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坎坷的好處之一是能幫助人腸胃消化。回到鄉里,楊得志關上門說平安:“這下你知道我的難處了?”
“你一天天在跑資金,我負責工程,可沒錢我怎么開工?”
“人家都罵我騙子,誰想當騙子?誰又能對我們這些不想當騙子的人負責?”
“幾個月了,縣里就在鄉門口掛了一個試驗區的牌子,職務呢?一個沒有落實,除了你是經過市委任命的以外我們其余的人都名不正言不順,都是干嘛?派出所的聯防隊員?”
面對楊得志的牢騷,平安唯有沉默。
平安離開了坡口,到縣里死守了好幾天,終于見到了王經倫,還沒張口,王經倫仿佛就是知道平安要說什么,當即表示,第一,年前一定要給試驗區追加一百萬,最遲明天就到賬,第二,除了平安已經由市委任命為實驗區管委會主任兼黨高官外,縣委會讓楊得志任管委會副主任兼黨委副書記、王必發任副主任兼紀高官,其余的鄉干部們將分別擔任人事科長、財務科長、保衛科長、后勤科長、設備科長、辦公室主任等等職務,其任命工作由實驗區黨委決定后報縣委組織部備案。
錢和人事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平安知道自己說什么都沒用,識趣的起身離開,將王經倫的時間留給其他要匯報工作的人。
晚上,平安回到了坡口鄉,開了個實驗區黨委會議,各科室人選在會議上也就逐一落實,因為實驗區是副縣級,所以下屬部門的正職只能是副科級,原來的副書記副鄉長全都成了副科級的正科長。
第二天上午,各部門負責人任命的名單已經上報縣委組織部,平安負責和正職談話,楊得志和王必發負責與副職談話。
這一天大家都等了很久了,但是期待的時間太久了,反而都沒有了原本該有的興高采烈,這就跟一個八十歲行動不便的老男人終于有錢買了一輛自己心儀已久的跑車一樣,盡管知道車已經是屬于自己的了,可是卻開不動了。如果在這個老男人二三十歲的時候就擁有一輛超級跑車,那該會是另外一種情景。
但是這種聊勝于無的心情在下午就被攪亂了。
葛天超親自押著裝滿了家具和辦公桌椅的車開進了實驗區的院子里,平安和他見過面之后,財務科會計過來匯報說:“縣計委的錢到賬了,不是一百萬,而是五十萬。”
“說好了一百萬,怎么又變成五十萬了?”平安的聲音有些大,像是說給葛天超聽,也像是說給會計聽,更像是在說給所有在院子里的人聽。
葛天超笑笑的說:“平主任,老板有他的難處,產業聚集區土建工程雖然完工了,但外裝修和設備款缺口很大,計委批的這些錢,肯定是分兩批劃撥。老板的話,計委是不會打折扣的。”
是嗎?
平安心里漠然,想嘴巴在你臉上,你想說什么就是什么。
平安沒有再吭聲。
自己難不要緊,別人說自己無能,也不要緊,關鍵是要讓大家知道自己為什么難為什么無能。
王經倫批來的五十萬,平安每一分都用在了刀刃上,首先付了幾個工程隊的施工費,讓工人拿錢好回家過年,這是個原則問題,然后將所剩無幾的錢放到賬上,等著過節,給大家伙發點福利。
輸人不輸陣,縣里不給錢,工作不好做,要讓大家知道不是平安不行。下面基層的人,該團結一定要團結,這就跟劉備面對曹操孫權一樣,劉備沒錢沒地盤,但是必須要有幾個支持他的兄弟,要獲得人心。
平安對楊得志交待了幾句,說自己再去縣里找王經倫要錢,就離開了坡口。
這年的冬天特別冷。
王經倫當然不在縣里,平安心里對找王經倫原本也就沒抱希望,他開著車在產業聚集區漫無目的的轉悠著,看著這一片似乎是欣欣向榮日新月異的工地,再看看已經投產中的東方醬菜廠,有了一種匆匆過客的感覺。
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了。
自己這個管工業商貿的副縣長,現在就是試驗區的主任,可是那個試驗區就是后娘帶的娃,整天的沒奶吃,不說吃飽肚子,能不能活下去,都成了迫在眉睫需要考慮的一件事。
事實上縣里這會有很多人都在說,坡口的試驗區其實和縣里的產業聚集區一樣,都是王經倫搞的面子工程,因為坡口在三省交界之地,但是卻沒有一條通往外省的路。
沒路怎么走?談何發展?
但是試驗區為什么不建在別的有優勢的鄉鎮呢?
因為坡口鄉在全縣鄉鎮里最窮,在最窮的地方干大工程,容易引起矚目,可以很快的獲得政績,這就跟顧建民當時的論調一個樣。
全縣都“遍地開花”,到處在搞基建,到處在建廠房,到處都是欣欣向榮,但是能夠支撐這些建設的資金幾乎全部都來自于上面的撥款和銀行貸款,一旦外界的支持斷了鏈子,靠著留縣自身的造血機能,完全的沒可能支撐的起這么多的建設。
王經倫不在縣里,不在的好。
平安四處的晃蕩,反正能去的地方多得很,加上快春節,可以早點“走親訪友”,和之前的工作同事朋友敘敘舊,打打牌,喝喝酒,聊聊天,再者和陳煜的關系已經確定,過年的時候就要將婚嫁的事情說到明處了,不然,難道今后回去還是面對著冷鍋冷灶?
到了臘月二十六,王經倫終于回到了縣里,平安進到他辦公室后依然是兩個字:要錢。
王經倫似乎不知道當時答應給平安的一百萬最后只到賬了五十萬,經平安一說,他給計委主任打了電話,問給試驗區的錢是怎么回事?
電話那邊一開口就是訴苦,說這里要用錢那里也要用錢,自己一分錢掰開了兩半花,但就這,都不能面面俱到,哪個都是領導,哪個都得罪不起,云云。
王經倫以一句盡快給試驗區解決資金結束了通話,而后平安再次起身離開。
走出了王經倫的門,葛天超跑了過來說,楊得志剛剛電話打過來,試驗區工地死了人。
平安大吃一驚,急忙往坡口回,在路上得知,工地本來已經說好了發錢給工人放假,有個工人去收拾機器,腳下打滑,沒按照規定系安全帶,從高空跌了下來,插到了地面房屋地基的鋼筋上,當場死亡。
屋漏偏逢連夜雨,一有事就是事連著事。
這個年眼看是過不好了。
平安、楊得志、王必發輪番上陣,和死者家屬談,最后一次性付清賠償款,將尸體火化了事。
忙完了這一切,新年的鐘聲已經四下敲響,只不過大家都辭舊迎新,平安卻沒有感到一絲的喜氣。
……
過完春節上班之后,大家還沒在節日的氣氛中緩過來,兩個調查組自上而來,來坡口對試驗區進行調查。
一個調查組是市公安局督查室的,他們沒經過留縣公安局直接調查閆開喜當時開槍威脅村民的事情,另一個是省建設廳安全生產辦公室的,來調查實驗區民工被鋼筋戳死事件。
這兩個調查組可以說都是沖著平安來的,因為兩件事里,平安說白了都有領導責任。
關于對閆開喜的調查,市局調查組的組長問平安,當時到坡口下面的村里去,是誰讓閆開喜跟著去的?
平安不回避責任,回答說:“楊得志同志讓閆開喜去的,我同意了。”
“那是不是用警車開道了?”
“沒有,我們管委會的車子不好,閆開喜開著派出所的車,不存在開道一說。”
“閆開喜為什么隨身攜帶槍支?”
“閆開喜作為所長,一直身帶槍支,這個你們公安內部應該比我了解情況。”
調查組的人語氣有些重:“那還是擅自動用警車嘛。再說槍,在沒有任何人身傷害的前提下,在你的面前出了警察當著你的面威脅老百姓擅自開槍的嚴重事件,你負有責任。”
市公安局調查組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話,后來,閆開喜給平安說,市局的人始終在問閆開喜三個問題:一,平安知不知道你帶槍去?二,平安知道你帶槍后他的反應是什么?三,你開槍后平安為什么沒有將這件事上報,為什么要隱瞞起來?
平安心知肚明,這不是來調查閆開喜的,而是來調查自己的。
只要自己不死,有人就是要借著機會將自己往死里干。
省建設廳安全生產辦公室調查組的人比市公安局的人客氣,調查組的組長叫阮金庭,他很客氣的對平安說,他們就是收到了有人的舉報才來的,像這種安全生產的事故中只是一件普通的意外傷亡,比起礦難那種一下死十多個的事件影響要小得多,這種事不舉不調,不報不查,所以自己這是工作,也是職責,希望平安能夠理解。
平安對阮金庭的態度很誠懇,說不管是不是誰舉報,但試驗區的工作的確出了問題,自己作為主要領導,是有責任的。
阮金庭問了很多問題,主要還是集中在工程質量是誰負責上面,平安繼續坦誠:“具體工作是楊得志管,我負責落實資金。我是一把手,我負全面責任。”
阮金庭最后說:“你對這件事的認識是到位的,態度也是誠懇的,我們會根據實際情況向上反映的。請你放心。”
責任平安沒有推卸,全部承擔了起來。
很快,對平安的處分就下來了,處分決定的大致內容是平安犯了管理不嚴,工作不細,責任心不強,擅自動用警車和警力開展工作,造成了嚴重的負面社會影響;無視生產安全,造成人員死亡,后果極為嚴重,群眾反響強烈。
平安作為實驗區的主要負責人,對這兩起事件負有領導責任和管理責任,市委常委會研究決定,給予平安行政記過處分。
另外,關于對楊得志和閆開喜的處分由留縣縣委政府作出,并將處分決定上報市委。
每個人都覺得平安應該很痛苦,但是他們不知道,當一個人經歷的很多的時候,就已經不知道痛苦是什么了。因為這人早已經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