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長生殿, 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緣為連理枝。
熟悉到土但是很美的詩句是不是?我想,一切這些又土又美的詩句放在我和胤禎身上, 都該是恰當(dāng)?shù)摹?
二十七年的風(fēng)雨旅程, 我陪著胤禎走過人生所有的喜怒哀樂。
雍正十三年, 我以為以洛死了——因為歷史, 所以他選擇的悄然離開, 將皇位交給了寶寶。
雍正帝,死因成迷。多年后,我收到了一封用英文寫的信, 赫然發(fā)現(xiàn),那是以洛的筆跡以及落款。
雍正十三年, 我和胤禎在寶寶不知道的角落, 見證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同年, 我還把“一痕沙”的龍型玉佩交給了小豆子。
自此,我和胤禎真正踏上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旅程。
乾隆十九年, 我和胤禎回到了北京。
二十七年的陪伴,我們已然是花白了頭發(fā)的老人。就連小豆子,她的第一個孫子也已經(jīng)周歲有余。
只是后來我們又多了兩個女兒,乾隆二年和乾隆十八年出生的憶若和憶惜,即使我搞不清我這副身子究竟是多少歲, 但我也著實嘗了一回老蚌生珠的尷尬。
“鈕祜祿氏可好?”對她, 我心中終是充滿愧疚的。
“她很好。”寶寶是個至孝的孩子, 可是在我面前, 他從來不稱鈕祜祿氏為“額娘”, 這孩子,只是害怕我心里不舒服而已。“十四叔呢?”
“去逗念惜的那個皮孫子去了。”我淺笑。真的好快啊……
我瞇起老花了的雙眼, 仔細(xì)地看著寶寶的臉。“我的寶寶,如今也老了……”
“兒子也四十有五了不是?”寶寶也笑。
“我就說吧,就算你到了八十歲,你還是我的寶寶。”乾隆二十年了呢……“寶寶,曾經(jīng)我和你皇阿瑪說過,我會讓你成為他的驕傲,而如今,你也終是沒讓我們失望。”
“兒子還是有很多地方做得不足。”
“比起你皇爺爺和皇阿瑪,也許是的,但是,有些事情是必然的,所以你不需要過于執(zhí)著。問心無愧才是我想對你說的。你皇奶奶仍是德妃的時候曾告訴我,最苦的是你皇爺爺,有道是人間萬苦人最苦,你皇阿瑪一心要江山圖治,后世罵名滾滾,只是問心無愧,也終不悔九死落塵埃。”
“皇阿瑪他……如何了?”這么多年,寶寶沒有再見到以洛一面。
“再見面又有何意,他永遠(yuǎn)都放不下你不是?”我微微紅了眼眶。“我有一些些后悔了。我曾告訴念惜,若我和她阿瑪都去了,就讓她把我們的骨灰混在一起,選一個有風(fēng)的日子撒了出去。可是……是自由了,好像會被吹得各自飄零不是?所以,還是呆在一起吧,正好能與你皇……考作伴……”
“媽咪……”寶寶突然不安地握住了我的手。“還早著呢,你現(xiàn)在的語氣好像在安排后事一般,聽著不吉利。”
“寶寶,媽咪是在安排后事啊,在叮囑你呢,你要好好記住知道嗎?”我淺笑。
“媽咪!”寶寶不悅地皺皺眉頭。
“去年,收到你皇阿瑪?shù)墓腔遥液湍闶氖灞慊亓司6衲闶氖逡惨训焦艁硐≈g,說是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和你十四叔也活得夠本了。要說在這個世間會讓我割舍不下的東西,我想就是你們這些孩子了。弘歷,念惜和憶若現(xiàn)在都很好,憶惜我也不擔(dān)心。唯獨你,你最大,身邊宮妃也無數(shù),令皇貴妃雖得你心,但你身邊卻也始終缺個能說體己話的女子,媽咪放不下你……寶寶,媽咪終是要走在你前頭的,答應(yīng)我,不要太傷心,好嗎?”
寶寶緊緊握著我的手,倔強地不肯說一句話。
“生如夏花般絢爛,死如秋夜般靜美。”
“媽咪!”驚乍的聲音和念惜小的時候一個模樣,十八歲的憶若像美麗的花蝴蝶一般朝我飛了來。“皇帝老哥哥你也在啊。”
“瞧你!”我佯裝不悅地看著她。我的憶若,嫁去了江南,幸福地如我和胤禎一般。
“憶若,哥哥跟你商量著,中間那個字能取掉不?”弘歷開心地逗著妹妹。
“怎么成!”憶若歪頭拒絕。“媽咪,二姐姐回來了。”
兩個比較小的女兒出生后,我從來都是讓她們喊念惜為二姐姐。我不想讓長生淡出大家的記憶,不想讓她的妹妹們忘記了這個如夏花般絢爛存在過的美好生命。
“那……今晚大家一起吃一頓團圓飯吧。”我淺笑,握緊了寶寶的手。
我和胤禎坐在主座,寶寶和小豆子分坐在我們兩側(cè),一個偌大的圓桌,容納下了我們所有的兒孫。
“若惜,今兒高興,小酌一杯可好?”胤禎手中握著一個小酒杯,輕聲詢問我。從他五十歲開始,我就硬是逼著他遵守我訂下來的養(yǎng)生之道。
我輕輕點頭。
“阿瑪還是只紙老虎呢。”憶若哈哈大笑。
“聽妻子的話才能幸福長壽知道嗎?”胤禎指著兩個女婿,說得開懷。大家聽罷均大笑了起來。
看著滿室溫潤的氣息,我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這就是我追尋了一世的情景……
寶寶安靜地喝著酒,看我的眼光透著一絲不安。
沒事。我用唇語對他說。
真的沒事。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正常的規(guī)律不是?
“許是昨天喝了酒,現(xiàn)在竟覺得有點累。”胤禎在我的攙扶下躺上暖閣中的軟塌。
我稍稍一愣,隨即淺笑。“都七十了,還跟年輕人一樣不肯服老。”
“你說的,在你眼里我永遠(yuǎn)不會老。”胤禎大笑。“若惜,我真的很滿足了,除了沒有長生之外,我沒有遺憾了。”
“我也沒有了。”我坐在軟塌一頭,讓胤禎躺在我的腿上。“胤禎,睡吧,我一直守著你。”
“這次不許騙人了,不要守到一半跑去和孫兒們玩了。啊,今兒還沒看到憶惜……”胤禎的語速緩緩變慢,原本含笑看著我的眼也緩緩地閉上。
“說好了生死相守的不是?”我笑著回答他。他的眼中,我只看見我的倒影。
我的丈夫,在我的兩次生命中如神砥一般的存在。他用他的一生讓我明白一件事情,一件,我一直都知道,但是一直遺忘了的事情。
胤禎,說好了,生死相守的……
那個下午的陽光,映紅了世間的一切……
撫摸孫女靠在膝上的小小的頭。午后的陽光,暖得讓人全身無力。這兩天,我總是在想,想過往,想……
“奶奶。”小孫女的頭稍稍挪動了下。小丫頭,出生在乾隆十五年的第一場瑞雪中,所以,我叫她初雪。我們的小初雪,就像我們所期盼的那樣,平安的長大……“十四爺爺真的不會醒過來了嗎?”初雪扁著嘴,淚水不知何時落濕了我的裙擺。
“丫頭,別弄臟奶奶的裙子,這是你十四爺爺最愛的一件衣裳。”我微微笑了一下。暖暖的陽光,讓我舒服的閉上了眼睛。這陽光,就像昨日胤禎永遠(yuǎn)睡在我懷里時的一樣溫暖。“你十四爺爺可是一個任性的孩子,這衣裳臟了,他會鬧小脾氣的。”
“奶奶不想十四爺爺么?初雪好想讓十四爺爺再帶我偷跑出去玩。”小丫頭站了起來,坐到了我身邊,也擋住了一些陽光。
“想……”怎么回不想?才離開他一天而已,我已經(jīng)因為思念他而郁懶了。
他的樣子,多少個午夜,我用手指輕輕描繪出的輪廓,烙在我心里。一如太湖畔的那個胤禎,年輕、霸氣、溫柔……他就像一根刺,也許從一開始,就輕緩地扎進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只是,輕緩到令我一點知覺都沒有。我的胤禎,從來都是這么一個人。霸道,但是堅忍、精準(zhǔn),也執(zhí)著。
“奶奶,你想睡覺么?”初雪的聲音,越來越模糊……耳邊,越來越清晰的是胤禎最喜歡跟我說的一句話:若惜,永遠(yuǎn)不要讓我找不到你……
我瞇著眼,看著已經(jīng)在門框邊站了一個下午的寶寶,緩緩地投給他一個抱歉的眼神。
寶寶……媽咪也想陪你。只是你的十四叔,他會寂寞……找不到我,他會傷心的……
兒子微紅的眼眶,成了我對這個世界最后的記憶……
“胤禎……”我的大將軍王……
.
.
.
.
.
.
.
.
念惜番外
從小我就知道我和其他的孩子不同。我沒有能夠生活在父母身邊,蛐蛐兒舅舅總是跟我說,你額娘只希望你能健康長大。
我不懂,從來都不懂。
五歲那年,我被兩位皇伯伯接到了北京,進到一個叫紫禁城的地方。在那里,我見到了我的哥哥,這個世間,我認(rèn)識的少數(shù)親人之一。哥哥說,媽咪和他都是在這里長大的,而這個地方,也埋葬了媽咪的一世。
哥哥告訴我,媽咪沒有了,我要代替媽咪照顧阿瑪,要讓他重新建立起生存的勇氣。那時,我依舊不懂哥哥話里的意思。只是在他與十三伯伯猩紅的眼眶中,看見了一絲絕望。
逐漸長大,我才從哥哥口中拼湊起了完整的故事。
我的母親……
我想見見我的母親……
我想讓她看看,我長大了的樣子……
多年后的傍晚,我見到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那是……我的母親……
和哥哥一起躲在門外偷聽阿瑪和她的對話,看著哥哥臉上倔強的淚水,我終于開始相信,她回來了。
她就如同哥哥講的那樣,學(xué)識淵博,好像天底下沒有她不會的東西一般。而在她回來之后,我也才發(fā)現(xiàn),阿瑪?shù)难壑姓嬲辛四莻€叫“笑”的東西。
她,很神奇……在她身上談美貌似乎只是褻瀆了她。我明明長得與她一般,卻好似永遠(yuǎn)只能仰視她……
在聚少離多的二十七年歲月里,阿瑪和媽咪終于過上了他們想要的生活。
而我也相信,他們會永遠(yuǎn)這么幸福地生活下去。只是我忘了,生老病死,我忘記了,時間的可怕。
阿瑪去世的那一天,在我快被悲傷擊垮的時候,媽咪只是笑著告訴我:你阿瑪沒有遺憾,不要傷心。
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
她跟我說,她的眼淚只為天下蒼生而流,她和阿瑪說好了,離開了家國大計,他們就再也不許流眼淚了。
我還是不懂,她明明傷心欲絕,為何還能對著我們所有人那般幸福地微笑……
那個溫暖的午后,我站在院落中,看著暖閣中的哥哥無聲地站了一個下午。我看著闌干的淚水沖垮了他作為一個帝國主人無上的驕傲,突然,我意識到,我的母親,在父親去世的第二天,也丟下我們走了。
她面色安詳?shù)厝缤艘话恪?
而我的哥哥,似乎早就意識到了這點。他日夜陪伴著母親,即使休息,也不愿意離開半步。
哥哥懂母親……
“我答應(yīng)了媽咪,不能傷心。”那個下午過后,哥哥收起了全部的淚水。他又成為那個無懈可擊的帝王,一如母親從來要求他的一樣。
我照著母親最初交待我的那樣,選擇在一個有風(fēng)的日子讓她和阿瑪自由。可是哥哥卻說,她后悔了。即使是禁錮,她也要和阿瑪永遠(yuǎn)守在一起,不愿離去分毫。
在阿瑪和媽咪合住的小小盒子旁,哥哥放上了另外一個盒子。他說,這是母親要求的,這是母親一世的思念……
那個小小的盒子旁,放著一塊如羊脂一般的玉牌,上頭赫然雕刻著一個“禛”字。
我不懂她……可是,我卻如哥哥一般深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