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中國境內,就知道殺殺殺,忘了王爺怎么說的了?絕不妄開殺戒,絕不荼毒自己的同胞,絕不干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好了,散開,散開……”攥著獵刀的人訓斥了兩句,隨即揮手,要其他三人分開埋伏。
他們提到了“王爺”,應該就是指那大漢鐵鏡王。
當下,他們如臨大敵,要對付的一定是朽玉上師。
我轉過頭,與顧傾城對視了一眼,視線同時落在擔架車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明水袖的生死安危,已經落在我和顧傾城肩上。
“我們沒有惡意,老實配合,保證大家都沒事。你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等會兒刀槍殺人時閉閉眼睛,免得嚇破了膽子。”攥著獵刀的人又說。
我點點頭,縮了縮身子,盡量將四人的體型、模樣牢牢記在腦子里。如果一會兒展開大混戰,我得保證能在關鍵時刻救他們的命。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這四人的動作雖然敏捷,殺氣也很旺盛,但其智商、觀察能力卻遠遜于鐵鏡王。
險境之中——無論是伏擊別人還是被別人伏擊,都必須盡可能做到知己知彼,將現場出現的每一個人都了解清楚。像他們那樣,冒然闖入,潛藏躡伏,以為對朽玉上師已經構成了致命威脅,實則不然。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如果連誰是蟬、誰是螳螂、誰是黃雀都沒弄清,豈不等于是太阿倒持,送上門來給敵人吃?
“大家小心,我來當誘餌。朽玉上師是王爺畢生大敵,這一次就算搭上這條命,我們也得重創對方,替王爺贏得喘息之機,以待東山再起。”攥獵刀的人低聲吩咐。
端著長槍的人已經伏身于門口的最遠端,長槍能夠發揮最大殺傷力的距離在八米至三十米之間。他藏身彼處,如果敵人從正門進入,恰好在他最佳射程之內。
我猜,他一定沒有注意到這個房間也有兩個門,正門的最遠端恰好是側門的最近端。如果敵人從側門進入,他的長槍跟一條燒火棍沒有什么兩樣。
“霍總管,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們四個人聯手——”端長槍的人不甚服氣,忍不住反駁。
“我們聯手?”攥獵刀的被稱為“霍總管”的男人低聲嘆氣,“在北方邦,我們或許算得上一號人物,但現在是在中國大陸西北重鎮敦煌,不知有多少——你們想想,朽玉上師步步緊逼,王爺幾度反擊未果,反而被迫帶著王妃躲到敦煌來。藏密之可怖,可見一斑。不怕三位兄弟見笑,如果不是念在王爺昔日代我給老母送終,我欠他一輩子的大情,早就……早就腳底抹油,溜了。你們三個,沒欠王爺那么多,大難臨頭,各自遠飛,王爺不會怪你們的。”
另外兩人同時苦笑:“霍總管,咱們兄弟,亦是仰賴王爺大恩大德,才茍活至今天。現在,就是王爺拎著鞭子趕我們走,我們也絕不離開。欠恩不報,欠債不還,那是烏龜孫子王八蛋才干的事,我們焦氏兄弟就算掉了腦袋也不過碗大的疤,誰屑于當縮頭烏龜?”
端著長槍的人昂然說:“是啊,霍總管、焦二哥、焦三哥,我們都欠著王爺的人命債,命債要用命來還,今天就是全死在這兒,九泉之下見了閻王爺也決不后悔。”
曾幾何時,我也喜歡說這種意氣風發的豪言壯語,在霹靂堂千人晚宴上,端著一碗白酒回應雷動天的嘉許:“愿為天哥舍生忘死,愿陪天哥再掌港島天下,愿代天哥開疆裂土,我龍飛這條命,全都是天哥的……”
話好說,事難做。
真正的英雄絕不輕許諾言,而說過的每件事,都必須踏踏實實做到才行。古人有“季布一諾、重逾千斤”,今人的許諾,則敵不過江湖局勢變幻。
我相信,這四人有勇無謀,絕非朽玉上師之敵。
“咳咳。”顧傾城忽然輕輕咳嗽了兩聲,然后低聲開口:“霍蒼鷹霍總管、焦藍鷹焦二哥、焦青鷹焦三哥、狄千鷹童四哥,你們都不要著急動手,敵人的目標并非鐵鏡王或者妖不花,而在嬰兒身上。只要沒抓住嬰兒,對方就不會大開殺戒。所以,鐵鏡王沒有任何危險,而嬰兒降生,妖不花也就沒有任何價值。你們暫且忍耐,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你們聽我號令進退。”
對于此刻局勢,再沒有人比我和顧傾城更清楚。
我們看到了焦點,也抓住了焦點,等于是凌駕于朽玉上師、鐵鏡王之上。棋高一招,絕不受縛。
“閣下是誰?怎么稱呼?”霍總管吃了一驚。
顧傾城坦然回應:“圣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
那四人同時啊了一聲,一起站起,向著顧傾城拱手。
霍總管深吸了一口氣:“不知港島顧氏一族高人在此,請恕我們兄弟眼拙。這位小姐……一定是傾城小姐,失敬失敬。”
雖然曾被對方用獵刀抵著,但我對這位霍總管很有好感。
受人滴水之恩,后以涌泉相報。這是真正的江湖好漢子行徑,單憑他對鐵鏡王這份真心,就當得起一個“贊”字。
我在眾人對話時,冷靜地伏地聆聽,確保敵人沒有大舉殺入。
正如顧傾城所說,朽玉上師要的是嬰兒,并非鐵鏡王、妖不花的性命。不必要的殺戮只會引起警察的注意,無助于達成目的。所以,嬰兒一走,所有人都安全。當然,如果顧傾城不開口,霍總管等四人下一步就要飛蛾撲火,主動邀戰,那就性命堪憂了。
四周沒有異常,只剩換氣扇的嗡嗡聲和排水道里的潺潺水聲。另外,躺在擔架車上的明水袖也仍安靜地睡著,還沒從麻醉中醒來。
顧傾城輕輕一笑:“正是小妹,霍總管不要客氣。家兄說過,前年夏天在珠穆朗瑪峰絕頂的不死勇士堡中曾與霍總管一會。霍總管義薄云天,為鐵鏡王長途奔走,向堡主求取‘忘情水’,其間辛苦,感天動地,給家兄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家兄叮囑,江湖上見到霍總管,一定代他邀請至港島一晤。顧氏一族對于奇珍異寶也廣有收藏,如果能幫上霍總管的忙,不勝榮幸。”
霍總管呆了一呆,臉上突然一紅,向著顧傾城深深一揖,連說了三聲“慚愧”。
江湖中人各有各的秘密,看霍總管臉紅,就知道他在不死勇士堡中并沒有留下露臉的光榮事跡,顧傾城那樣說,已經給足了他面子。
“四位火線救援鐵鏡王,這份忠義,小妹由衷欽佩。現在,請大家暫時按兵不動,看敵人怎么行動。那嬰兒是由我親手接生的,此間蹊蹺,我知道一些。請四位相信我,港島顧氏一族做事,只看是否仁義,不看利益得失。”顧傾城語速極快,不容其他三人插嘴。
這時候,統一行動思想最重要,最怕是各抒己見,連個成型的戰略戰術都拿不出來。
“哎,要我們聽你的?”狄千鷹忿然。
霍總管揮手:“大家都別說話,聽顧小姐安排。顧氏一族人才輩出,連王爺都極敬重。現在事急,當然得聽顧小姐的。”
他是四人中的領袖,一旦開口,其他人定是馬首是瞻。
顧傾城打了個手勢,四人各歸其位,隱伏下來。
我向上望,這房間頂上也有一個新風入口,大約有三尺長、半尺寬,上面裝著一道不銹鋼隔柵。可以推斷,這棟大樓的所有房間都存在同樣的入口,主管道內的新風循環不息,保障了樓內的空氣永遠清潔干凈。
把嬰兒送入新風系統主管道這種妙計,只有顧傾城能想得到,或許這是天意,正是她做的慈善捐贈項目,才解了今日的燃眉之急。
“一件事真相大白之前,沒有人知道自己所做的究竟是對是錯,是幫了忙還是幫了倒忙……龍先生,現在我越是仔細想,越覺得心里頗多疑惑。那個嬰兒的情況十分奇特,我敢說,一萬個嬰兒里面,也不一定找得出同樣的一個例子。臍帶鎖、血蒺藜、千斤砣、十字翻天印、萬字血痣……嬰兒身上帶有太多不該出現的印記,最詭異的,他的后背上有著先天的藏地三眼族紋身……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就算帶著前世記憶出生,也只能是腦部記憶,而不可能是身體特征,要知道……要知道胎兒的身體必須是由父母精血重生而成,怎么可能將這些復雜的體表記憶帶來?”顧傾城的確十分疑惑,一邊陳述,一邊嘆氣。
這件事從一開始,我們就認定鐵鏡王、妖不花、嬰兒是正義一方,而將藏密朽玉上師認定為追殺者。
其實這是沒有準確依據的,至少到眼前為止,我們都不知道嬰兒的誕生代表了什么。
簡單說,藏密是“密宗”的一支,與之對應的,還有“漢密”一支。
密宗這一古老宗派大約出現于大禹治水、九尾狐助陣的年代,一直以藏密、漢密兩種支派共生共存。后來,中原地區佛教、道教、儒家等等思想流派此起彼伏,終將漢密一支同化,不復存在。于是,世間只剩藏密。
藏區生存條件惡劣,廣大藏民將藏密視為信仰之源,正是憑借著超越肉體的靈魂信仰,一代一代植根于土地貧瘠、物產凋敝的雪山南北。所以說,藏密對于藏民而言不可或缺,是真、善、美、希冀、未來的最高形式。
基于這一點,藏密一定代表了正義的力量。
“做得越多,錯得越多。我們少做多看,站住腳跟,也就對了。”我低聲安慰她。
任何一個江湖人都面臨“是非判斷”的困惑,我也一樣。昔日那么崇拜、信任雷動天,但在某些黑白兩道的仇家那邊,他們將雷動天視為港島妖孽,時時刻刻,都企圖滅霹靂堂而后快。
“唉,家兄在就好了,他對天下門派的根源了如指掌,一定能夠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顧傾城苦笑起來。
“只要那嬰兒安全,我們今晚的努力就沒有白費。”我說。
顧傾城無聲地伸出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
“有人來。”她用食指在我掌心里寫字。
我感覺到了,正門、側門外面都有不速之客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