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二從正月初八下午離開吳郡,用了整整三天時間,終于在正月十一中午趕到了錢塘城外的杜家別墅。
杜家別墅占地面積足有百畝,是上一任天師道道君杜子恭留下的產業。
孫泰以關門弟子的身份接任了道君的職位后,杜子恭的子孫卻依然是教內的實權人物,他們每年元宵前后都會在錢塘開設道場。
他們也偶爾會把帖子送到孫泰手上,邀請他來為道場增色,孫泰雖是天師道的掌教,雖也反感此類邀請,卻還是不敢不來。
看著杜家的別墅正門大開,范二下車后便帶著阿仁要長驅直入,卻被幾個道徒攔了下來。
范二拿出兵字符,第一時間表明了身份,這才在一個小道士的引領下進了別墅大門。
走過照壁墻后,范二便見道場正設在院子里,場中央除了穿道袍的七八人外,更有數十觀眾。
或許為莊嚴肅穆的氣氛所懾,范二遠遠便見院中香火旺盛,場中卻是鴉雀無聲。
道場的北面,擺的是天官帝君的金色塑像。
天官帝君坐于墩子上、頭戴紗帽、手持玉牌,他的樣子眉清目秀,臉上三綹長須,好一副莊嚴法相!
這天官帝君又名賜福天官,也稱紫薇大帝,也是歷史上的唐堯;傳說他是元始天尊吐氣化成的,同時化出的還有舜和禹,分別是地官和水官。
對于這些傳說,范二也只是姑妄聽之,姑妄存之;他從未在意,也從不反駁。
范二只看了一眼道場中那些道士,便可確定孫泰并不在其中。
畢竟孫泰如今已年近花甲了,而場中的道士最多不過三十余歲罷了,除非孫泰真的駐顏有術才有身在其中的可能。
范二從三百多里外巴巴地趕過來,不是為了參加道場的,所以輕聲對領路的小道士問道,“這位師弟,你知道道君在哪嗎?你可否帶我去見道君?”
小道士搖搖頭頭,恍然道,“原來師兄是來找道君的啊,我們還以為你是來找祭酒呢;這樣吧,要不然我帶你找孫祭酒吧。”
“孫祭酒?請問這位孫祭酒的名諱是?
“他是道君的親戚,好像叫什么孫恩的,他應該能告訴你道君現在何處。”
“孫恩?果然是孫恩。”范二心中一震,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劍。
剛才聽到小道士說起孫祭酒之名時,他便猜測這人大概是孫泰的侄子孫恩了,一問之下,果然。
跟著小道士七拐八拐之后,終于拐到了一處廂房。
敲開門時,范二便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穿著道袍芒鞋、手上拿著拂塵的道士出現在眼前;他身形高大,頭頂上挽著一個高髻,額頭高廣,留著山羊胡子。
他的裝扮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但各種奇怪外貌組在他那一張沒有什么表情的臉上,卻讓人覺得有種不怒而威的氣度。
想著這位便是孫恩,范二趕忙頷首為禮,“在下范逸之,應天師的道令從吳郡趕來的,請問......”
“你便是范師弟啊,貧道孫恩。請。”
孫恩打斷了范二之語,擺手請他入內,兩人禮讓了一番后,一起走入了屋中。
進屋后,范二又以師弟的身份重新給孫恩見了禮,而后兩人以賓主之位坐了。
孫恩親手執壺,給范二倒了一杯茶,說道,“天師昨天還念叨你呢,但他今天一早便進京去了,你若能早來半天,也可見到他的真顏了。”
我了個草,這是溜哥們玩的節奏啊!
范二聽說孫泰離開了錢塘,不由得心頭火起。
可被領導溜著玩,他又能有什么脾氣?又敢有什么脾氣!
再仔細想想,范二很快就釋懷了,自己原本就沒打算見孫泰啊,如今這結果不是更符合自己的初衷嗎?
孫恩看著范二臉色陰晴不定,也并不開口換他,只是默默地盯著他揣摩他的心態罷了。
范二發現孫恩輕笑著看向自己,不由尷尬起來,“小弟剛才失態了,此行無緣見到天師,小弟甚感遺憾。”
孫恩一甩手中的拂塵,仿佛是擺開了清談的架勢,卻開口安慰道,“來日方長嘛,以后有的是機會。為兄聽了不少京中的傳說了,師弟最近在京中也是聲名鵲起啊。”
范二當即謙虛起來,一來二去間,他莫名其妙就對孫恩表現出來的學識而嘆服了。
孫恩作為亂民的頭領,作為中國海盜的鼻祖,竟然學識淵博,還和袁崧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填詞唱曲。
幾杯茶喝下來,兩人便又說起了朝中大事,范二說起此前和袁崧說過的拓跋珪和北伐事,口中自是悲憤。
孫恩也是如此,竟還為此作了一首慷慨激昂的詩。
范二被他所感,也有些忘形地說道,“小弟乘船從京都到吳郡,在江上也做了一首詞牌,名為《水調歌頭》,還請師兄品評品評。”
孫恩大喜過望,笑道,“快些吟來,我倒要聽聽這新詞。”
《水調歌頭》又名《元會曲》、《凱歌》、《臺城游》、《水調歌》,這個詞牌是隋朝皇帝楊廣所作,盛于宋朝,放在這個時代理所當然是新詞。
這個時代也有詞牌的說法,孫恩和袁崧都是此道中人,范二把這詞牌提早兩百年發明出來,也有投其所好之意。
范二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便開始吟詠起來,“雪洗虜塵靜,風約楚云留。何人為寫悲壯,吹角古城樓?湖海平生豪氣,關塞如今風景,剪燭看吳鉤。剩喜然犀處,駭浪與天浮。
憶當年,周與謝,富春秋。小喬初嫁,香囊未解,勛業故優游。赤壁磯頭落照,淝水橋邊衰草,渺渺喚人愁。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
孫恩搖頭晃腦地聽著,情不自禁就代入了范二的情緒里,聽完后竟不知如何評價才好。
卻聽隔壁的偏廳中,突然傳出一聲中氣十足的洛陽腔來,“好一句‘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寫得秒!”
范二一愕,轉頭看時,卻見一個三十余歲的漢子掀起珠簾大步走了出來;這漢子身著青衫,看著身形高瘦,臉容卻是清秀雅靜。
范二從他的氣度上,便能感受到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度。
孫恩笑著將這漢子引薦給范二道,“這是我的妹夫,范陽人盧循,表字元龍;這是吳郡來的范逸之,字安彥。”
原來是孫恩的妹夫盧循啊,這可是孫恩的最佳搭檔啊。
范二恍然大悟,隨之起身與盧循互相行禮。
盧循是東漢大儒盧植之后,他不但繼承了范陽盧氏優秀的基因,而且從小就聰敏絕頂,尤其擅長弈棋、草書、隸書。
佛門僧人慧遠擅長品評人物,他見到小時候的盧循時,便評價道,“你的體態容貌雖有素雅的儒風,但骨子里卻藏著不遵法度的志向。”
就這個時代而言,不遵禮教那叫名士,不遵法度就是逆賊了。
慧遠看人還是有些眼光的,從盧循躲在暗處而后情不自禁地出場方式,便可看出他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了。
盧循有著優秀的基因,又加之從小勤奮刻苦,長大后所擁有的才華,足以令他在官場中有所作為了。
可惜,這只是一個假設,而不是必然的結果
而假設和結果,并不總是可逆的。
如今在官場上混得好的,弈棋和書法都是必須的修養;但這并不能說明,弈棋和書法優秀者就一定能混得好,因為有些人甚至連進入官場的機會都沒有,比如盧循。
范陽盧氏屬于東漢時的望族,與盧氏一樣的郡望還有穎川荀氏、陳郡袁氏、弘農華陰以及陳留蔡氏。
這些郡望中出現過盧植、楊震、袁渙這樣的名人,可進入東晉后卻都落魄了。
這幾個郡望中,大概除了袁崧目前的地位能對得起后漢時的榮光外,其他人怕是都不敢在祖先的靈位前抬頭吧?
不過,范陽盧氏的衰敗大概也墮落至波谷了,再過幾十年,范氏就會在北朝崛起,并且一躍成為南北朝及隋唐時代最為著名的“五姓七宗”之一。
按照正常的歷史軌跡,王謝等江左大族很快就因孫恩之亂而沒落,但山東和關隴的大族卻因北方的強大而如朝陽般冉冉升起。
范陽盧氏之所以面臨如此的窘境,只是因為沒找到適合自己的土壤罷了。
也并不是說有些大族成了豪門就讓人看得起的,因為有骨氣的人不食嗟來之食,而他們所仕的北朝畢竟是胡族的王國,盡管拓跋氏在史書上偽造了皇帝子孫的族譜。
范二想著盧循的出身,對盧循之所以堅定不移地跟著孫恩造反也就不難理解了。
卻聽孫恩笑著問盧循道,“元龍剛才夸贊最后一句做得好,我也深以為然,咱們且為這‘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飲一杯。”
“飲勝。”盡管飲的只是茶,但范二還是隨聲附和道。
盧循喝了一口茶,卻搖搖頭道,“不止‘我欲乘風去,擊楫誓中流’說得好,其他的幾句,也都好。”
孫恩點了點頭,笑道“哦?”
盧循放下了茶杯,又看了一眼范二道,“安彥開篇說的是‘雪洗虜塵靜,風約楚云留’,一個‘雪洗’便可看出氣勢,這是為拓跋珪坑殺后燕五萬士卒而作的快語壯詞啊。第二句又可看出他因為風云之故而無法親臨戰場的遺憾,其中又未嘗沒有無奈和迫切。”
孫恩對盧循的解釋自是無話可說,只是微笑著捋了捋胡子。
范二點點頭,心中卻無比尷尬。
自己對這首詩只是知其好,而不知好在哪,如今聽盧循這么一解釋,好像還真像那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