識淵博。”
也先越是瘋狂,秋長風反倒越發(fā)冷靜,二人看似說著廢話,但所有的人都感覺到空氣仿佛都在一點點地抽緊!
“蓋樓,當然要從地基蓋起。”也先居然好整以暇地說道,“地基若不牢固,樓閣就是個笑話,鏡花水月亦是如此,所以說什么空中樓閣、鏡花水月均是笑話。秋千戶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秋長風還有閑暇看了眼天色,見明月早升,卻躲在山頭后偷偷地窺人,贊道:“王子妙理,發(fā)人深省。”
也先那一刻竟如妙解的高僧,輕問道:“金龍訣是樓閣,《日月歌》就是地基,畢竟大伙信金龍訣能夠啟動,很大原因是由于《日月歌》展現(xiàn)了它的神奇。這句話,秋大人覺得對不對呢?”
秋長風沉默許久,道:“好像是這樣。”他輕輕地舒了口氣,但看起來是嘆息,因為他知道,這時候多言無益。
也先反倒笑了。“不是好像這樣,是根本就是這樣。”頓了片刻,“我信金龍訣,是因為有《日月歌》,可是我突然想到一個很好笑的問題,如果《日月歌》本來就是假的呢?”
他說得聲音雖輕,但洞內的葉雨荷卻聽得明白,心中狂震。
《日月歌》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均是從眾人南下尋找《日月歌》一事引發(fā)的,所有人的命運,也因為《日月歌》而改變,可也先突然說《日月歌》是假的?
《日月歌》本是劉伯溫所做,預言大明江山的走向,為何是假的?
葉雨荷本以為明白了很多,如今才發(fā)現(xiàn),還有更多的不明白。
朱高煦還在望著南方,那一刻的眼中突然露出深邃的痛苦之意。
秋長風揚了下眉頭,詫異道:“假的?這個……”本待還說什么,見到也先咄咄逼人的眼色,好像把一些話語又咽了回去,“愿聞王子高見。”心中卻嘆,也先終于全部知道了,其實就算漢王不告訴他沈密藏在洞中,他這么聰明的人也應該想到了。事到如今,圖窮匕見,難以做到面面俱到,只能盡力而為。看了眼朱高煦,見他神馳遐想,好像根本沒有把危機放在心上,心中暗嘆。
也先笑道:“高見不敢當,當初去青田前我就早知道《日月歌》的內容……《日月歌》的內容,卻是別人告訴我的。”
秋長風點頭道:“哦……然后王子就信了?”
也先目光一凝。“你為何不問我,是誰告訴了我《日月歌》和金龍訣的事情?是不是你早知道那人是誰?你刻意不問,是不是還想為那人隱瞞什么?”
秋長風皺眉道:“當然是三戒大師告訴你的,難道還有別人?”
也先死死地望著秋長風,良久,猙獰地笑道:“你再也騙不了我什么了,我會把所有的人都挖出來,一個不剩。方才你們在洞中,我在洞外,已把所有的事情想得清清楚楚了。”
秋長風喃喃道:“你原來是方才的一個時辰內才把事情想清楚的?”他這話好像是簡單地重復也先所言,但那一刻,他悄然地松了口氣。心中暗想,事態(tài)惡劣,但還沒到最糟糕的時候。
也先并沒有發(fā)現(xiàn)秋長風的變化,冷笑道:“不錯,我發(fā)現(xiàn)的雖遲了,但還不晚。我還有時間將你們一網(wǎng)打盡。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
秋長風附和道:“你也的確是個聰明人,你讓《日月歌》完全按照你的意思來走,《日月歌》預言命運,但你卻改了《日月歌》的命運。”
也先有了那么一刻的茫然,但轉瞬便堅定地搖頭道:“你到現(xiàn)在還想誘導我?不行了,你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我的想法了。開始時我的確很自負,自負得以為可以控制《日月歌》的走勢,但我現(xiàn)在認定,《日月歌》絕非劉伯溫寫的!”
秋長風的眼角微跳。“難道大明還有另外的神人可做出這種神作?”
也先道:“當然有……”頓了許久,這才帶了幾分詭異的笑,“姚廣孝豈不就是其中的一個?”
眾人震顫。
《日月歌》竟是姚廣孝寫的?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長風皺眉道:“王子說得越來越高深莫測,讓人想不明白。”
也先一直留意秋長風的表情,見狀又是放聲大笑起來。“秋長風,直到現(xiàn)在你還在演戲?你真的不懂?其實你比任何人都懂的!姚廣孝選你執(zhí)行這個任務,實在是太聰明了。”
秋長風笑笑,帶分輕淡,“什么任務?”
也先凝望著秋長風,嘆口氣道:“對付我父子的任務!”
秋長風干脆道:“我不懂。”他冷靜如初,但目光流轉,看著周圍的環(huán)境。
也先留意到了,淡淡道:“你懂的。你這么說無非是想拖延時間,你留意地形,可想逃嗎?你放心,我不會讓舊事重演的!”他說得越平淡,但其中的堅決就越讓人心寒。“但你不用拖延了,我一定來得及補救犯的錯誤。”頓了下,“但在這之前,你我之前的事情顯然要做個了斷了,是不是?不然我以后豈不寢食難安?”
秋長風亦微笑道:“你終于想結束這場游戲了?可你不要忘記了你立下的誓言,金龍訣啟動前,你不能傷我的。”
也先又大笑起來,癲狂地指著秋長風道:“漢王,你說秋千戶是不是很有趣的一個人,他當然早知道金龍訣無法啟動,這才讓我立下這么個誓言。你說他是不是有趣得可怕?”
朱高煦收回了目光,卻誰也不看,也不言語,那一刻,眼中藏著深深的絕望。
他是不是也早明白了什么?
也先不聞回答,也不介意,他本來就不需要別人再給答案了,又道:“我當然不能違背諾言的……秋長風,你真的讓我頭疼。”
秋長風淡淡道:“我聽說把頭砍下來就不會疼了。”
也先又是大笑。“這時候,也就只有秋長風還敢這么說話了。可頭疼也有個好處,就是逼我想出個好主意。你要不要聽?”
秋長風反問道:“我不聽你就不說了嗎?”到了這時候他知道和也先根本沒有和解的可能,言辭也變得尖銳起來。
也先撫掌笑道:“你一定要聽的,你沒有選擇!我的好主意就是——我雖不能殺你,但你若自己殺了自己,肯定和我無關了?”
秋長風冷冷地看了也先許久,道:“我只是中了毒,但沒病,我實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自殺。”
“是嗎?”也先又笑,笑得撕心裂肺般,等直起腰來,一擺手,身后已有瓦剌兵彎弓搭箭——搭的是火箭。
火箭燃起,數(shù)排點點錯落,如烽火狂歌!
“你會想出理由的。”也先帶著幾分狂熱,“你若不死,轉眼間這山洞外堆放的火藥就要爆裂,我敢肯定,那樣的話山洞里的人絕對出不來了。你也不用想著殺我,你眼下沒有這個本事,再說你就算殺了我,所有的人也要陪葬。”
秋長風的臉色微變,洞中眾人亦是臉色大變。
如瑤明月更是閃身就要出山洞,可見沈密藏等人均還留在洞中,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沒動。
葉雨荷也想沖出去,她不是要逃,只是想幫秋長風。可知道此時此刻,也先無論如何都要對付秋長風。她驀地出現(xiàn),于事無補,只能徒亂秋長風的心緒。
“因此……你打算讓我用一條命換取他們所有人的性命?”秋長風嘆口氣道。
也先爆笑道:“你太聰明了,終于想到了這點。這很偉大,是不是?我一直把你看得很偉大,你這么偉大的人,當然會為別人去死的,對不對?”
他手一擺,瓦剌兵緩緩地拉弓,火箭明耀,但卻冷了所有人的心弦。
空氣中帶著難言的肅殺,也先的臉上也帶了幾分嫣紅的顏色,眼中幽藍之意更盛,他等了這么久,就在等待著這一刻,怎不激動?
“我沒有功夫等太久。”也先切齒道,“秋長風,我數(shù)到三,你不選擇去死,我就放箭!一……”
有風吹,有鳳鳴,倏然之間,錦瑟刀到了秋長風的手上。
錦瑟無端,相思千年,終究抵不過一縷飛煙。
不見金戈鐵馬、不見明月關山,那如夢如幻的錦瑟刀,雖仍讓人看不清究竟,但再沒有以往的慷慨悲歌,它唱的只是一首挽歌——秋長風自己的挽歌。
刀如霧,泛著微薄的光芒,映襯著秋長風如霜的臉龐,他似已絕望——絕望掙扎許久、終究不過還是要引刀一割。
除此外,他還能有什么選擇?
也先說得不錯,他是秋長風,有著自己的原則,這時候如果用他的一條命可換取洞中所有人的性命,他可以去做——更何況,洞中還有葉雨荷,而他也沒幾日可活。
葉雨荷見秋長風拔刀,心中一陣激蕩,就想沖了出去。
她不想阻擋秋長風去死,因為她太了解秋長風這個人,她也隱約明白,原來金龍訣看起來不過是海市蜃樓、鏡花水月,她那一刻只是想,既然要死,不如死在一塊。
就在這時,沈密藏突然一把抓住了葉雨荷低聲道:“秋長風讓我告訴你們,現(xiàn)在誰都不要亂動!”
葉雨荷一怔,如瑤明月也是臉現(xiàn)詫異,她們根本沒有見過秋長風和沈密藏說過什么,沈密藏這么說,是安慰她們還是真有其事?抑或是,關鍵時刻,沈密藏展現(xiàn)自私的本性,阻止她們輕舉妄動,只為茍且偷生?
就在這時,秋長風右手持刀,左手卻如撫弦般在錦瑟刀上輕彈兩下,輕聲道:“你殺了我,一輩子都要忍受啼血的折磨……你真的不介意?”
也先狂笑道:“我不介意,我從不介意,只有這樣,我才能一輩子記得你!我寧愿用一直咳下去的代價,看看你死時的表情。你死后,我把你埋在這里,每年清明的時候,都過來看望你,你說好不好?”
他笑得瘋癲,秋長風卻笑得淡然。“也先,其實我有個更好的主意,可皆大歡喜。”
也先目露警惕,他雖算定秋長風再無第二條路走,但不知為何總是心中忐忑,感覺秋長風絕不會就這么自盡。
聽到身后有腳步聲響,知道是脫歡趕到,也先大笑道:“家父來了,可誰來了也救不了你。這世上沒有皆大歡喜的主意,你我注定只能有一個歡喜。二!”他聲音泛寒,眼中泛起瘋狂的殺意。
火箭烈燃,就要射出……
不待也先數(shù)到三,秋長風突然道:“那我只能讓你不歡喜了……”話未說完,左手一拂,天地間只聽到“錚”的一聲大響。
那響聲如錦瑟琴斷,只有決絕。
眾人一聽,均是心頭一震。也先聽到卻是臉色突變,伸手要指秋長風,驀地吐出一口鮮血,陡然間感覺天昏地暗,仰天就倒了下去。
一人從暗處竄出來,叫道:“王子。”那人正是豹頭,本一直聽從也先吩咐埋伏在暗處,見也先突然倒地,大驚失色。
其實豈止豹頭失色,在場所有的人均未想到會有這種變化,均是錯愕不已。
沈密藏這才松開葉雨荷的手,并不解釋。可葉雨荷、如瑤明月再看此人的時候,神色已大不相同。
很顯然,沈密藏和秋長風之間可進行神秘的溝通,不然沈密藏怎么會知道秋長風的選擇?
瓦剌軍一陣騷亂,才要放箭,就聽秋長風斷喝道:“要救也先,莫要放箭!”
那些瓦剌軍聞言,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豹頭卻發(fā)現(xiàn)也先雖然雙眸緊閉但還有呼吸,心中又驚又喜,立即喝道:“莫要放箭。”轉瞬起身怒望秋長風,“秋長風,你究竟把王子如何了,拿解藥來!”
錦瑟刀又隱,秋長風淡然笑道:“你若是我,這時候會不會救也先?”
豹頭微滯,不待多言,就見瓦剌軍潮水般散開,豹頭回頭望去,驚喜道:“太師……王子他……”
來的竟是脫歡。
脫歡一擺手,止住豹頭的下文,有一人從暗處閃出,蹲在也先面前,查看也先的動靜,那人正是三戒大師。
脫歡冷漠地望著秋長風道:“閣下真的好本事。”他終究還是放不下也先這面,親自趕來了,卻只見到最后的一幕。一見也先倒下,他已明白了秋長風的底牌是什么。
秋長風立即道:“也先王子先中了啼血,又被春心激發(fā),雖被他強行壓制,但如今被錦瑟一音激發(fā)了潛毒,這才暈倒。若不馬上施救,活不過明天。”
脫歡看了秋長風許久,這才陰冷道:“能救他的,當然只有你?”
秋長風微微一笑。“在下不才,恰恰能解這毒。”
豹頭厲喝道:“這毒本就是你下的!”
脫歡止住手下的沖動,皺了下眉頭道:“你當然不怕死,可洞中好像也有人,難道也不怕死?”
秋長風明白脫歡的威脅之意,但早懂討價還價的手段,輕描淡寫道:“太師當然可用這些人的命來要挾我,我也只有用王子的命來保命。如今就是看看在太師眼中,我們幾個人的命是否和王子的命一樣重呢!”
脫歡長目陡睜,殺機閃動,三戒已然起身,滿臉的惶恐,向脫歡緩緩搖頭,顯然對也先的傷情無能為力。
脫歡終究只是吸了口氣,決然道:“好,你救活也先,本太師立即放你們走。”
看了眼一直木樁般站立的朱高煦,脫歡心中復雜千萬。他老謀深算,亦能當機立斷,見也先性命垂危,畢竟父子心性,決定早下,他雖想將秋長風千刀萬剮,但還知道忍耐克制。
秋長風皺眉道:“走,去哪里?在下未曾等到金龍訣改命,怎會就走?在下難道不要命了?”
脫歡蠶眉微聳,遠遠望著秋長風,許久才道:“本太師倒忘記這事了……”轉望朱高煦,“漢王顯然也在等著改命了?”
朱高煦喃喃道:“本王在等著……”
脫歡笑笑,可笑容看起來有著說不盡的蕭瑟。“秋長風,你如何想?”
秋長風道:“在下想把也先王子帶到山洞內醫(yī)治傷勢,等明日日落時,我就帶也先王子前往峰頂改命,改命后,把王子交給太師,然后我再離去,不知道太師意下如何?”
豹頭怒喝道:“你放屁!”
脫歡竟還冷靜如初。“那你要不要帶漢王一起呢?”
秋長風不等回答,朱高煦就道:“我不要再和他們一起。”脫歡微怔,但還是盯著秋長風,火光下,秋長風猶豫片刻才道:“不用。”
脫歡點點頭。“好,本太師都依你。但本太師要在明晨時看到也先醒來。”說罷留意著秋長風的表情。
秋長風沉吟片刻道:“好,沒有問題。”
脫歡話不多說,只是點頭示意,有瓦剌軍上前,抬也先到了洞口,脫歡遠遠只是說了一句:“秋長風,本太師希望你言而有信。來人,好好照顧漢王。”說完轉身沒入黑暗中,瓦剌軍擁著朱高煦,看似保護,實則監(jiān)視著隱入黑暗。
脫歡沒入黑暗后,并不回返金帳,反倒向峰頂行去。
孔承仁、三戒大師一左一右地跟在脫歡身邊,均是神色不安。如今驚變迭起,讓他們也不由得產(chǎn)生了茫然之意。
等到了峰頂,風更寒,夜更幽,脫歡坐在早就準備好的椅子上,望著峰下。那里正是明軍指揮使朱勇下營的地方,燈火如漫天繁星盡落。
脫歡望著那燈火,神色中掠過一分狠厲道:“承仁,傳令下去,讓豹、熊雙騎,五更一到,立即出擊。”
孔承仁當下傳令,三戒大師一旁惴惴道:“太師,可王子那面怎么辦?小人感覺王子性命垂危,很是危險。”
脫歡截斷道:“王子那里我自有安排。”
“可是……有句話,小人不知當講不當講。”三戒大師欲言又止。
脫歡目光掃過,漠然道:“事到如今,還有什么不當講的呢?”
三戒大師似有猶豫之意,神色數(shù)變,終于鼓起勇氣道:“太師,小人覺得,這里面似乎很有問題。”
“這里面?”脫歡喃喃自語,雙眸中閃過幾分厲芒。
三戒大師連連點頭道:“是呀,就是金龍訣改命一事里面,大有問題。太師,小人只感覺,自從朱允炆、秋長風來后,金龍訣改命就變得困難重重……”
“你不是到現(xiàn)在才想要告訴本太師,金龍訣根本無法改命了?”脫歡淡淡道。
三戒大師一見脫歡的臉色,撲通跪倒,顫聲道:“不是,不是。當初采石磯改命,千真萬確,小人若有半句謊言,不得好死。”
脫歡凝望三戒很久才道:“本太師自然早調查了采石磯朱元璋改命一事,那事無可置疑,否則我怎么會信你?”
三戒大師摸把冷汗道:“金龍訣絕對是真的,不然啟動時,何以會有那種奇景?”脫歡神色狐疑,一時間搖擺不定,他早有不祥之感,覺得金龍訣啟動一事很像鏡中花水中月,但當日在峰頂,金龍訣又的確展現(xiàn)出了神異之處,讓他又不能割舍。
三戒又道:“可小人總覺得有人一直在暗中搗鬼,不然為何每到關鍵時刻總有阻礙,讓金龍訣不能順利啟動?小人懷疑,秋長風一定要拖延到明天日落,其中定有陰謀。”
他并不知道,此時此刻,如瑤明月也在山洞內問道:“秋長風,你為何不借這次機會帶我們離去?”她對秋長風早佩服得五體投地,難信秋長風竟還留了最后一手對付也先。
這個秋長風,總能讓她有太多意料不到的地方。
沈密藏干澀道:“如瑤小姐若著急,大可自行先走。”
如瑤明月臉微紅,驀地想到什么,困惑道:“秋長風,你難道真的要等金龍訣改命?”
葉雨荷嬌軀微顫,默默地望著秋長風,靜待他的回答。
本來她早相信金龍訣的傳說,可經(jīng)過今夜,信念再次動搖,但見秋長風這刻還鎮(zhèn)定自若,又對金龍訣半信半疑起來。她知道眼下所有人對金龍訣能否啟動均是狐疑不定。但一直期待金龍訣還能啟動的人,無疑還有兩個,一個是她葉雨荷;另外一人當然就是朱高煦。
秋長風望向如瑤明月,突然道:“如瑤小姐,我知道現(xiàn)在若可能的話,你甚至可舍卻我們的性命為自己爭取機會。”
如瑤明月微驚,見眾人均望過來,半晌才道:“秋長風,你真的一直這么看我?”
秋長風不答這個問題,只是肅然道:“其實你這么做無可厚非,我們本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準則,我們亦是如此。但不管怎樣,眼下你和我們一起,活命的機會無疑比投靠瓦剌人要強過許多。我說過,你若信我就不用多說。”說到這里,若有意無意地向葉雨荷看了眼。
葉雨荷一切話都再也問不出口,只是看著秋長風左手,那只手的手心手背早就青如眉黛——滿是凝愁。
秋長風握緊了手掌,環(huán)望眾人道:“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撐到今日……日落。”他用的是“今日”兩字,因為這時候天雖黑,但已經(jīng)是新的一天的開始。
如瑤明月心頭一顫,急問,“日落和現(xiàn)在又有什么區(qū)別?”
秋長風再不言語,閉目盤膝坐了下來。
此時,在遠遠的山頂脫歡也在問:“三戒,你覺得日落和現(xiàn)在會有什么區(qū)別?”
脫歡閉著眼,容顏中帶著幾分陰沉,問話時,又像思考著什么。
三戒大師遲疑道:“朱勇他們適逢趕到,雖很囂張,小人總感覺事情的真相未必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只怕他們會對太師不利,太師留在這里一日,就多一日的危險……”
孔承仁聞言道:“你的意思是,讓太師把姚廣孝送給他們,然后對他們退避三舍?”
三戒大師本想點頭,可見到脫歡面沉如水,苦澀道:“這個……如果真的這樣,自然萬無一失……當然一切要太師自己決定。”
脫歡雙眸一張,目光從二人身上閃過,喃喃道:“起碼天明前我們還有時間——有時間讓我想個究竟。姚廣孝肯定不會對我說出金龍訣的玄機,可朱高煦顯然認為金龍訣還能啟動,不然何以會和我們在一起?但朱高煦所知亦有限,知道這件事的人……”手掌一握,突然道:“承仁,朱允炆現(xiàn)在如何了?究竟有沒有醒來?”
孔承仁搖頭道:“還沒有,天曉得他會昏迷到什么時候……”
脫歡眉心鎖起,突然動容道:“立即帶他過來。”
孔承仁猶豫道:“可是他現(xiàn)在……”見脫歡眼中精芒閃動,不知為何,只感覺到寒心,立即道:“卑職馬上命人抬他過來。”
脫歡不語,只是點點頭,再次閉上了眼。不知沉默了多久,這才喃喃道:“所有的事情,真的是錯綜復雜,讓人難以理解,但關鍵點無疑是在朱允炆身上,只要他能醒來,就可解開很多不解之謎。三戒,一會兒朱允炆來了,你務必弄醒他。”
三戒大師勉強道:“小人盡力而為。只希望紫金藤戒能如傳說中的那么神奇。”抬頭看了眼天色,“太師,好像快五更了。”
就在這時,山峰遽冷。
本是凜冽的寒風,似乎都凍了起來。
月色漸殘,天變灰暗,此時的江南,已是走馬喧囂之時,但此刻的北疆,卻是最最黑暗之時——盡管很快就要到了天明。
三戒大師說話的時候,忍不住向峰下望了眼,突然張大了嘴巴,驚奇得說不出話來。他只見到山峰谷口兩側突然流淌出兩道灰線。
那灰線如溪,就那么無聲無息地流出谷口,流向了明軍的大營。
那不是灰線、而是脫歡手下最精銳的兩隊騎兵——豹、熊雙騎。那兩隊人馬選在這種時候無聲無息地出擊,無疑有獵豹的兇猛、雪熊的狡詐。
兩隊騎兵加起來已不下萬余,驀地出谷,山峰上竟然都察覺不到聲息,可見沉忍的可怕、靜寂的駭人。
豹、熊雙騎眼看離明軍大營還有里許的距離,驀地加快了速度。
有悶雷聲起,萬蹄踏地之聲,并沒有想象中的驚天動地,只因為他們早在出征前就已人銜枚、馬裹蹄。
脫歡既然命令他們出擊,他們就會做最好準備。脫歡志在一統(tǒng)天下,當然在這些精銳的騎兵身上早下了極大的心血。
近年來,瓦剌鐵騎本已馳騁草原,睥睨八方。這刻雖無駭裂天地的威勢,可那滾滾的悶雷聲,無疑更給人帶來一種從心底涌起的驚懼。
三戒大師見狀,又驚奇又佩服道:“太師的精銳之師果然名不虛傳……”話音未落,突然扭頭望向山路來處。
有兵士急急地奔來,腳步聲雖沒有驚駭天地,但沖到眾人面前不遠時卻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為之動容的話來。
“太師,朱允炆……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