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回家的時候天還沒黑，剛轉過十字路走就看見謝思雨竟坐在謝家門口的石頭上。她雙手托腮，胳膊肘拄在雙膝上正出神，腳邊放著一個網兜。

“姐！”謝振飛走路依然還跛著腳，隔著老遠的距離喊了一聲。

謝思雨這才回過神來，但也沒起身，看著他們兩個人的身影由遠及近。

“我去送飯，你回去吧。”謝振飛探身拎起地上的網兜，里面是一個不銹鋼飯盒。他剛要回身和尹伊一說句話，謝思雨就身手拉住了已經被他拎在手里的網兜。

“我去，你回家看著奶奶，她還沒吃藥，在哭。"謝思雨眼神飄忽，語氣卻是不容拒絕。聽謝振飛說昨晚謝智神志半清醒的時候吃錯了謝思雨拿的藥，也并不是暈倒，而是嘔吐物逆流進了呼吸道憋暈了過去。要不是救護車來的及時可能謝智就死了。所以警察才把她帶回去詢問了一圈筆錄，臨到下午才給放回來。

"還是我去吧。"謝振飛示意尹伊一先回家后自己依然搶上去兩步，伸手拉住她的衣角。他還記得昨天那一幕，謝智神志不清的時候扯著他的頭發將他從小床上甩到地上，胳膊撞到墻角，疼的他感覺半邊身子都失去了直覺。謝智還想再補上一腳，另一邊同樣剛被一腳踹在小腹上的謝思雨卻撲了上來，一把將他攬進懷里。他隔著姐姐瘦弱的胸膛聽見鞋子落在脊背上的悶聲，謝思雨連哼都沒有一聲，咬著牙嘴角泛著血，弓著背承受著狂風暴雨一樣的腳力……

“別怕！”當一切終于停下來的時候，他迷迷糊糊聽到謝思雨呢喃在他耳畔的話。“說不定他明天就因為吃錯藥死了呢！”謝振飛驚恐的抬頭，看見的卻是謝思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泛著從沒見過的冷冽，一字一句吐出來的話就像刀子，鋒利冰冷。

謝思雨手中的網兜壓根就沒有松手的意思，她另一只手將弟弟抓著衣角的手推開，扯開嘴角展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你在家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姐，你和我就只有這一個爸爸，奶奶還得看病……還有……她也還會找你的。”他知道自己再跟上去也無濟于事，只能站在原地看著她走遠。

如果這世界上還有另一個可憐的人，那就是她的姐姐：謝思雨。因為她還面對著另一個可怕的存在：他們的親生母親，那個背棄一家人跟別人私奔的女人，還會時不時的出現在她面前。謝振飛對徐丹丹的印象并不深刻，所知道的一切也都是從奶奶那里聽來的。

謝振飛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一個事實，那就是親媽不要他和姐姐了，雖然從別的小朋友嘴里聽過很多次，最恐怖的依然是自家奶奶口中怨恨的言語。是的，就是恐怖這個詞，深深扎根于他幼小的心靈，成年累月，遮陰蔽日。

那是一個下過雨的午后，謝振飛拎著小鏟子在門口挖水溝，鄰家的幾個大孩子就一陣風跑似的從他面前疾馳而過。泥漿飛濺，他起身就要跟人理論，不料那幾個男孩非但沒有道歉的意思，更是撿起地上的一塊磚頭不偏不倚的扔到他腳邊的溝壑里，濺了他滿身滿臉都是泥巴。

“你媽沒叫你看見人躲著點嗎？”其中一個男孩頤指氣使的說道。

“他哪有媽？他媽早就跟鳳姨的野男人跑了，不要他和他姐了。”說話的人是街角新開美容院鳳姨的外甥，長著一張圓臉，眼睛小的只有一條縫，說起話來因為缺了板塊門牙而漏風，陰陽怪氣的。

打做一團的人是被從院子里跑出來的謝思雨驅散的，死活不認錯的謝振飛被謝家奶奶罰跪在院子的石階上，張嘴第一句就是：他們說我媽跟別人跑了，不要我和姐了。

謝家奶奶被這話噎住了片刻，剛坐在石凳上氣還沒穿喘勻就將手里的拐杖揚起來，一下打砸在謝振飛瘦弱的脊背上。

“人家沒說錯，你媽就是不要你們了。”老人家似乎用盡了渾身力氣吼出這么一句，原本想要伸手護住弟弟的謝思雨也定在了原地。對上謝振飛的目光躲似得別過臉去，不去看他滿臉的震驚。

從前，姐姐都是告訴她媽媽回老家打工去了，就像爸爸打工一樣，掙了錢才會回來。還沒次都不厭其煩的叮囑他，一定不要在爸爸奶奶面前提起媽媽，等到媽媽回來之后就會給他買很多很多的好吃的……他信以為真，不料今天竟被給出這樣一個結果。

“別惦記你們那個媽了，就當她死了。”

謝振飛心中有一百句話想問，脫口而出就只說了句："為什么？"

“外面人都知道，她跟別人跑了，給別人生孩子去了，不要你倆了！你問為什么？我們家當初就是瞎了眼，也是癡心妄想罪有應得。”老太太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你那個媽就不是什么好貨色，不要你們就是不要你們了。你倆就當她死了，也別惦記了。"

謝振飛轉頭去謝思雨那尋求答案，他多渴望姐姐可以對他搖搖頭，告訴她奶奶說的是假話，媽媽是真的出去打工掙錢，回來就會買好吃的……可是謝思雨依然沒有看他一眼，頭埋的很低，一言不發，眼淚卻無聲的滴落下來默認了一切。

“哭什么哭，嚎喪嗎？老婆子還沒死，那女人就是死了也不配你給她掉淚。”

在大人的世界她可能是做錯了事，甚至可以說永遠不值得原諒，不配得到原諒。但在幼小謝振飛的世界，他在那一瞬間就失去了憧憬了好多年，夢了很多次的媽媽啊。

與之前很多次不同，謝智出院后連家都沒回直接就走了，聽說安陽堡附近招商引資新要建個供暖公司正大批招聘工人，外企薪水給的高，管吃管住要求就是需要常駐。他這一去連著幾年都沒有回來，謝振飛收養了尹伊一撿回來的白絨絨。原因是尹奶奶貓毛過敏，這樣一來尹伊一借口看白絨絨往謝家跑也就更名正言順了。

其實學校里早就有人對她和謝振飛的同進同出背后指指點點，逐漸漸入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對萌動的情懷最為敏感。她不只一次在女衛生間聽見有女生議論：“我看你還是算了吧，謝振飛肯定和尹伊一是一對兒。你見他一天到晚和誰說上幾句話，尹伊一要是不出現他恐怕能當個啞巴。你喜歡誰不好，偏偏喜歡他，你不知道呀……”后面的話她沒聽清楚，單憑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無非是關于謝智的瘋病。他有兩年沒回來了，雖然大家對異聞的熱情遞減，卻不代表遺忘。

“我不在乎！我就是喜歡他怎么辦？尤其是他不說話、低頭看書的樣子，帥死了，我一定得和他考一所高中。"另一個女生的聲音。

“你眼光還真是獨特，我怎么沒看出他哪里帥了。再說，他就算帥還能帥過三班的宋真，宋真比謝振飛帥多了好嘛！籃球打得好，還會滑板，還有上次藝術節他不還跳了段街舞。”一連串心花怒放的尖叫聲，不等平復，那女生又接著說道：“簡直就是韓流明星，要命的，我都要暈過去了。"

“宋真是帥，可是學習也太差了。我還是喜歡謝學霸，他可是年級第一，宋真恐怕是倒數第一吧。”

“你說這個也奇怪了，從前宋真成績那么好，怎么現在混倒數了呢。”另一個聲音說道。

“那誰知道，估計玩一塊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所以自己也就墮落了。還是謝學霸好，溫文爾雅的，看著就讓人覺得是個溫暖的人……”

尹伊一對這種品評做不到心如止水，謝振飛于她是特別的存在，自己眼里的特別被人解讀甚至覬覦這感覺并不好。她也不屑于拿謝振飛跟任何人比較，他就是他，是那個上下學路上常態的存在，也是那個曾經許諾要保護她一輩子的人。

初三的最后一學期，課業變得忙碌起來，尹伊一的成績雖然不及謝振飛但也算的上中上。只是要考風爻區最好的公立高中：實驗中學還是差出一段距離。她尤其英語不好，不喜歡背單詞，遇上大段的閱讀理解簡直像在看天書一般，答題基本靠運氣。謝振飛平時也沒少給她補習，語法沒問題單詞量差的太多也是白搭，所以他要求尹伊一每天早晨早起一個小時跟自己一起晨讀。

本就有嗜睡癥毛病的她一聽晨讀兩個字腦袋就大了，變著法子的求了一天，謝振飛也沒改變想法。理由很充分：如果尹伊一英語成績提不上來就只能選擇去普通高中，到時候兩個人上學兩個方向，他可不會再等她一起放學了。

他們選擇晨讀的地方正是秘密基地，這條街鮮少有人車往來，對面是一片挺拔的樺樹林，清晨蟲鳴鳥叫風景好不愜意。為了讓尹伊一有動力早起，謝振飛通常還會帶著白絨絨一起，兩個人各自晨讀過后就窩在秘密基地里給小貓咪疏毛瘙癢一番。畢竟課業越來越多，他們兩個年紀愈大，等到寫完作業時間早就過了8點。這個時間再跑去隔壁，爺爺奶奶可真的要嘮叨她出一本《列女傳》不可。

“尹伊一，薛老師讓你去辦公室一趟。”休息時間，才剛取回隨堂測試成績的英語課代表董妮珊將試卷放在正在打瞌睡的尹伊一面前。

“唔，好。”她立刻應承，困意已去了七八分。120分的試卷她打了73分，不及格，看來薛老師又要苦口婆心的對她進行‘人道主義援助’的方式吃小灶了。

這個時間走廊里的人特別多，女孩們都穿梭于廁所、水房和班級，男生們則一個個剛吃過了飯，杵在走廊的窗戶邊嘻嘻哈哈的對過路的人評頭論足。

“哎呦喂，那不是你冤家嗎？”隋景陽已經看見了低著頭、滿臉喪氣的尹伊一從班級門口朝著他們這邊走來。他用手肘推了推正和幾個男生大侃特侃昨晚上那場NBA球賽的宋真，眉毛一挑，露出不懷好意的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