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承就是鄭國舅的大名,官居左散騎常侍(正三品)。當朝,最為得寵的鄭貴妃之弟。
此時,鄭承一臉駭然的表情,給他左右的勛貴武臣看到。這種表情意味著什么沒有人會不知道。
朝臣們都是安靜下來,在國朝必死的罪名之中:皇陵工程出問題,絕對是要算上的。夷三族都不為過。
皇陵常出的問題如:選址不當、地下滲水等。前明時期萬歷皇帝的陵墓就曾出問題,不過被當時的首輔申時行給蓋過去。
而鄭承作為外戚,竟然盜賣皇陵的建筑材料,以次充好。這已經不能用利欲熏心來形容了,屬于腦殘、作死。
更關鍵的是,他玩花樣的還是太上皇的寢陵。即便皇帝有心看在鄭貴妃的份上赦免,也絕無可能。這涉及到“孝”的問題。無論什么籌碼,哪有父親的陵墓重要?
雍治皇帝的臉色瞬間就沉下來,“可有實據?”
趙俊博道:“有。”說著話,拿出一份賬本,高高舉起,“這是太上皇寢陵的石料賬本,并有兩名皇商作為人證。”
太監上前,將趙俊博手中的賬本取走。
武英殿中,響起一陣輕微的吸氣聲。這是有備而來啊!皇陵在京城東的遵化,若是來回一趟取證,花費一天半的時間,說不定事情就給鄭國舅給蓋過去。
替罪羊,臨時工,并非只有二十一世紀才有。
然而,趙俊博竟然是拿到證據(人證、物證)之后才上書彈劾,這是要一擊致命。不給鄭國舅翻盤的機會。
此時,武英殿中聚集了大周朝中最顯赫的公侯勛貴,大學士、九卿、六部侍郎,各部門副手,翰林科道。可以說是群英薈萃,帝國中樞重臣盡在此地。
當然,不能說人人都是精明的角色,畢竟會讀書和投胎投的好不代表精明。但這里絕對不缺乏高手。
很多人都在瞟隊伍領頭的四位大學士:謝旋、何朔、劉飛白、韓潤。只有這四位才有這樣的手筆。不是誰都有膽子、心思動貴妃。翻開二十四史,多少名臣、宰相是倒在枕頭風的威力之下。
所以,新晉的七品御史、原宛平縣令趙俊博把“殺招”放出來,第一種解讀是:四位大學士誰對鄭貴妃不滿,要撬動宮中格局?至于鄭國舅,那只是個小角色好吧?
要注意,現在武英殿里不乏聰明人,所以還有第二種解讀:圣上是否對太子之位有新的想法。據說,鄭貴妃的人與太子走的近。
至于,皇帝臉上的表情,誰信誰是傻子。在場的朝臣,除了翰林院和科道言官的愣頭青們外,誰不是大風大浪淘汰剩下來的?
然而,高手之上還有高手,這件事還有第三種解讀:不會是何大學士繼續營救張安博的反擊吧?
剛才,借著國朝那位最年輕的舉人告狀自己的舅舅王子騰,何大學士一系的人馬順勢攻擊王子騰,但誰知道這是否是煙霧彈呢?
都是在廟堂上混的老油條,誰會單純呢?
要看清楚,如果鄭國舅要被殺頭,毫無疑問,其毒殺國子監監生的行為必將會被御史爆出來。而不是國子監里的一個小吏就可以抵罪的。那么,圣上你的小舅子見利忘義,毒殺監生,你能把責任都推給大臣(張安博)?
此時,趙俊博是誰的人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現在做的事,讓誰獲利。
人心往往是世間最復雜的東西。按理說,這三種解讀已經到了極致。但頂尖高手之上,還有絕頂高手。國朝之大,從來就不乏能人。
當年明朝奸臣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對他老爹說:所謂舉世奇才,放眼當今天下,三人而已!
第一個是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楊博,第二個是錦衣衛指揮使、都督同知陸炳,第三個是嚴世蕃自己。三人得其二,則縱橫天下。嚴嵩后來果然將當時的首輔夏言給干掉,成為嘉靖朝的權臣,禍國殃民20年。嚴世蕃沒有吹牛,他當得起當世奇才的稱號。
但嚴世蕃搞錯了一件事情,他算數不大好:天下奇才,其實還有三個人:徐階、高拱、張居正。后來,他們父子被徐階給玩死。這三人依次主導了明帝國的中樞,宰執天下,威加四海,名留青史。
此時武英殿中,站在文臣前列的右都御史(正二品)齊馳嘴角掠過一絲冷笑。他知道,這件事還有第四種解讀:謝旋、王子騰在主導現在的這一幕。
因為,賈環上書舉報王子騰,為王子騰“洗白”的有點刻意了。他和賈環有過接觸,賈子玉并不是“神童”兩個字可以概括的。雛鳳之名,絕非吹捧。
詩才,年齡,文章經義對賈環而言都是浮云。他最厲害的地方在:組織、謀略、意志。這樣的一個人,他會干泄憤的事情?開什么玩笑!
再一個,他知道王子騰知道其權勢、地位,在四個字:簡在帝心。所以王子騰才有洗白之舉。
至于,謝大學士、王子騰這么做的意圖,還要看接下來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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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中一片安靜,只有皇帝皺著眉頭,“嘩嘩”翻賬本的聲音。
天子看不看的懂賬本這是一個不需要問的問題。肯定看不懂!但武英殿里的大臣可以從天子翻賬本的速度看出天子的心情:極度不悅。
“啊…”站在右邊的勛貴班中突然響起一陣嘩然聲,負責糾察禮儀的御史立即瞪過去。就見鄭國舅已經彈軟在地上,身上散發出濃濃的臭味。顯然是扛不住殿中的壓力,失禁了。
勛貴、武將紛紛避開。不僅僅是避開臭味,還有避開鄭國舅這個大-麻煩。
人群之中,汝陽侯趙豫心中苦笑。幫鄭國舅謀奪監生財產的中年人是他府上的門客。這下要完了。
雍治皇帝憤怒的將手中的賬本丟在地上,“混賬東西,丟人現眼。拖下去,給我徹查。”
雍治皇帝氣咻咻的帶著太監回了后宮。武英殿中就剩下大臣們回味今天的這一幕幕。一個簡簡單單的轉折,但信息量太豐富啊。說不定會影響如何的朝政走向。
軍機處領班大臣謝旋謝大學士咳嗽一聲,讓大臣們都安靜下來,分配任務。皇帝可以撂挑子,他得把善后工作做好:安排將鄭國舅關押,等待進一步的上諭。接收證人、證詞。同時,派遣三法司的官員去皇陵查看真實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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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中的朝臣紛紛散開。文武之間涇渭分明。何大學士緩慢的走著,和身邊的同僚寒暄。他已經在琢磨著營救好友張安博的事情。毫無疑問,鄭國舅作死,契機已經出現。要和盟友們溝通下。
作為都察院的二把手,齊馳和一把手左都御史,大中丞殷鵬聊了幾句,喊了句前面正在和北靜王水溶說話的王子騰。
水溶笑道:“看來齊大人找安世有事啊。”
王子騰對水溶拱拱手,“改日再和王爺細談。”說著話,等了一會,與齊馳一起跟著百官的人流往東華門而去。準備出宮。武英殿、文華殿是天子處理政務、讀書的地方。旁邊就是軍機處所在的文淵閣、直誥敕房。
入職軍機處的翰林、中書舍人都往文淵閣而去,而六部的官員、勛貴則從東華門出宮,各自散開。
順著宮中的道路直走,左右無人,齊馳微笑著道:“安世兄好手段啊!不過,賈子玉少年英才,雛鳳之姿,可不要委屈了他。”
齊馳約四十多歲的年紀,方臉長須,身穿緋袍,氣度森嚴,微笑的時候有點像冷笑。
王子騰有五十多歲,華發幾許,中等身高,大有深意的齊馳一眼,笑道:“伯圭過譽了,我自是不會虧待。”
兩人微微一笑,在宮中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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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中的消息像一陣陣沖擊波一樣,以皇宮為中心,向京城四面八方傳遞開來。
鄭國舅因在太上皇皇陵之事上以次充好,其罪當斬,已經下獄。這則消息已經足以朝廷內外震動,就像是不久前的陣雨時,雷聲轟鳴。
同時傳出來的消息還有:新科御史趙俊博第一炮就打響了名氣。彈劾鄭國舅成功。科道言官中不少人都是長吁短嘆。可惜啊。不過接下來,則是準備痛打落水狗。
消息是衛陽親自過來,送到三元酒樓賈環等人的包廂中。他父親是戶部員外郎,打聽到消息后,立即告訴衛陽。賈環早就和衛陽說好。何大學士、右少卿梁錫等人那邊的消息,未必會記得通知他們這些個學生。
衛陽說完消息后,包廂短暫的安靜,隨即爆發出陣陣的歡呼。欣喜中帶著宣泄。烏云終于被驅散。大家的心頭都放下一塊石頭。
公孫亮雙手拍著賈環的肩膀,興奮的道:“哈哈!哈哈!賈師弟,我們成功了。”他只聽到鄭國舅下獄就知道賈環的謀劃成功了。
賈環臉色還有點僵,笑的有點勉強。他不知道該怎么來表達他此刻的心情。他付出的代價太多、太多。然而,終于是成功了。
羅向陽很有君子風范的笑起來。看似有點文質彬彬。但其實他手心之中全是汗水。一場暴雨突如其來,現在已經停止。大家在這里等了有快兩個時辰了。他只是強作鎮定。
喬如松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恨恨的拍了下桌子,“好!”
龐澤很狂放的大叫道:“小二,上酒!上酒!”
張承劍喜極而泣,走到賈環面前,就需要下拜,“多謝子玉為家父奔走。”
賈環連忙將張承劍扶住,“世兄,使不得。使不得!”
何幕僚、左師爺、田師爺三人亦是鄭重的作揖行禮,十分感激。他們的個人前途,當然也和山長綁在一起的。之前的懷疑,自是消散。賈環當的起這一禮,當得起謀主、核心的地位。
衛陽亦是被包廂中的氣氛感染,微微笑起來,心中感慨,想起雍治九年,他站在賈環身邊,跟著上妙峰山討糧時的情景。想起,那一年的天地之威,不過等閑!
都說他這位同學是雛鳳。然而,他仿佛看到的是一只將欲展翅高飛的鯤鵬。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