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德旺唯唯,而那張老臉真的快要掛不住了。
一種很強烈的預感籠罩著他,他感覺自己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難。
在這件事情上,毫無疑問,他大大地得罪了老于。而老于從此以后,自然就不會讓他過上好日子。
老于一定會在許多問題上刁難他,給他小鞋穿。
這一切不能怪老于。
只能怪金巧云。
如果不是金巧云逃跑,他怎么會有現在這樣的難堪局面?豈止不難堪,而且簡直是如日中天,騰達飛黃。在整個黑槐峪,他還用愁嗎?
什么都不用愁。
在人際關系上,從此如魚得水。在采煤事業上,從此蒸蒸日上。原本他真的是充滿了希望啊,可一下子就全落空了。而且,這事產生的后果是極其的嚴重。
他真的不知道以后如何收場了。
他恨。
他恨透了女兒,也恨透了那個叫方洪兵的青年窯工。
如果讓他捉住,一定不會輕饒!
可是,既然逃了,他又捉不住,那么,從此以后,他和金巧云就一刀兩斷。她窮也好,苦也好,他是堅決不會再管的。
就讓現實生活去懲罰他們吧,他想。
60
雪,一場接著一場。
又一個真正的冬天降臨了。
西山腳下的那條大清河提前半個多月,完全冰封了(過去都要到臘月才能全封)。而且,冰層很厚,有人都不用驢子牽著,自己在上面拖運東西。驢子倒是在冰面上走得跌跌絆絆的,滑稽可笑。
窯上又開始忙碌了。
比過去更忙。
表面上,金家在經歷了那場風波后又平靜了下來,窯上還是繼續在生產著。但是,只有金德旺自己能夠深刻地體會到事件前后的深刻變化。
他的日子不好過。
毫無疑問,他和于仁發的關系降到了最低點,就像那條大清河,已經完全地冰凍了。嚴絲合縫,連一點縫隙都不留。事實上,盡管金德旺向于副鎮長道了歉,但心里的疙瘩卻不可能解開的。兩人見了面,也還是寒喧,臉上現著一絲笑意,但那種忌恨,卻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心里比表面上要寒冷十二萬倍。
只是不說出來。
都把心思深藏著。
表面上不動聲色。
于副鎮長不是氣別的,他氣的是這件事毀了他的面子。在整個黑槐峪,只有他于仁發耍弄別人的份,哪輪得上別人耍他?就算他金德旺是無心的,他也不能容忍。
金德旺呢?知道在這件事上大大地得罪了于副鎮長,自然就越發地比原先多了十二萬分的防備。不要說于副鎮長現在只是和他表面上客套,就算是他完全豁達,不放在心里,他也得防著他。
一定要防!
尤其是他從事的是挖窯,平時眼紅忌恨的人就多,更要防。別人時時刻刻想在你的前面挖坑,讓你掉下去。
金德旺一天都沒有放松過這樣的想法。
時刻地比別人多一份心眼。
金德旺的擔心完全是有理由的,并不是他心眼小。在最近一次鎮里召開的關于小煤窯生產會議上,老于就暗示說,鎮上按照上面的批示精神,決定對一些煤窯進行整頓。整頓什么呢?安全和混亂。同時,鎮中心小學和衛生院要各蓋一幢教學樓和,要求各個小煤窯主提供資金支持。怎么支持呢?以往都是各個窯主認捐。這一次呢,不再認捐了,但也不可能分攤,而是由鎮工業辦公室按照“實際情況”指派。
什么叫“實際情況”?于副鎮長說,按照產業的規模和效益,而且,還要看往年對鎮上貢獻的大小。
傻瓜都能聽出來,論“貢獻”,過去當然是他老于了。
“以往‘貢獻’大的,這回就要少捐。以往‘貢獻’小的,這回要多交?!庇诟辨傞L說,“我們也要講究公平,講究策略。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沒有理由總是讓風格好的人吃苦。我們還要注意調動更多人的積極性。其實,很多同志還是非常愿意向鎮里作貢獻的。像老金,去年就受到縣里的表彰。這個的典型,我們以后還要樹立,大樹特樹。我們的私營業主,不能只看到錢?!?
很明顯,這話就是沖著他金德旺來的。
明褒暗損!
這是先把他抬起來,然后再放到火上去烤啊!金德旺想。
但是,他卻又不好發作。
于副鎮長說:“我們的錢,其實并不是個人的。是黨的好政策,是改革開放了,給了我們這樣的機會。我們是先富起來了,但是,我們富了,不能忘本。我們開采的小煤窯,也仍然是屬于國家的。如果有人在這個問題上看不開,那我們隨時就可以收回他的開采權!”
這已經是明顯的威脅了。
威脅的不是別人啊,威脅的是他金德旺。
金德旺當然心知肚明。
金巧云真是害死他了,他想。她豈止是害他,是害全家啊,自然,也是害她自己。金德旺也恨老于,但更恨女兒金巧云。
在工辦,金德旺看到別人填了兩萬三萬的,自己就狠狠心,填了一個七萬。結果,老周嚷起來,說:“金老板啊,你也太摳了吧?你在前面加一個十字還差不多?!?
怎么可能?這是要殺人啊!金德旺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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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再加點,再加點,”小江在邊上小聲說,“這也是于副鎮長的意思,讓你多作點貢獻啊?!?
金德旺忍著氣,把“七”字改成了“九”字。
散會以后,金德旺在前面大步地走。
他不想聽到別人說他的那些風涼話。
其他的窯主,其實都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這才是開始,以后,老于會進一步給他小鞋穿的。如果他不就犯,也許老于真的就會想法讓鎮里收回他的開采權,金德旺想。
一定要想辦法改變這樣的局面,金德旺想。
要打破這個僵局。
金德旺要想辦法。
不能坐以待斃。
那個晚上,他回到窯上,一直是有些悶悶不樂。
遇到現在的這種境況,誰能開心呢?
方洪兵走了,這倒讓他感覺窯上更不安定了。因為,窯工們不再懼怕他了。他想:不管如何,自己的威嚴在窯工們的眼里已經消失了。因為方洪兵把他的女兒拐走了,他卻毫無辦法。毫無疑問,他是啞巴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又相當于他是黑夜里走在路上,被人打了一個黑悶棍。
這敲悶棍者,就是他自己的女兒和女婿(?)。
是的,在別人眼里,那就已經是個女婿了。他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然而卻是事實。他奈何不得。
61
壞消息好像是一個接著一個的。
喬娣娣辭職了。
這在全縣都是一大新聞。
因為,在這個縣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個青年的女干部辭職。誰都知道,在農村,能當上一個女干部,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不要說是團委書記了,就是當上村里的婦女主任,也是很不易的。
然而,這個喬娣娣卻辭得干干脆脆。
按照道理說,這樣的消息對金德旺來說,并沒有傷害。因為,他知道金建設和“嬌滴滴”斷了。事不關己。不要說她“嬌滴滴”一個辭了,就是辭了十個“嬌滴滴”,也和他沒有關系。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就讓他大吃一驚。
突然有那么一天,喬娣娣的哥哥帶著他們的父母找到了窯上,說他們全家都反對她辭職,而且根本不知道她會那樣堅決。
金德旺開始時聽得云里霧里的,這和他有什么關系?一點關系也沒有。
“她所以堅決要求辭職,是受到了金建設的鼓動?!彼母绺缯f。
“和我們家建設有什么關系?”金德旺有些生氣。
他正滿肚子來火呢。別什么人都想在他身上咬一口,他自己還想咬人呢。別人欺負他倒還算了,眼前的他們算什么?農村里的泥腿子,窮措大,也敢找他問罪?
“他過去給她寫過信。”喬娣娣的哥哥說。
寫信?寫的什么信?就算是寫信了,那又能說明什么問題?
“他們過去是有聯系的,但早就斷了。喬娣娣當時上團校,還從我這里拿過錢呢。”金德旺氣呼呼地說,“喬娣娣上團校,我們什么好處也沒有,倒是貢獻了不少!”
“有人說我們家金建設和喬娣娣談戀愛,那純粹是胡說!”金德旺說。
“我們家金建設,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苯鸬峦f,“他怎么可能配得上喬娣娣呢?”
“喬娣娣是秦書記的紅人?!苯鸬峦f,“我們家不敢高攀!”
喬娣娣的父親嘆著氣。
低著頭,半晌不語。
金德旺有一剎那感到特別地解氣。
看得出來,喬娣娣的父母還是老實人。
金德旺以為這件事過去也就過去了。然而,幾天以后,他到鎮政府去辦事,秦家振就把他叫去了。先是寒喧,然后就一臉的嚴肅,“聽說,喬娣娣辭職是因為你家老二?”
“不對不對不對,這是不可能的事,”金德旺慌忙地擺手否認,“她和我們家金建設,根本就不是什么戀愛。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說,就算他們愿意,我也不愿意!”
“我是不可能同意的。”金德旺說。
“兒女的事情………是干涉不了的?!鼻丶艺駮浡龡l斯理地說。
金德旺那張老臉立馬辣地,像被鎮黨委書記大人狠狠地抽了一耳光。
人家的意思自然是指他女兒的事。也許,只是他多心。然而,他卻不能不多心。
“有人說,喬娣娣的工作,還是你們家老二聯系的呢。”秦家振說。
“秦書記,你千萬別信那些傳言。”金德旺吃了一驚,怎么可能?趕緊說,“我們家建設怎么可能有那樣的本事?”
秦家振說:“可是,人家說得有根有據啊!”
金德旺說:“秦書記你放心,如果這件事和金建設果然有關系,我一定饒不了他?!?
秦家振卻默然,不接他的話碴。
金德旺離開以后,心頭別提有多沉重了,就像壓了一塊大大的石頭,簡直令他喘不上氣來。別人的兒女們是多么省心啊,而自己的女兒怎么就這樣鬧心呢?相比之下,還是金建明好。
金建明是他的驕傲。
對于秦家振對金建設的指控,他有些半信半疑。疑的是,他覺得金建設不可能有那樣大的能耐。他是聰明、機靈,但是他也不至于能耐到給喬娣娣找工作的程度。信的是,人家的指控不會是全無憑據的,一定多少有些影子。喬娣娣的離去,一定讓秦書記老大的不痛快。不痛快了,就會生恨。要恨呢,自然就會恨到金建設。恨不到金建設,自然就會恨到他老子的頭上。
這一兒一女所產生的問題,就像兩道繩索,緊緊地勒在他的脖子上。
也就是只有半個月不到的功夫,他又受到了一次刺激。他在鎮上,看到了于副鎮長帶著他的外甥和一個年輕女孩。那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的粉敷得厚厚的,都快要往下掉渣渣了。金德旺感覺看上去既眼熟,又眼生。這是誰呢?
“噢,哈哈,是老金。這是我家外甥小徐的對象。”于副鎮長說。
“她是老周家的侄女。”于副鎮長說。
哪個老周呢?金德旺沒有細問。然而,他走了沒有多遠,也就是從農機站到鎮稅務所的路上,遇見了周宗澄。周宗澄是滿臉的喜氣。互相打了招呼,金德旺問他干嘛去。老周說是自己的侄女和于副鎮長家的外甥準備訂親了,他要采購一些東西。
難怪瞅著那個女子有點眼熟呢,金德旺在心里說。
“到時我請你啊!”老周興沖沖地說。
金德旺在臉上努力擠出笑意,說:“好啊好啊,恭喜你。”但是,他自己都感覺那笑容中是多么地尷尬。
“你看人家周老板,現在多么的得意啊!”邊上開雜貨店的老潘語帶譏諷說。
金德旺也還是笑笑。
“據說,你家姑娘走了以后,周宗澄是主動帶著侄女到于鎮長家門上去的?!崩吓苏f。
金德旺沒有答話,他能說什么呢?
是的,他什么也不能說。
現實,讓他感到越來越奪魁。
“我是沒有這個女兒的?!蹦翘?,回去以后,他對馬小娥這樣說。
“我是生了一只白眼狼!”他說。
這件事,讓他感覺特別的失敗,比和馬小娥做不成那種事,感覺要強烈得多。
特別的喪氣。
周宗澄原本和老于是有過很多矛盾的,明里暗里爭了好幾年。然而,他們現在攜手成了一對親家。成了親家以后,自然就是成了利益共同體。那么,將來被損害的,就一定是他金德旺了。
老于是給過他金德旺機會的,然而這樣的機會卻讓女兒給破壞掉了。如果自己的女兒聽話,他哪里會落到這樣的境地?在整個黑槐峪,他感覺都快抬不起頭來了。在農村,悔親逃婚,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尤其是,這種事情發生在他這樣的人物身上,就更加地沒臉面。錢掙得再多,面子沒了,又有什么用?再說,得罪了于仁發,就是得罪了秦家振。何況秦家振現在的確也在惱火。得罪了這兩個人,他還能在這里混嗎?只怕是以后想掙大錢,會越來越難了。
金德旺真的是越想越沮喪,越想越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