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正的戰場上,無論勇士還是懦夫,最終能不能生存下來,都要看自己的運氣。
怪獸成群,殘暴踐踏,那些勇士的結局可想而知。
北方大國能夠在極其艱苦的環境下建國、立足、矗立數千年而不倒,其奮斗精神、團結程度可見一斑,是其它民族無法相比的。
“如果我處在那種環境之下,會怎樣選擇?”我不禁捫心自問。
當下的港島江湖人心渙散,各個幫派的大佬們全都一心“向錢看”,所有心思都用在經商賺錢上,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將“仁、義、禮、智、信”五個字奉為做事原則。這樣的江湖,已經淪為商人們蠅營狗茍、私相授受的生意場,與“江湖”的本來面目越走越遠了。
我不欽佩任何一個國家的君主皇帝,但對眼前這些將士們的勇氣肅然起敬。
“披上這袈裟,我也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剿滅伏馱,保衛北方安寧。”我淡淡地自語。
勇者無懼,只有拋棄了一切自私自利之心的真正勇士,才敢放膽披上這袈裟,重走那些勇士們向著怪獸沖殺之路。
“前輩,請放心,無論您屬于哪個國度,秉承的是哪一種教義和宗法,我都會真誠地向您致敬。怪獸威脅的是全人類的生命,任何一個人,只要他心懷為全人類而戰的信念,就會成為您的戰友,將您的未竟事業繼續下去,直至解放全人類,讓地球上的任何怪獸死無葬身之處。”我向著虛空之中拱手致意。
那些畫面緩緩隱去,忽然間,正面的石壁無聲地凸起,一個高大魁梧的“人”出現在石壁上。
我與他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石壁,已經能夠感受到他那種英雄末路的悲涼與滄桑。
“生與死之間,兩難抉擇。如何做到心無掛礙?如何做到大公無私?如何做到了無欲望?把一支軍隊放在心里,就是將軍;把一個國家放在心里,就是帝王;把一個星球放在心里,就是地球之主。”他慢慢地拔劍,向上舉起。
隔著石壁,那把長劍上閃爍著熠熠星光。星星共有九顆,大小錯落,連珠一樣排開。
“前輩是——”我問。
“向前向前,九星落地之處,向前,向前……”他揮舞寶劍,幾乎要破壁而出,但那堅硬的石壁變得十分堅韌,將他牢牢地覆蓋住,根本無法掙脫。
歷史上,并非所有英雄都有完美結局。恰恰相反,很多大英雄在創造了驚天動地的戰績之后,遭到背叛與暗算,轟然倒下,尸骸無存。縱觀中外歷史,最后登上王位、傳宗接代的都不是英雄,而是雙面奸雄、狡詐奸雄。
英雄的結局,往往都是以悲愴落幕。我猜,那披上袈裟的沙皇也不例外。
“安息吧,前輩。”我向著石壁中的“人”深深鞠躬。
“向前,向前……”他的聲音虛弱下去,突然踉蹌一步,單膝跪地,勉強用那把九星長劍拄地,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接下來的變化,令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撲倒在地之后,身體發生了詭異的改變,后背突兀隆起,一條腿漸漸拉長……
“他變成了怪獸?他變成了……怪獸!”我從喉嚨里擠出這兩句話,后背汗毛根根倒豎起來。
我無法用語言描述那個過程,因為這一切太殘忍了。
“與惡龍纏斗太久,自己也變成了惡龍。凝神深淵,深淵也凝視你……”這是我熟知的箴言,眼前活生生的例子正是這兩句話的真實體現。
勇士變成怪獸,這既是可怕的現實,又是巨大的諷刺。
當凸起的石壁恢復原樣的時候,我渾身都已經冷汗涔涔,肌肉連同思想一起變得僵硬,無法行動,也無法思考。
向怪獸開戰直至戰死并不可怕,因為那是戰士的光榮。馬革裹尸,血灑疆場,是軍人的責任。可是,如果戰敗后的命運詭異如斯,誰能承受得了?
我感覺到,那袈裟又冷又重,已經變成了巨大的負累。
“這是一項偉大而沉重的事業,救世主的榮耀光芒萬丈,失敗者的命運卻永淪地獄。披上那袈裟走出去之前,可以反悔,可以做懦夫,可以茍活于世,這并不可笑。并非人人都是救世主,救世主只是億萬人中的一個,或許是你,或許不是你……”一個聲音轟轟隆隆地響著,如同一塊巨石滾落峽谷,激蕩起一陣陣回聲。
我木然挺立,腦海中一遍遍回憶著勇士變成怪獸的那一幕。
“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我有為世間億萬人下地獄的勇氣嗎?一旦淪入地獄,我會后悔此刻的選擇嗎?”我連連自問,但卻找不到答案。
離開港島時,我心底并不迷茫,因為敦煌是我唯一的目標,毫無歧義,不需要反復思考。那時,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扔下江湖地位、榮華富貴、大佬青睞、群雄仰慕,揮一揮手,灑脫地登上飛機,一路向北。或許,那時我知道自己能進能退,即使在敦煌一無所獲,也能重新回到霹靂堂,受到隆重歡迎。
“這一次,跟從前的任何一次選擇都不同了。”我用力攥緊拳頭,掌心滲出的汗水從手指縫里一滴滴落下。
漸漸的,我聽到了誦經聲。
那聲音并非來自耳畔,而是起自心里,就出自我的胸膛深處。
“誰在那里?誰在那里?”我喃喃地問。
那種感覺,就像有一個沒有重量與體積的小人盤踞在我胸中一樣,但“他”卻能夠發出黃鐘大呂般振聾發聵的誦經聲。在那聲音的啟迪下,我看到了遙遠的雪山、巍峨的寺廟、專注思考的僧侶、磕長頭而行的朝拜者。眼前的一切都不具備功利性,都是那么平靜和諧,與天地、宇宙、大自然完美地融為一體。
“效法自然,天道一體。生死不息,盡心而已。”我告訴自己。
勇士變為怪獸,是外形的改變、軀體的更動,而不是他的心。他的心永遠存在,精神永遠流傳,讓一代又一代人鼓起戰斗的勇氣。
“我在害怕什么?究竟是害怕失敗還是害怕變成怪獸?只要盡心一戰,那么,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最終結局是個自然產生的結果,與自己怕不怕、敢不敢又有什么必然聯系呢?”我在思想困頓中看到了一線曙光。
我在這密室中思考了很久,至少經歷了十幾次迷茫,又經歷了十幾次頓悟。迷茫時,思想被種種枷鎖禁錮,渾身冷汗直冒,衣衫全都濕透;頓悟時,全身放松,任何體外困擾都不在話下。
最終,我披著那件袈裟走出去,再次見到日月娘。
“我很擔心。”她說。
“我也是。”我苦笑著長嘆一聲。
“走不出‘心魔之獄’,鏟除伏馱只是一句空話。”日月娘指向側面的石壁,上面鐫刻著一行古梵文的大字。
“自己就把自己困死了。”我點點頭表示贊同。
比起剛剛在精神上的天人交戰,港島的幫派之爭不過是螻蟻間的互掐,對于人類發展根本起不到任何影響,哪怕是壞的影響,都一點都沒有。
這正是港島幫派人物的可悲之處,他們以為爭奪銅鑼灣、荃灣、沙頭角、油麻地的夜總會、迪廳、美食街控制權是非常重要的生存大事,事實卻是,無論誰搶到了最后的勝利果實,都只是巨人腳下的面包屑而已。
試想一下,假如我沒有離開港島去往敦煌,此刻仍然是一只螞蟻,正在為了爭奪面包屑而打得不可開交,何其可悲,何其可憐?
“你想通了。”日月娘點頭。
“為人類未來而死于一瞬間,勝過為自我享樂而活百年。”我說。
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擺脫了低級趣味之后,只剩一份為國、為民、為全人類奮斗的赤忱之心。
“好,好。”日月娘輕輕鼓掌。
“好啊,好啊……”一條白茫茫的縹緲影子從我身后轉出,似乎也在鼓掌。
“逝去了那么多歲月,終于等到要等的人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日月娘的聲音透著十足的喜悅,但眼中卻潸然淚下。
“經書上說過,歷十世之劫,經百劫之苦,披千苦之沙,方得萬沙之金,此為至善之果。經書上的每一句話都是真佛箴言,絕無虛妄之語。現在好了,等到他,我的使命就達成了。”那影子說。
“恭喜大師,即將踏入輪回轉生之途。他日有緣,紅塵間再見。”日月娘說。
“哈哈哈哈,紅塵苦啊,在紅塵間再見,也沒什么值得期待之處。好了,我現在就回那爛陀寺去,于菩提樹下尋求輪回好夢,別過了……”那影子撲向石壁,瞬間散為青煙,飄然消失。
我沒有糾結于他的來龍去脈,更不必細問他的名姓。
這些都不重要,即使找到他的名字,在歷史中對號入座,所得到的,也不過是文字上的答案。
歷史不過是歷史,死的歷史對人類進步沒有絲毫幫助。一味地在故紙堆里做文章的人,全都是在下笨功夫,既耽誤了自己,又誤人子弟。
“他終于獲得解脫了。”日月娘感慨地說。
“世上沒有真正的解脫,所謂解脫,不過是人生中的一站而已。除非不再墜入輪回,否則,一次結束,就是一次嶄新的開始。”我說。
藏地佛經之中多次闡述過“輪回”與“轉生”的奧秘,但卻從未有一本經、一個人能夠現身說法,將這兩件大事說清楚。現存的所有相關知識,都是局外人猜度、臆測之后編纂而成,謬誤之多,可想而知。
“你不是他,焉知他得到的不是真正的解脫?”日月娘問。
“我不是他,才能看得出他的無奈。”我回答。
我沒有詳述發生在密室里的經歷,關于那袈裟、那變成怪獸的執劍將軍、那種突變給我帶來的身心沖擊……那些是歷史,未來要靠我去創造。所以,多做勝過多說,多行大于多言。
“我要離開這里了。”我說。
“去哪兒?”她問。
“去高加索山深處,伏馱盤踞之地。”我平靜地回答。
“或許現在條件還不成熟,你似乎并不了解真實情況。高加索山深處是一個巨型的迷宮,任何人都無法找到正確的方向——”
我搖搖頭,打斷了日月娘的話:“讓我回去,我會想辦法。”
“喬伊娜呢?她的事怎么處理?”日月娘又問。
“我出去后就找電隼,化解矛盾,一致對外。”我堅定地說。
伏馱是北方大國面臨的最大威脅,也是電隼真正的敵人。至于其他人、其它事,都無足輕重。
喬伊娜是電隼的殺招,但卻找錯了敵人。
方向不對,努力白費。
很明顯,電隼現在所做的,絕對是南轅北轍的錯棋。
“你確定要這樣做?你確定能夠跟北方大國達成協議?我雖然不想打擊你,但現在的實情是,北方大國的精英部隊正在逼近無限回廊。我必須采取強硬措施,讓這些人知難而退。”日月娘說。
“讓我出去,我會解決所有麻煩——”我說,“不能讓北方大國再肆意妄為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