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糕點鋪今日歇業(yè),六六被卓婭趕到門外杵著,然後她就和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才嘆了口氣說:“看這個掉眼淚,就覺得心口裡像是堵了個大沙包,憋得慌。”
捧了杯熱茶哧溜溜喝著,膝蓋上搭了兩個藥袋子,袋子裡騰騰地冒著酸澀的臭味。
於是指了指這兩個賣相尤其差勁的藥袋子,問她:“弄得這是個什麼玩意兒,臭死了。”
卓婭瞄了那袋子兩眼,說:“看那榆木腦袋,這自然是頂頂好的藥材。螞蟻、巨蠍、蜥蜴、蟾蜍、花蜈蚣……總之類別是少不了,說了也不懂。”
聽罷驀地覺得從膝蓋上渡過來一陣惡寒,原本想要去挪一挪那袋子的手頓半空,轉(zhuǎn)了半個圈又收回來,繼續(xù)捧住茶盞。
卓婭樂得哼笑一聲,捻了塊豆沙糕塞進(jìn)嘴裡,正嚼了一半,卻又似想起來什麼,忽然一拍大腿,看住說:“誒?沈鳳歌,別轉(zhuǎn)移話題,是問爲(wèi)什麼要站大街上慘兮兮地哭?問得含蓄倒不說話了,們漢就是這樣,講什麼都拐彎抹角的。”
“呃,那什麼,卓婭,下次再嚼這種食物的時候千萬別說話。不然,師兄一定嫌棄。”撣撣衣裳上被她一時激動噴過來的點心沫子,諄諄教導(dǎo)。
卓婭憤憤瞪了一眼,可也沒反駁,她攏了攏腿上搭的一方毛毯,與道:“既然不肯說,那也不逼。但告訴一句話,活這世上,是沒可能碰見天上掉餡餅的。有些事,不爭取,往後許就後悔一輩子。”
聽了這個話,難免覺得苦澀。
老實講,這個活到現(xiàn)二十幾年了,除了知道要戰(zhàn)場上爭勝負(fù)外,其餘的倒真沒有盡心去爭過什麼。這也不是不想爭,而是不能爭。
沈家的時候,沒資格和姊妹們?nèi)幨颤N胭脂水粉,珠花綢緞。一來是沒有必要,二來是不被允許。那種姑娘家的玩意兒,彼時的是連碰都不能碰的。
好容易等捱到了情動的年紀(jì),旁又都曉得是個斷袖,沒有硬塞給幾個男已是十分慶幸,更遑論和誰去爭封奕的一顆心。
久而久之,那點爭名奪利的念頭就給磨得淡泊了。而這種死水微瀾的心境也一直保持得妥妥的,從沒料想有哪一日需要去變一變。
“沈鳳歌!”
卓婭一聲怒吼將從紛至沓來的往事裡給拽了回來,納悶地望著她,她咬牙切齒地看著。
“看這個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的模樣,同講話也聽不見。”
“唔,那方纔說了什麼?”確實沒聽全乎,但見她一張紅撲撲的俏臉,惱怒中隱含著羞怯,這個事,八成與家那個美師兄有關(guān)。
卓婭偏了偏頭,容色間有些彆扭,但嘴上卻不肯服軟,“哼,就是問問,聞洛是不是早有了心尖尖上的?”
挪挪手爲(wèi)自己添上熱茶,然後問她:“有,待如何,沒有,又待如何?”
卓婭轉(zhuǎn)了轉(zhuǎn)那一雙勾魂的杏核眼,重整起一副嚴(yán)肅的面容,她說:“這麼幾年,一直追著他跑,料想就算是個石頭心腸的,也該有點反應(yīng)了。可他偏是半點動靜都沒有,真是和一樣的榆木腦袋。”
遂被一口茶嗆住,劇烈咳嗽。
卓婭睨了一眼,“可誰叫看上了他,這輩子也就認(rèn)了。這麼說吧,若他眼下正傾慕著哪個姑娘,那索性就下毒毒死她,若他要是沒有傾慕誰,那就算是替積德了。”
呃,看來聞師兄一直打著光棍,倒是個澤被蒼生的事了。
“咚、咚”
“實際——”已溜到嘴邊的話被那個規(guī)矩的敲門聲給堪堪擋了回去,然後就聽六六外面道:“姑娘,大來了。”
卓婭掀起眼皮來望了望,眼波里夾著一絲促狹並一絲瞭然,她說:“接的來了。”
喝下茶盞裡最後一口茶,又嘆了一遭,這才俯身要把膝蓋上的藥袋子給挪下去,卻被一隻素手半路攔住。
“別動,這是拔溼氣的,得敷夠十個時辰。”卓婭一面說著,一面越過擡眸去看打從外面進(jìn)來的。
一襲寒風(fēng)從門外卷著隆冬特有的氣息刮進(jìn)屋子,吹得禁不住打了個抖。清晰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叩地面上沉穩(wěn)有力。
垂著頭去擺弄那兩隻藥袋子,眼風(fēng)裡瞥見封奕那一副湖藍(lán)的緞面棉袍停眼皮下。
遂手臂被一股霸道的力量箍住,封奕一使力將從藤椅上拽起來,那原本鬆鬆搭膝蓋上的藥袋子便“嗒”地一下掉了地上。
的腿因一下子受不了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便沒來由地一酸一軟,險些就跪地上。
可終究是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半倚封奕託腰間的手臂上。
他眼中翻涌著滾滾怒火,低垂了頭對吼道:“這雙腿,若是不要了,大可以替拿掉它!”
將手抵他的肩頭,試圖推開他,“的腿是的事,不必……”
“撲通”
的話尚沒說完,封奕便撒了手,一屁股摔地上,結(jié)果後面的話就被一陣齜牙咧嘴給壓了回去。
這一下,摔得委實是狠,想的尾巴骨估摸要給摔斷一截的。
“帶她走!”
封奕一甩袍袖當(dāng)先出了門去,一副俊朗的面容已是如三伏天那雷陣雨前的陰雲(yún),黑壓壓恨不能蓋過白日光。
旋即便被兩個不知從何處蹦出來的大漢給架住,臨出門前,六六拾起了地上的兩個藥袋子塞進(jìn)手裡。
“沈鳳歌——”卓婭叫住,愣了一瞬,然後就看她微不可見地對搖了搖頭,卻終歸沒有說什麼。
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好漢不吃眼前虧,這都是用來教育的大實話。
思量,封奕此番的震怒倘若只爲(wèi)這一雙腿,那就著實沒有必要。因同他的交情,實打?qū)嵉厥菦]有鐵到這個份上,所以就不知他這是爲(wèi)哪般,總不會是更年期提前到來。
而直到回到丞相府,封奕也沒再同說上半個字,始終沉著一張臉,大有將生吞活剝之勢。
照舊去了那方佈滿墨竹的小院,茅草棚似的小屋裡,燃了四五個火盆,將冰窖似的屋子哄得暖洋洋的。
裹了牀大被橫花梨木榻上,膝蓋上面仍搭了卓婭的藥袋子,然後封奕斜倚木塌的另一側(cè),直勾勾地看著,看得由內(nèi)而外地嗖嗖冒涼氣。
半晌,他忽然自嘲地輕笑一聲,“沈鳳歌,不明白,究竟要什麼。”
亦笑了笑,“這個問題,就連都不知道該如何答。”
封奕從兩中間相隔的矮腳方桌上捻起一隻瓷杯,手中細(xì)細(xì)把玩,他說“幾個月前,爲(wèi)了一場莫名的殺戮拋棄安寧的生活,以爲(wèi),天下大義就是要的;三年前,用一條命換了一個沈家,以爲(wèi),償還恩情就是要的;五年前,要操辦與鳳茹的大婚,一口應(yīng)承,以爲(wèi),將姊妹一一安置妥當(dāng)就是要的;七年前,戰(zhàn)場上殺紅了眼,提著柔然大將託哈木的首級要求作大軍前鋒,以爲(wèi),爲(wèi)國捐軀就是要的。
可時至今日,才懂得,這些都不是所求的。只是順應(yīng)了世事的變故,從未去反駁什麼。離開瑤鎮(zhèn),是因不能棄聞洛的死活於不顧,奔赴山東,是因擔(dān)心沈家百多年來守護(hù)的社稷旁落,以換將皇上從柔然手裡救出來,也是一樣的道理。沈鳳歌,顧慮雖多,可卻沒一樣進(jìn)得了的心。說的,是也不是?”
聽罷封奕的一席評述,自覺一顆心由萬馬奔騰到萬籟俱寂來回顛倒幾番,卻沒的去推翻他。
沉吟許久,也思量不出個所以然來,結(jié)果只能窩大被裡對著他乾瞪眼。
實際這麼多年來,也是活出了些許滋味的。
先前年幼,若虛山上得過且過,後來去了沈家,也是不知所謂。但始終曉得,活著,就得有一個目標(biāo)。儘管每個時期裡的目標(biāo)都不盡相同,可也總歸是有的,算聊勝於無罷。
這小半輩子裡,最遺憾的事就是沒能知道是從何處來的,的父母是怎樣的,師父又是如何收養(yǎng)的。關(guān)於這一段,花花一直認(rèn)爲(wèi)是自找煩惱,但總以爲(wèi),一個,就譬如一棵樹,知道根何處,才能知道路何方。
對於許多事情,並不是不意,而是沒辦法意。年齡淺的時候是老記不住事,後來能記住了,就已經(jīng)被推到刀光劍影裡。
二叔說,不能軍營裡面動感情,因爲(wèi)很可能此時還面前活蹦亂跳的,下一刻就會橫死腳下。這份情,誰都傷不起。
所以到了後來,就將一切看得淡然,彷彿置身於塵世外。但又註定是個俗世中,這就不可不避免地會受到種種世俗的影響,以至於發(fā)展到後來就變得不上不下,既不俗不可耐又不超凡脫塵,其結(jié)果就是十分不合羣。
然則這混沌的二十多年裡,最令欣慰的一件就是沈老太爺?shù)拈_明,他恩準(zhǔn)沒有戰(zhàn)事的時候可以搬去住若虛山上。這就大大增進(jìn)了和花花的感情,並且陶冶了熱愛大自然的情操,同時也進(jìn)一步誘發(fā)了對木工這個工種由衷的喜愛之情。
“今日去的那個地方,往後不必再去。看眼裡,傷心底,又何必徒增憂愁。就這麼繞了一圈,擦肩而過了數(shù)年,如今這樣,不好麼?”
言罷,封奕目光切切地將望著,商量似的口吻叫微微一愣。老實說,這樣他,從未見到過。或許過往的那些年裡,曾盼望過他能待如同待他一般。但他忽然這麼問,卻讓不知該如何去答。
此時此刻,反而惦念起狐貍。他這個一向不大兜著彎子說話,至多是欺負(fù)一下,卻不會迫作什麼選擇。以往狐貍?cè)杖崭皶r,也不怎麼能體會到其間的好。可今日這般一比,才知自己看是多麼地沒有準(zhǔn)頭。
掙扎著起來,爲(wèi)封奕手旁的茶盞裡添了茶,也沒顧得上他是否正怒火洶涌,便誠懇道:“封奕,兩個雖是繞了那麼一圈,可這個圈,它確然不是同一個。沈家敗落、以死謝罪天下後,兩個之間,就不止隔了一道山一條河。現(xiàn),是指望同退回到哪個起點來著?”
封奕望著,良久,才端起方桌上的茶盞,用蓋子敝去茶葉沫子,甚優(yōu)雅地淺嘗了幾口。
他一貫沉穩(wěn)的神色擡眸間雖已有了碎裂的痕跡,可他仍是脣角牽出一個沒有情緒的笑,他說:“沈鳳歌,要的東西,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這個,該知道。”
說完這句話,他便將茶盞穩(wěn)穩(wěn)地擱回桌上,然後拂袖而去,沒再留下隻言片語。
短短七八日的光景,已有兩個男對說了相同的話。一個是高高上的君主,一個是位極臣的臣子,他們皆有勝一籌的智慧,卻也同樣自負(fù)。這兩或許能將天下都控制指掌間,可他們卻算不到心。金銀珠寶,名利財權(quán),沒有一樣是活物,這反而就得來容易。
但心難測,又怎能說要就要,說放就放?
待封奕離去許久,眼前才又恍然浮起拈花茶樓那一塊讓熟悉了三年的豎匾。
其實,狐貍他原本就是那樣一個風(fēng)度卓然的男,這世上,也原該是由那樣氣質(zhì)雍容的姑娘來配他,纔算合宜。
如這麼一個曾大漠荒原上對陣柔然,橫刀立馬的姑娘,實是搭不上天下間任何一個男。
偶爾午夜夢迴,看著這雙曾斬下無數(shù)頭顱的手,就連自己都忍不住會害怕,更遑論旁。
所以說,們受到突如其來的打擊時,往往傾向於瞬間披起一層厚實的外殼,佯裝無事,但其實裡面的皮肉已被傷的體無完膚。
這大抵是出於一種自保護(hù)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可一旦平靜下來,那種傷口潰爛的痛,就會無以復(fù)加,猶如洪水猛獸般,將吞噬。
窗外月華慘淡,捏著那片梨花雕紋的玉佩倚窗邊,縫隙間有寒涼的風(fēng)絲絲灌進(jìn)來。
胸肺裡那綿延不絕的痛楚似無法抑制般一層層翻涌,幾乎將淹沒。
梨花瓣硌掌心裡,細(xì)微地刺痛。
意識朦朧的時候,彷彿又看見了一堵硃砂紅的宮牆,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梨花瓣,及那個立秋千旁的模糊身影。
斷袖,哪裡跑4240_斷袖,哪裡跑全文免費閱讀_42第四十章促膝長談(小修)更新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