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太子魂歸
雍正二年,十二月。已逐漸進入隆冬,一年之中最為嚴寒的季節。北京城內已經開始下雪,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北風呼嘯著鉆進那窗內,帶著陣陣刺骨的寒意。院內聳立的大樹已褪去那片片黃葉,只剩那光禿禿的軀干屹立在風中,那鵝毛般的雪漸漸開始慢慢堆積在院子里。
咸安宮的景色漸漸變得有些朦朧,也帶著一股死寂般的落敗感。不管是人,是事,還是物,都透出那種淡淡的哀傷,也帶著些許唏噓之感。
守在咸安宮的侍衛開始偷偷嘀咕,在這嚴寒的冬季,守著著蕭索的宮殿。穿著厚重棉襖的微胖侍衛,雙手不停用力的互相搓著,說:“陳兄,要是現在有一壺熱騰騰的酒,喝上一口就好了。”
“行,等李兄和周兄他們倆來,我們就到酒館喝上一杯吧。”那位脖子圍兔毛,身材纖瘦的侍衛扯了扯嘴角,很快就能結束當值了,如此寒冷的天氣最合適不過就是喝上一碗熱騰騰的酒,再配上大塊的肉,那生活多么滋味。
守門的侍衛雖然不敢妄加評論,但是咸安宮當值的人皆知,這幽禁的廢太子胤礽大概不能熬過這個嚴冬了。自從幽禁于此,胤礽的病就一直斷斷續續,聽太醫說是心病抑郁在心中,加上本身身體就已經開始破敗。守門的侍衛亦是感到一陣唏噓,曾經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卻是如此下場。
何玉柱戰戰兢兢地端著那晚烏漆墨黑的藥來到了門前,深怕錯過最佳服藥的時辰。守門的侍衛跟他點了點頭就放他進去了,何玉柱是胤礽的貼身太監,宮中侍衛有豈會不認識呢。
“爺,喝藥了。”
胤礽端著那藥咕嚕咕嚕就將那碗苦到不能再苦的要喝了下去,眉頭卻半分不皺,也許是心比嘴更苦吧。
“你跟了爺太長時間了?”
“奴才十歲就開始跟著爺您了,已有將近四十年的時日了。”
“爺要是去了,能離開就離開這北京城吧,能逃就逃吧,天下之地總有容身之所。”
“爺,奴才……”
胤礽知道自己的時日無多,其實也好,與其拖著破敗的身體,倒不如來個痛快。盡管康熙將咸安宮裝飾得如此低調又帶著些許奢華,但是在他眼中都是諷刺,也讓他無法釋懷。本就該屬于他的東西,逐漸的脫離他的掌控,時至今日很多事情他仍舊無法釋懷和放下。
何玉柱看著這個自己跟了半輩子的主子爺,他的眼眶不爭氣的泛紅,養尊處優的胤礽,到現在幽禁在此處的胤礽,儼然不似同一人。那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胤礽終究還是不復存在,時至今日的胤礽已經年過半百,白發也開始稀疏的生長著,他此刻的模樣儼然是等待著死亡的老人。
胤礽留給何玉柱的東西并不多,他知道他如果去了,何玉柱并不一定能夠順利離開這北京城。依照胤禛的性格,也許在他去了之后,何玉柱就陪著他一同魂歸地府了。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自知所剩下日子并不多了,他沒辦法保住這個跟了他大半輩子的人。
這次,胤礽斷斷續續的病了將近二年。寒冬的天氣,讓他的病情加重。他想也是時候要離開這活了一輩子的北京城了,他的一生,在這里有過喜怒哀樂嗔癡,也曾爭過搶過怨過。
他努力的站了起來,靠在何玉柱的身上,慢慢地走到窗邊的椅子坐上去。從窗子的縫隙,他看到咸安宮外面到處都是白雪皚皚的景象,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一句話,瑞雪兆豐年。來年也許是值得高興的一年,只可惜他看不到了。
他突然想到了那一年,那是他忘不了的一年。那年他時年五歲,皇阿瑪一直陪伴在他身旁,陪著他度過出痘的那段日子。即使旁人不說,他那時也知道只有皇阿瑪一人,他的皇額娘早已在誕下他后不久就離開人世了。身在愛新覺羅家,并沒有孩子,每個皇子都是早熟的,他那時便知道唯有皇阿瑪才能給予他寵愛和關懷。
他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他與皇阿瑪就漸行漸遠了。那一次次的生病的呵護,那一次次的失落和感動,他現在卻發現皇阿瑪的面容越發清晰,他的內心更是充滿了苦澀的傷感。他是不是傷透了皇阿瑪的心呢?他知道,皇阿瑪是寵愛他的,在病危之時仍不忘了他這個已是昨日黃花的廢太子。
這些年來,他不是第一次反省自己在做什么,面對權利的斗爭,他一次次的傷害了皇阿瑪,也許這就是他一直抑郁無法釋懷的地方吧!曾經他以為不管如何皇阿瑪都一直會原諒他,只是他不知道皇阿瑪,先是皇帝才是阿瑪,或許是他根本不想知道。從幼年開始的教導和培養,出生后便賦予的權利權,那一切的一切,仿佛是昨日的事。
那種孺慕之情是他最難以割舍的感情,曾經他們父子是如此要好,怎知卻成了如此……
“皇阿瑪……”
何玉柱愣了愣看著主子爺,似是想聽清他說的話語,只是那話音剛落,何玉柱便呆呆的看著他,不知該作何反應。胤礽的嘴角泛著一絲鮮紅的血絲,雙眼合實,嘴角卻是微微向上仰,表情祥和而安寧。
過了一會兒,何玉柱有點發抖的右手靠近胤礽的鼻尖,已經沒有一絲氣息。他知道胤礽已經去了。他跟著大半輩子的主子爺,終于離開了這座束縛著他的北京城了。幾經浮沉,叱咤一時的太子,卻在這座咸安宮度過他最后的時光。
何玉柱忍不住刷刷的落下了自己的淚水,他舍不得。
誠然胤礽并不是一個好主子,但是他待何玉柱卻是十分好,逢年過節都不會忘了他,就連他的生辰都會記得叫人備上一份厚禮。打打罵罵都他們這一群做奴才的要學會接受的事情,曾經他怨恨過,為何主子爺是人上人,而他卻只能是奴才。但是守著胤礽的尸體他才明白,主子離去的這一刻他才明白跟隨了大半輩子的人,一下子就這么去了,心是疼是痛是空虛。
何玉柱知道,他也已時日無多了,新任的雍正帝是不會放過他的,他知道得太多皇家的秘密了。不過,這樣也好,他不連累家人,也沒有后人。離開就一身輕松,他也不用再受那些主子的氣,這樣也好。
“爺,奴才很快就來陪你了。”
胤礽的喪禮儀式很隆重,雖說依照和碩親王的規格辦理,但是不少人都看出那是超過和碩親王的規格,而跟他爭過斗過的胤祉也穿孝參與了出殯儀式。人走茶涼,人死如燈滅。他的一生都充滿著歷史色彩,即使他輸得透徹的離世,但如此隆重的葬禮又有誰能想到他經歷了什么呢?恐怕參與他葬禮的只有允祉才能理解吧!不過,這一切他都不會知曉。
“恭喜皇上喜得一子。”
胤礽皺了皺眉頭,那尖銳而刺耳的聲音,讓他不怎么愉快。已經多久沒有聽到如此尖銳而帶著討好的語氣呢?皇上,莫非是胤禛來了?他的心里頓時生出一絲不愉快,怎么還陰魂不散的纏著他,已經坐上那位置了,莫不還要來嘲笑他不成?
“賞……”
“皇后……”
底下的奴才卻還是一臉誠惶誠恐的模樣,太醫正在搶治皇后,要是有什么萬一,他們真的不敢想象會有什么事情發生,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奴才的表情就能看出皇后怕是不太好,在場的人的臉色各人不一。康熙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只是他的雙拳緊握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并不似臉上那般平靜。
胤礽身上突然一疼,正想開口訓斥,誰敢打在他的身上,他有點驚呆了,軟綿綿的手腳,稚嫩的嬰兒喊聲,這是他?他用力的想睜開雙眼,卻發現只能睜開一縫隙,原本彩色的世界卻似乎只存在模糊而黑白的畫面。
“嬤嬤,本宮的孩子呢?”
赫舍里氏辛辛苦苦輾轉了幾個時辰才生下了這個孩子,生孩子用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也耗盡了她的年華。她自己心知她的時間不多了,身下止不住的血,整個房子充斥著血液的腥氣。看著這個稚嫩的臉龐,她心里有再多不舍也無可奈何,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
“孩子,是皇額娘對不起你。即使看到不你長大了,但你以后好好的活著,不管如何都要幸福,你是皇額娘的寶貝兒。”赫舍里氏話語里充滿了愛憐,一出生就沒了她這個皇額娘,她不敢想象他未來會是如何。她突然想到她那早夭的孩子承祜,她很快又能見到他了。
“皇后,皇上來了。”
康熙敢冒著入忌諱入產房,就能看出他對這個皇后不是完全沒有感情,只是帝王的感情向來都是淺薄的。產房的血腥味讓他微微地皺眉頭,太醫的話所言非虛,他的皇后,唉……
“皇上,請留步。”
赫舍里氏心知康熙肯進來對她已是存著感情,即使不多也足夠護著這孩子一生。而康熙也不勉強的走進去,隔著屏風而站著,傾聽赫舍里氏的話語。她不求什么,只求他能善待她的孩子,這是她作為她額娘唯一能夠做的事情。承祜是她這一輩子的傷痛,而陪伴不了這個孩子卻是她最傷感的遺憾。
赫舍里氏在離開之際,淺淺的說了一句:“但愿來世不入帝王家。”
胤礽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看著模糊了臉龐的皇額娘,他的心里有著說不出的感傷。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那沒有任何印象的皇額娘,看著她慢慢地離開這個人世,百感交集。她致死都不忘了要康熙照顧他,保他平安一世。
胤胤礽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是四弟胤禛登上了那個位置。胤禛一直都是潛伏在他身邊,看似沒有野心,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低調行事。如今看來,這正是胤禛高明之處。曾經沒有看出的事情,現在看來確實如此理所當然,皇阿瑪對他的寵愛確實不假,一直在為他的未來生活鋪路。胤禛上位怎么也不會發難于他,有前朝盯著胤禛這曾經的□□。而咸安宮就是他的庇護所,只是他現在才明白,是不是太晚呢?
不,一點也不晚。
胤礽此刻的人生正在慢慢改寫,在他不清楚的時候漸漸改變。魂歸幼年,他的心思復雜,他該如去何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