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我站在青荷洲頭。
靜靜地看著面前這一泊清明湖水,對面湖畔是一片草甸。
倏爾,一陣風拂過,湖水浮清漣,芳草淺盈目。
天邊晚霞,烘雲如潮,映得這一泊青荷水也成了一漂豔橙,出水芙蓉兀自在一旁迎風搖曳。我一時竟看呆了,只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
視線逐漸模糊,耳畔隱約有著一些聲音傳來:
須臾,緩緩睜開雙眼。所站之地仍在青荷湖旁,只是如今卻立足在一座斷橋之末。
我心裡泛起了疑惑,這斷橋不早就在三年前毀壞了嗎?
忽然,我聽到背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轉過頭,我的心猛然一沉,隱隱作痛。
“是你!”我忍不住失聲叫了出來。
青——她一手持著古樸典雅的油紙傘依靠在肩上,另一隻手掩嘴輕笑,美目流波,溫柔似水,笑著笑著臉上竟旋起了兩朵緋色笑靨,嫵媚風情,清麗無比。
只消看了她一眼,我便覺得臉上熱熱的,胸膛內那顆心臟“砰砰”直跳,我慌忙將頭低下,不敢看她,可那張精緻絕美的容顏卻像是刻在心底一般愈發清晰。
我心煩意亂,腳步不自覺向後退去。
“哎,小心身後。”她忽然向前一探手,似乎是想要拉我一把,同時也失聲叫了出來。
我一個激靈,卻感腳下一空,差點就掉進湖裡了,還好她提醒了我,否則……
我想要說點什麼感謝之類的話,剛一擡頭,卻又見到了那張笑臉,一時語塞,話到嘴邊道不出。
場中氣氛一時尷尬了起來。我在想一些事——關於她的。她也沒主動開口,雙方不約而同沉默了下來。
許久,她的聲音忽然飄進了我的耳中,其聲如風、如霧、如水,又彷彿帶著一股幽怨,輕柔而堅毅。
“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聽完,我的心早已紛亂如麻,胸中痛楚更甚,猶如刀絞。
“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過得如何?”
她的聲音飄蕩而來,隱隱有一絲苦楚。
我把頭低得更下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一肩風雨路,半生遊閒,傾言訴,江南雨暮,誰解遊子瀟楚?……”
我聞言,一怔,眼睛有些發熱,心中一酸,這是我曾經贈給她的一首詞。
“你還記得這首詞嗎?”她苦笑一聲,接道:“公子當年文采卓絕、文墨堪金,曾使洛陽紙貴,你可還記得?”她的聲音依然那般輕柔,但我聽在心裡,卻似一通亂石滾落心間,沉痛無比。
我擡起頭,凝視著她,只見她眼中瀅光閃動,一臉悲苦神色。
忽地,一陣風吹來,拂在我身上,有些冷。
她佇立原地,衣裙浮動,嬌小削瘦的身軀盈盈弱弱,毫不禁風。
我心裡難受,看著她,心中不忍,又想起當年,如煙往事,種種繾綣圖景……
我終於鼓起勇氣,擡頭看著她,緩緩道:“你……你怎知道我在此處?”
她眉間涌上一抹喜色,柔聲道:“記得曾經,你我第一次相見,便是在此。”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種目光攝人心魄,旋即,又聽她道:“最後的分手也在此處。”一陣沉默,兩人就這樣靜靜的站著,風吹草甸的沙沙聲,蟲鳴鳥唳,彷彿只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時間定格在這一秒,天色忽然轉暗,氣溫驟降。
半晌,我募得覺察到視線一花,臉頰上似是有一顆水流滾落,滴在脣邊,輕輕一舔,味道鹹鹹的。
我恍然驚覺,立刻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我不想讓她看到我這個樣子,否則,我孤詣已久的計劃必將付諸流水。
擡頭,看天。
灰堊色的蒼穹,空寂而明滅,彷彿一個人心灰意冷的心境。
“你不回去嗎?”她的聲音依舊如常,只是我聽著總覺得意味深長。
“回哪裡?”我苦笑一聲,儘量使自己語氣平淡下來。
她沉默了,她知道,我無處可去。“家”早在六年前就沒了。
“你自己走吧,若待久了,你那貴爲太傅的爹一定會派人到處找你的,到時不免又是滿城風雨。”我故意語氣生冷,其實心裡卻比誰都要糾結。
她似是輕嚶了一聲,緊接著她的聲音便幽幽傳來:“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可還愛我?”
我聞言,竟是忍不住身子一顫,使勁咬著牙,拳頭因握緊而被指甲嵌破了皮肉。
手上傳來一陣劇痛。但,這與心中的痛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
許久,我深吸了一口氣,似是下定了決心,我張開嘴,緩緩說出了那段埋藏在心底的話語:
“六年前家父遭人污衊,被朝廷流放青州,此後,家中僅存的幾口人又在饑荒中死去,我僥倖茍存,之後輾轉江南,一直以乞討賣文爲生,頭年間好不容易攢齊了路費,今朝有幸重染故鄉風露,卻不成想在此遇見了……”我話音一止,不再說下去,獨自閉著眼睛想著這些年來所經歷的風風雨雨。
“朝廷之中,烏煙瘴氣,官場之內,官僚只間,明爭暗鬥,世俗紅塵,又豈是你我這等凡夫俗子可以左右得了的。”她的聲音中滿含悽苦與哀怨。
我冷笑一聲,大聲吼道:“事到如今,你還在爲你那親愛可敬的爹強辭辯護,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可並不止我一家!”
風,嗚嗚作響,空氣中飄起了淡淡的泥腥味。
片刻後,“我沒有。”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又細又小,卻透出一股真情實意。
我平靜下來,回想方纔對她大聲呵斥,心中頓感歉疚,但要我此時說出道歉之類的話,卻也是毫無可能。
“你走吧。從此天各一方,永世不得相見,改日,我便啓程回江南,此後,再也不越秦淮之界。”我強壓心中之慟,勉強將這段話說完,聲音竟已然嘶啞。
一聲啜泣,雜著淡淡幽香,隨風蕩來,砸在我的身上、擊在心田,感覺彷彿要窒息了一般。
“這把傘留給你,看這天色,似乎是要下雨了……”她哀極反笑,話中懷著關切。
我在想,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她笑了吧。
耳畔,輕輕地響起了傘面收合的聲音……一陣腳步聲漸漸向遠處飄離,就連那淡淡的幽香也在空氣中迅速地消弭了去。
“我要嫁人了,爹爹將我許配給了太子做妃子,以後恐怕要半生心鎖深宮了。”她頓了頓,聲音非常悽迷,接道:“你要保重。”
她要嫁人了,夫君是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她以後便是別人的妻子了。
記得多年前我曾說過,會愛她一輩子、會娶她爲妻、會相守一生。
心裡突然感到空空的,像是靈魂被抽離了一般。
“青兒”我霍然轉身,衝著她拼命地喊叫。
她腳步一頓,向後轉身,臉上淚跡斑斑,眼圈紅紅的。
我不顧一切向她奔去,她悲傷更甚,已經完全沒有了來時的風采儀然。
站在她身前,我遲疑了一下,終於張開了雙臂。她怔了一下,之後想都不想一下子撲進了我的懷中。
我緊緊抱著她,她也緊緊抱著我,縱然雙方心中都藏著千言萬語,但此刻誰也沒有說出來,均是選擇了沉默。
一樣的晚霞,一樣的秋風,一樣的青荷湖和斷橋;只是,物是人非,曾經的少男少女已經長大**,往事如煙,隨風而去。
今朝再度重逢,只有依偎,懷中那一絲溫暖尚存,訴說著當年那一段旖情瑰麗的姻緣和曾經美好的憧憬……
不知什麼時候臉上忽然泛起了絲絲涼意,我從回憶中清醒,擡頭看天,只見千絲萬縷的針尖細雨,密密麻麻,飄灑而下,青荷湖面激起陣陣清漣,水面上幾朵芙蓉染了雨露更顯嬌豔。
想起了往事,心裡不禁泛起陣陣苦意,風雨一淋,精神陡然清明不少。
輕輕一拂袖,我轉過身步入漠雨之中,深情吟道:“多情自古空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