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好,那就是要乾淨、利索,不能造成過於負面的影響。而且,要不留任何後患。這一點,也是最最重要的。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窯上每年都會發(fā)生很多事,大大小小,雜七雜八的,而每回處理後,總要拖一點尾巴。金建軍拿不準方洪兵在聽到他要求他離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同時,他還不知道巧雲(yún)會在以後做出怎樣的反應。也許,巧雲(yún)會恨他一輩子,也未可知。
“這種事情最好由你爸來處理。”劉璐璐悄悄地對他說,“你一個做哥哥的,不要招她恨。巧雲(yún)是成人了,她懂得好歹。感情這種事情,不是那麼好說得清的。”
金建軍不吱聲。
他不想和劉璐璐討論感情問題。
劉璐璐自認爲自己是個感情豐富的人。
金建軍那個晚上在窯上,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去找方洪兵。九點多鐘了,他感到肚子餓得厲害,就到食堂裡找吃的。
馬小娥還在忙著。
他們現(xiàn)在也說話,只是不叫對方的名字,只以“哎”來相稱。馬小娥一度很恨他,她真的想去告發(fā)他,但是,想到劉璐璐,她又感覺撕不開這張臉皮。在別人眼裡,金家是有恩於她的。不管怎麼說,自己的男人死後,她是被照顧的。
她只有忍著。
事實上,她後來也看出來了,金建軍內(nèi)心有愧了。好一段時間,他幾乎不在這邊出現(xiàn)了。他躲著她。也許正因爲這一點,她心裡氣消了不少。有一次他從縣裡回來,還給她兒子買過一個汽車玩具。她沒有給他好臉色,喝令把汽車還給他。
他當時尷尬得很。
“你怎麼還沒睡?”他問。
“我把明天的面發(fā)了,一會兩個班的人還要上來吃飯。”她說。
金建軍在鍋裡抓起一隻熱氣騰騰的饅頭咬起來。
“巧雲(yún)的事,現(xiàn)在怎麼樣了?”她問。
“我爸不同意。”金建軍說。
十點,一些窯工陸陸續(xù)續(xù)地從下面上來了。他們上來後就直奔食堂。一陣亂哄哄的。金建軍卻沒有看到方洪兵。
“那個誰,方洪兵呢?”他問一個叫老歪的窯工。
“不知道,應該上來了。”老歪說,“要不就是拉在後面了,可能一會就上來了。”
金建軍一直等到窯工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去休息了,也沒有見到方洪兵上來。出了什麼事嗎?他心裡有點疑惑,就決定到井下去看看。
井下黑漆漆的。
金建軍坐著升降簍,往下走。
往下降得越深,眼前也就開始出現(xiàn)一點亮色。
在五號巷道,他看到了方洪兵。在他的邊上,還有兩個人,在幫他幹著什麼。
“你們在幹什麼?”他走過去問。
“這邊巷道在滲水,而且?guī)r層有裂隙了。”方洪兵說,“趕緊要加固!”
金建軍看著他們那一身的黑污,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50
天氣是越來越冷了。
方洪兵一直想著要回去一次。
金巧雲(yún)也同意他回去一次,看看老家的情況。她現(xiàn)在關(guān)心他,也關(guān)心他的家庭。她甚至說,她要給他的父母買一點衣服。
他當然懂得她的好意,但卻不能接受。對於他們現(xiàn)在的這種關(guān)係,他似乎已經(jīng)看明白了那一條,那就是隻有私奔了。金巧雲(yún)也沒有辦法好想。她怕她的父親。她想過請馬小娥向她的父親,但馬小娥連連搖頭,說她父親是不可能贊同的。她不敢因爲這個,而惹惱了老闆,從而砸掉自己的飯碗。然後,她就想先向她媽媽透點口風,但是後來猶豫了好久,還沒有說出口。再後來,就有了小徐。有了小徐這件事,她就更不敢提了。她後來最大的願望就是小徐能夠和她分手。在和小徐相處的過程中,她不斷地有意疏遠他,希望他能主動地提出和她分手。可是,那個小徐卻木木的,百依百順,卻又膠著她不放。
金巧雲(yún)真的就有些無計可施了。
方洪兵當然不知道她和小徐的事。
他相信她。
只到半個月前,金巧雲(yún)才猶豫著吞吞吐吐地告訴他,說她家裡給他說了一個婆家。他當時就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半天也不說話。她卻安慰他說,她是不會和那個小青年談的。她愛他。她說不管如何,她也只跟他好。
方洪兵的心卻是涼的。
他不是不相信她的話。他是相信她愛他的。只是,這種愛,能抵得過家庭的強大壓力?
方洪兵一天天地意識到事情正在向不好的方向發(fā)展。
但是,他沒有想到會來得那樣快。
那天晚上,方洪兵對金建軍的到來就感到有些意外。沒有什麼事情,他們是不會下井的。井下是非常危險的。或者說,危險是隨時存在的。但是,方洪兵也沒有多想。他和金建軍接觸並不多,總起來感覺他這人不太好接近。當然,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他發(fā)生什麼關(guān)係。一個是僱主,一個是僱工,完全不可能走近的。但是,他沒有想到金巧雲(yún)會愛上他。如此一來,性質(zhì)就起了變化。
方洪兵他們那個晚上一直幹到很晚。巷道加固了,變得安全起來。金建軍卻沒有說什麼,和他們一道上來了,吩咐馬小娥給他們加炒了一個熱菜。回去休息以後,小越南還和方洪兵開玩笑說,到底是你的大舅子,對咱們的態(tài)度不一樣啊。方洪兵嘴上說了一句:扯蛋!心裡卻嘆著氣。說到底,他那樣幹既是爲了自身,也是爲了大家。一旦出事,大家都遭殃。而金建軍也不是因爲他和他之間存在什麼關(guān)係才加菜,他是感激大家。畢竟,他們是在爲他金家負責。
事情一晃幾天過去了,那天方洪兵剛從底下上來,周大柱就對他說:“喂,方洪兵,金老闆說了,讓你明天不要下窯了。”
方洪兵一愣。
所有聽到的窯工也都一愣。
“爲什麼?”小越南問。
周大柱冷笑了一下,“爲什麼?我怎麼知道?問他自己吧,爲什麼!”
“一會你來,我把工錢和你結(jié)清了。一天也沒少你的,還多付了你半個月。”周大柱說,“這是對你格外開恩了!”
方洪兵看了一眼周大柱,然後悶聲說:“好的。”
事情很明顯,金家的人知道了他和金巧雲(yún)的事,肯定持著堅決反對的態(tài)度。
周大柱拿出下井單,一一算給他聽。
方洪兵卻只覺得腦子嗡嗡一片,周大柱說些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回到工棚裡,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著。
方洪兵低著頭,他的心裡很難受。他能聽得出來,這裡面有同情,也有挖苦。而有些話是用同情的語氣說出來的,卻暗含著諷刺。
那些尖刻的語言就像毒蛇一樣地咬他。
然而,他不恨那些人。自己應該早就知道有這一天的。他現(xiàn)在得到的,不過是當初早就註定好了的。
他默默地收拾著行李。
“你真的離開?”小越南問。
“嗯。”
“你也可以到別的窯上啊。”小越南說,“我和你一起走!”
“不了,”方洪兵雖然很感動,但卻不想連累他,說,“你在這裡好好幹吧,我回去了。”
“不再回來了?”小越南問。
“不回來了,”他說。
當然不會再回來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方洪兵想。現(xiàn)在,他恨這個地方。因爲,這裡留有他的屈辱。在這裡,他失去了尊嚴和人格。
“你不要和她說一聲?”小越南問。
方洪兵感覺自己淚水都要出來了。他想:還能說什麼呢?也許,她已經(jīng)屈服了。她不可能不屈服的。她家的力量太大了。她沒有理由說服家裡人,同意她和他的戀愛。
無論從哪個角度,她都沒有足夠的理由。
那個晚上,方洪兵默默地在黑暗裡想了好久。想起自己,想起金巧雲(yún),想起老家。一切的一切,在腦海裡翻來覆去,攪成一團漿糊。
不知過了多久,他起身了。別的窯工們都還在夢鄉(xiāng)里。事實上,他是一夜沒有閤眼。自己沒有什麼東西,也就是一卷鋪蓋了。他手裡面還提著另外一隻包,裡面裝著金巧雲(yún)給他買的襯衫什麼的。那些襯衫都還是新的,他一天也沒有捨得穿。他要還給她。他不想帶走這些屬於“過去”的東西。
他對她的情意,她對他的情意,一切都將成爲過去。
外面的天還有些黑。
他悄悄地出了工棚。
食堂裡亮著燈。
剌亮的燈照亮了煤場前的一大片空地。
大狼狗就蜷伏在燈光裡。
這是新近金德旺纔買來的狗。
馬小娥早起來了,在忙著。
方洪兵走了進去。
馬小娥看了他一眼。
不用說話的,大家全明白是怎麼回事。
“你這麼早?”她說。
方洪兵努力地笑了一下,說:“嗯。”
他放了手裡的那隻包,對她說:“馬姐,麻煩你,把這個交給金巧雲(yún)。”
她停下手裡的活,搓著手上的麪粉,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他。
“是她過去買給我的衣服,我一件也沒有穿。”方洪兵說。
馬小娥想說些什麼,然而欲言又止。
方洪兵頓了一下,然後扭身向外走。
就在他走過值班室門口的時候,邢二槐叫住了他。
“喂——”
方洪兵站住了。
邢二槐披著黃大衣,縮著脖子,袖著手,就出來了,說:“你把包打開!”
“幹嘛?”方洪兵知道,他是懷疑他在鋪蓋裡藏著窯上的什麼東西。過去,每一個離開的窯工都要接受檢查的。但是,方洪兵突然就起了怒火。
“你打開看看!”邢二槐堅持說。
“憑什麼?”方洪兵吼起來,“你別拉我!你沒有這個權(quán)力。”
兩個猛地就拉扯了起來。
“二槐,放手!”
不知什麼時候金建軍從隔壁睡覺的地方起來了,站在門口,喝開了他們。
方洪兵看了金建軍一眼,然後揹著鋪蓋向前走。
“小方,小方——”
馬小娥也追了出來,手裡揮舞著,好像是熱氣骨頭騰騰的饅頭。
方洪兵瞟了一下,但卻沒有停下腳步。
51
太陽升了起來。
大地間一片金黃。
有淺淺的霧在浮著。
空氣是新鮮的。
方洪兵大步地向前走。
煤窯都他甩在了身後。
他想要快點走,快點離開這個傷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