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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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離移近銅爐，和衣裹了棉被，上牀去睡，按說折騰一天，她也累了，卻不幸有時過了瞌睡那會，反倒睡不著，耳朵裡只聽著外頭的響動。
大約頓飯時間，院中各人安頓行李、開門推窗之聲漸漸平息，隔壁的賽張飛和另一面住著的不知哪個男人遙相呼應(yīng)地打起酣來，彷彿兩個雷公。二李逵則在木板迴廊上隨意走動巡邏，因其身高體壯，腳步咚咚，分外清晰。
又頃刻，院中有琴聲傳來，雄渾低昂，如金戈鐵馬。
青離回想，好像只有廖白茶一人是帶了琴的，卻不由驚愕，那般一個柔弱女子，胸中竟有如此塊壘？遂一翻身爬了起來，從門縫向外張望。
彈琴的果然是廖白茶，坐於屋內(nèi)，面向窗外，格扇全開，好像不知道冷一般。房中未點燈燭，整個人裹在一團暗夜中，唯有偶爾擡眸，更顯星目明亮。
“姑娘好琴藝！”這是青離熟悉的聲音。青離擡眼看去，果然是雲(yún)舒被琴聲吸引，從房間跑了出來。
“公子見笑了?！卑撞栉⑽㈩h首，手上卻絲毫未停。
“只是姑娘也累了一天了，何不早點歇著？”
白茶向隔壁，也就是她和青離之間的房間努努嘴，笑道，“想睡也睡不著，不如起來奏琴抒懷的好。”
“怎麼不點燈燭？”
白茶略一沉吟，笑道，“我這蠟燭中間是斷芯的，方纔還上說書大哥那裡去討來著，拍了拍門，裡面是些夢囈，想是睡了。好在我自幼習(xí)琴，便是閉著眼睛，也絲毫不錯了宮商角徵羽，故此算了?！?
“姑娘彈的可是lt;lt;蘭陵王入陣曲gt;gt;？”因白茬說話間琴聲不住，雲(yún)舒聽得激昂，忍不住問道。
“正是！”白茶有些意外地擡起頭來，道，“公子可知其中典故？”
“此曲是北齊將士爲(wèi)蘭陵王高長恭所做，可憐忠良大將，披堅執(zhí)銳，馳騁沙場，到頭來未死在敵手槍下，倒被自己人忌害，賜予自盡，年方二十七歲。古今英烈，竟同遭遇，自毀長城，如出一轍，怎不令人扼腕！”雲(yún)舒說著，聲調(diào)漸高，感憤之情，溢於言表。
“公子也可說是知音之人了?！卑撞鑿?fù)莞爾，指下歌飛。
說罷，雲(yún)舒又道，“姑娘琴藝高妙，只是爲(wèi)何似與我從前他處聽的不同？此曲高亢激昂，多用羽聲，姑娘彈奏，卻如此低沉。且方纔‘去鄉(xiāng)’一節(jié)，當(dāng)是抒緩幽咽，你奏得急促；此時‘躍馬’一節(jié)，當(dāng)是奮疾迅猛，你又奏得緩了？”
白茶似乎一震，掉了個滑音出來，半晌笑道，“詩樂文章，原是抒懷，我一時悲涼感傷，難免聲音沉鬱了。”說罷閉口，再不多言。
雲(yún)舒不知何處得罪了她，正納悶間，遠處傳來“哎呀”一聲。
這一聲可嚇得他不輕，忙三步並兩步地跑過去，“青離，青離！怎麼了！”
“放心，不是蛇，崴了腳?！鼻嚯x輕聲道。
“爲(wèi)什麼你站著會崴腳？”
他被狠狠捶了幾拳，“很疼??！你還爲(wèi)什麼爲(wèi)什麼！快點扶我進去！”
雲(yún)舒雖有點奇怪，也老實扶了她進去，小心平放在牀上，輕聲道，“哪裡崴了，讓我看看?！?
“沒事，一會兒就好了。”青離推託。
“崴腳都是越腫越大，哪有一會就好的，你這有藥吧？我?guī)湍悴朦c?！?
“不太方便，算了吧。”
“醫(yī)者父母心，我又不是那佔便宜的小人，你……”雲(yún)舒還在那苦口婆心，青離卻被纏得煩了，一翻眼睛，道，“其實我不是崴腳啦?！?
“那是怎麼？”
“心口疼。要不要幫著搽藥？”
雲(yún)舒臉騰地一下紅了，半天沒說句整話出來。
支吾了一會，他站起來道，“那我走了?！?
“去哪？”
“給廖姑娘送點蠟燭去，本來有蛇，黑燈瞎火的，咬了怎麼辦?！?
“你不知道，那蛇最嚮明火熱源，你不送倒還好?！?
銅爐的火光之下，雲(yún)舒看著青離，吃吃笑起來。
“你笑什麼？”青離覺得那笑不是好的。
雲(yún)舒便再次俯下身來，在青離耳邊柔聲道，“是不是耍小心眼吃醋呢？”
“鬼才吃醋——噯呦——我又不是你什麼人！想的美你！”青離像炮仗一樣跳起來，中間那聲“噯呦”是因爲(wèi)起的太急撞到頭，開始還不顧，只把後面的話一股腦放出來，片刻，卻覺得火辣辣地疼，伸手一摸，竟是破了。
“你急什麼呀你！”雲(yún)舒頓足道，“這下可真找藥了！”
“沒破相吧？”
“沒有，好在在頭髮裡頭，傷口也不算大?！彪?yún)舒一邊細細兒分開她的秀髮，上著藥，一邊說道。
青離心裡火大，這假苦肉計怎麼就變了真苦肉計，爲(wèi)了……這犧牲大了點吧。
雲(yún)舒很久沒離她這麼近過了，咽喉整個暴露在她面前，火光在他結(jié)實光滑的皮膚與偶爾滾動一下的喉結(jié)上一影一影的，讓青離覺得有點衝動。
有點想一口咬斷的那種衝動。
若是狼的話，倒是隻有最親密的纔會暴露頸窩……
好在小母狼把臆想變爲(wèi)現(xiàn)實之前，藥就擦完了。
“青離，我覺得你最近有點黴。”雲(yún)舒放下藥瓶，道。
青離暗想，你也知道！自從碰見你，沒什麼好事！
然後雲(yún)舒就在脖子上解呀解的，後來拿下了什麼護身符似的東西，遞給她。
好像是什麼動物的牙或者骨頭，藏白色，硬硬的，還帶著點他的體溫。
“這個我從小帶的，給你吧?！?
“那我怎麼能要？”
“等你黴過這陣子去，再還我也行?！?
於是青離不再說話，聽?wèi){他把那小東西系在自己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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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正有些曖昧，突然外頭傳來啪啪的聲音，好像誰在四五丈外拍門，繼而“嘭”地一聲巨響，接著又有二李逵的喊叫，“夫人！如何？”
雲(yún)舒青離忙起身跑出去看，衆(zhòng)人也都被驚醒，推門出來，只見果然是二李逵，站在主房的臺階上，喊道，“夫人沒氣了！”
秀才拔腳就要過去看，卻被雲(yún)舒一聲喝止，“不要亂！都從廊上過來！”
衆(zhòng)人先是一愣，因爲(wèi)想到雲(yún)舒先前說過是個捕快，便也都聽從他的，紛紛亂亂，從廊上跑到他那邊去。
雲(yún)舒先看那雪地上，四行腳印，問道，“這些都是誰的？”
衆(zhòng)人證見，兩行是那賽張飛與二李逵擡轎子進入主房時留下，一行較小的是廖白茶去提醒夫人宅子裡有蛇時留下，而一行最新的，從行者門口延至主房門口，便是二李逵剛剛跑過去的痕跡了。
雲(yún)舒記下這些，向衆(zhòng)人道，“未可知不是有人行兇，大家先謹(jǐn)慎些”，於是自己下去走向主房，又令後頭的人踩在他的腳印上一個個跟來，不至於將現(xiàn)場過於破壞。
進了主房，衆(zhòng)人吃驚不小：哪裡有什麼“夫人”！一個五大三粗男子仰面倒在窗前，手足不能握拳，頸上不知什麼白森森東西，汩汩流出黑血。
雲(yún)舒點燈檢視死者，男子死狀猙獰，眼中滿是驚疑憂懼，因其本身長體大，手足等都向內(nèi)斂，更顯得異常地驚恐畏縮，屍身尚有餘溫，看來剛嚥氣不久。頸上白森森東西原來是顆蛇牙，上面卻不知何故似乎黏有幾根棕色獸毛，往身上照去，則都是冬日厚衣，應(yīng)該很難傷到。身上一個印章，刻的是“王富”二字。
再環(huán)顧室內(nèi)，毫無搏鬥痕跡，規(guī)制同青離房中一樣，只有一爐一牀，多出來的就是男子來時所乘轎子，棉簾大布，十分嚴(yán)實，檢查一番，都無異狀。細看時，西面格窗上爬過一道細細血痕，筆直延伸至窗外雪地，到那殘破的土牆之下，卻戛然而止。另外有些奇怪的，是窗下似乎散落著幾顆石子。
“這可是你們所保之人？明明是個男的，怎麼說是什麼‘夫人’？”雲(yún)舒於是質(zhì)問二鏢頭。
“官爺息怒，我們走鏢的，原要照客人的吩咐辦?！倍铄颖螂?yún)舒歉道。
“那可知是什麼人？”
“說是山西的富戶，姓王。”
“最後你見，是何情形？”
“我巡至行者房前，忽聽房內(nèi)咚的一聲什麼倒地，連忙回頭，餘光看見不知什麼一條東西嗖地鑽進那破牆去了！”二李逵說著，用手指那牆壁半塌的廂房，“我心裡大叫一聲不好，就去拍門，幾下不開，撞了進去，就看見夫人——啊不，這個人躺在這裡了。”
這邊說著，那邊賽張飛按捺不住，連聲懊惱起來：“苦也苦也！我震遠鏢局千金不換的招牌，這下卻被小小毒蟲砸了！早知道，白日拗著他意也該查查這房！”
“就算查了，只怕也沒用。”雲(yún)舒有些認(rèn)真地看看他，道，“這未見是毒蟲所爲(wèi)?！?
“你這人愛說笑的！蛇牙都插在脖子上了，還有爬出去的痕跡，不是蛇是什麼！？”
雲(yún)舒笑笑，不答但問，“白天偷兒的傷你也見了，可還記得什麼樣的？”
賽張飛細想想，道，“好像是兩排齒印，一共四個?！?
“再看這窗上血痕，你可見過有蛇爬得這等筆直？”
大漢再想想，最後搖頭。
雲(yún)舒笑道，“這就是了，此人並非毒蛇咬死，而是有人借白天之事，行兇殺人，嫁禍於蛇！此處邊關(guān)寒地，深夜荒宅，更無人至，行兇者必在我等數(shù)人之中矣?！?
“啊？”此言一出，衆(zhòng)人皆慌，面面相覷，亂了方寸。屋內(nèi)，陷入了一種異樣的氣氛。
（四十章商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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