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城,托物齋。
一襲紫色華袍的丁言志安然端坐在主座,靜靜看著仆從來來往往地搬運生活用品,齋內管家也是個極為機靈的,凡是丁言志目光掃向哪兒,他就迅速招呼仆從將這件東西撤下來。
平日素來安靜的托物齋難得如此熱鬧,以至于匆匆從門外進來的龍程都沒引起他人注意,唯有丁言志看見了,一揮手示意對方坐下,微笑道:“怎么了?”
“丁哥,你要去文邦?”剛剛坐下,龍程就急道。
丁言志淡淡一笑,頷首道:“是啊!你從哪兒聽說的?”
“城中都傳遍了好么?”龍程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回答道。
見他神色,丁言志就知道對方在怪自己沒有提前告知,也不生氣,微笑道:“你現在不是知道了?”
撇了撇嘴,龍程哼聲道:“要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就干脆不告訴我,等你走了才讓我知道?”
丁言志哈哈一笑,無奈道:“都快二十六了,怎么還和若愚一樣的性格。”
“姚哥比我還大一歲吧好像,”龍程暗暗嘀咕了聲,隨后面色一凜,沉聲道,“我要一起去。”
丁言志聞言稍稍沉默,良久后才緩緩道:“你確定么?”
見龍程發愣,丁言志看向屋外,目光中透出幾分銳利:“此次前往百家講壇,弘揚法家理念是其一,其二是為了與往日做一個了斷。”
龍程有些迷惑,皺眉道:“什么意思?”
“你以為就姚若愚的性格,會讓其他人知道我和你背叛了大家么?唔,用背叛不太好,用分道揚鑣吧!”
丁言志看著龍程面色漸漸變化,感嘆道:“所以除了他和許烜熔外,其他人可能都還不知道我和你的存在,在他們心目中,我們仍然是同伴,仍然是能夠一起聯手的好友。”
龍程此時也明白過來,面色現出幾分掙扎,顯然難以徹底決斷。
丁言志淡淡一笑,也不強迫,緩緩道:“這次過去,我就是要真正告訴其他人,讓他們明白,我們和他們分道揚鑣了,各為其主,下次見面就是沙場交鋒,到時候對彼此動手,也不必顧忌情分。”
龍程嘴唇微微顫動,忽然低聲道:“丁哥你是在害怕吧?”
“什么?”丁言志目光微變,就聽龍程抬起頭,沉聲道:“你在害怕吧?害怕將來在戰場上如果真的碰到了他們,你會手軟,所以打算用這種方法,逼自己徹底狠下心和他們分裂,是吧?”
丁言志身軀一震,怔怔看向龍程,良久后忽地長笑一聲:“龍程,你果然也有非凡才智,屈居我下,委實是埋沒了你的天分啊!”
見他刻意轉開話題,龍程嘆息了聲,沒有繼續追問,而是淡淡道:“既然當年選擇追隨你,而沒有跟姚哥他們去文邦,我就已經注定和他們決裂了。”
丁言志輕輕點頭,微笑道:“既然如此,你也去準備行囊吧,估摸著百家講壇再有兩三個月就會召開了,先準備好,到時候直接出發。”
龍程點點頭,忽地想起什么,笑道:“我來的時候,看見金城書院里面熱鬧的很,好像那些院長和將師都在準備參加百家講壇的事情。”
“這次百家講壇意義非凡,是自漢朝獨尊儒術后,第一次諸子百家能夠暢所欲言,講述自家理念的機會,所以無論是儒、道、法、兵,都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說到這兒,丁言志忽地啞然失笑:“不過你別說,若愚這次還真是走了一步好棋,諸子百家,無數學派的精英云集大文,只要稍稍展示大文在人才招攬上的優勢,等大會過后,恐怕就會有無數寒門士子愿意留在大文,為他這位文王嘔心瀝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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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虎山,位于江西路安仁縣境內。
曾經鼎盛時雄視天下,壓得佛家喘不過氣的道家大派,現在也已經衰敗了下來。
當年數百座立于各峰上的道觀講館,如今也大多蒙塵,有些位置偏僻的,干脆就叫人給鳩占鵲巢了。
好在龍虎山衰而不亡,居于龍虎山中央寶地的幾座道觀仍然健在,雖然香火不如以往旺盛了,但是也會有些民婦鄉民上山燒香,偶爾也會有一些不入流的官宦,期待著往年龍虎山的盛名,千里迢迢趕過來求神問道。
上清宮外的山門旁,常年有一家茅屋,里面住著一名衣著邋遢的老道士,他在這兒居住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久到連連上山燒香的鄉民都換了幾代,他還是每日笑呵呵地坐在山門下,給來往香客販賣檀香。
一般來說,如三清山、丹霞山這類有名的道家道觀,門口都會販賣如自稱開過光的法寶靈符等,再不濟也會有許多道士支一張桌子,豎起“上下演算三千年”之類條幅。
可是在龍虎山上,常年就只有這名老道士一個人賣東西,而且賣的還是最便宜幾文錢一把的老檀香。
經常來山上燒香的香客時常暗地里嘀咕,猜測這老道士是龍虎山老一輩的道士,因為道法不夠精深,老了都沒能混到長老位置,所以就在這兒賣香為生。
這一日,又有幾名香客上山燒香。
為首之人身份不一般,是剛剛被調到安仁縣的新縣令,身后跟著都是縣衙的一群小吏,一個個滿臉堆笑,恨不能立刻跪下抱著新縣令的腿喊爺爺,可以有機會鯉魚躍龍門,從吏變為官。
被一大群人簇擁著,那縣令走起路來也是龍行虎步,姿態傲慢地俯瞰著四周的景色,他是儒家出身,平素最看不起道、佛,在他看來,那些傻乎乎給仙神燒香送錢的鄉民,就該把錢都交到自己錢袋子里面,畢竟自己才是他們的父母官啊!
如八腳螃蟹般橫行上山,年齡才三十多歲卻已經有了一身贅肉的縣令可謂滿頭大汗,可是當著眾人又不能裸膀子,只能把氣泄到了已經破敗的龍虎山上。
來到山門口,看見那滿臉褶子就知道呵呵笑的老道士,新縣令直接大步過來,他也算矜持,先掃了眼攤位上粗如手指的檀香,淡淡道:“生意不錯啊!”
上清宮前人跡罕至,只有四五名虔誠的信徒在宮內燒香祈禱,宮門外也就四五名家境貧寒沒轍了才上山的小道童,看見這群人氣勢洶洶,都是嚇的躲了起來,探著腦袋往這兒看。
老道士卻好像沒發覺對方的來意兇惡,仍是那副樂呵呵的笑容,點頭道:“還成,還成。”
新縣令哼了一聲,掃了眼四周,慢條斯理地說道:“聽說你在這兒賣東西很多年了,給朝廷交過稅沒有?逃稅幾十年時間,你知道是多大的罪過嗎?”
老道士仿佛沒聽懂他的話,又或者老年癡呆而沒發覺對方的惡意,仍是笑呵呵地說道:“還成,還成……”
預想中的對方瑟瑟發抖并未發生,以至于新縣令一身官威都落到了空處,自覺失了面子的官老爺頓時氣極,一把就將攤位給掀翻了,檀香落了滿地,他還不解恨,狠狠踩了幾腳,吼道:“老東西你聽到了沒有?交稅!把這些年你逃掉的稅,都給老子補齊了!”
老道士卻沒搭理他,彎下身一根根地撿起檀香,看見有大部分都沾了灰塵,不覺露出幾分苦澀,連連搖頭。
新縣令見狀譏笑道:“窮鬼一個,看你這樣子,龍虎山恐怕也是徒有虛名吧!”
沒有發現老道士的動作微微一頓,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就你們這龍虎山當年也敢說是道家魁首?文邦兩個月后要辦什么百家講壇,估計去的也就是三清山、大悲慈齋這些名門大派,你們龍虎山恐怕連個席位都沒有……”
“是么?原來兩個月后才是百家講壇……”
這時候,老道士已經將滿地的檀香都一一撿起,抹去灰塵整整齊齊地放好,不等新縣令瞪眼,他已經抬起頭,微笑道:“老朽等了半年,本以為這事兒黃了,原來那幾個小家伙記錯了時間。”
老道士還是老道士,衣著邋遢,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道袍布滿補丁,處處泛白,可是莫名地,無論是剛剛跋扈的新縣令,還是后面搖旗吶喊的那群小吏,都是身軀微微顫動,從心底生出了幾分懼意。
看了眼西面,老道士的笑容忽然變了,不似以往那般樂呵呵的傻笑,而是多了幾分讓人不敢直視的巍然氣度。
輕輕一嘆,老道士喃喃道:“百家論辯,豈能少了我道家?道家發言,又豈能少了我龍虎山?”
言罷,老道士長袖一拂,天穹上的燦爛陽光驀地一束而落,化為一道虹橋將他托起,同時點點靈光自他身周浮現,生出三朵晶瑩蓮花懸于頭頂,和他一起腳踏虹橋遁入高空,直往西面而去。
這一日,龍虎山上清宮主踏虹橋西行,一日內掠入川蜀境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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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年前,佛宗本來是居于嵩山之上,后來大金、蒙古先后崛起,北宋滅亡,宋朝殘余退往南方,遷都臨安府而建立南宋,佛宗也跟隨而來,將宗門遷移到了淮南路的九華山上。
老道士腳踏虹橋遠赴川蜀的時候,九華山上九重琉璃殿內,佛宗遍布大宋各地的數十家一等禪院的主持禪師齊聚一堂,其中居于首位也就是立在大日如來佛像下的,赫然是大雷音寺主持方慈禪師。
這些年宋朝鼎盛,三大異姓王和十大一品軍侯領軍坐鎮各地,兩相六尚書把持朝政,再加上宋帝年幼,道佛兩教的生活其實不太舒服,畢竟無論是宋朝的文武哪面,都對這些只懂得收斂信徒香火錢的教派沒有絲毫好感。
不過這位方慈禪師卻是佛宗內少有將自家禪院打理的井井有條的,而且這位老禪師交友廣泛,與淮南路經略使的座上賓,使得大雷音寺也躍居為佛宗所有禪院之首。
此刻數十名主持齊聚,七嘴八舌地說著即將召開的百家講壇,內容無非是是否要帶人前往參與,若是能夠一舉奪魁,也能助長佛家聲望,或許今后各家收到的香火錢也能翻個一番。
冷眼旁觀,靜靜看著一群光頭在殿內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方慈忽地手持佛珠合十低首,輕輕念了句“阿彌陀佛”,聲音竟是響如洪雷,震得殿內眾人話語一滯,也讓大殿內轉為寂靜。
“此次百家講壇,大文公布的邀請名單內雖然無我佛家,但是于情于理,我等都不可錯過此次盛會,按照他們公布的論辯方案,是先與百姓宣揚自家理念,其中獲得支持最高的前三名,才能進入最終決賽。”
環顧神色各異的眾人,方慈淡淡道:“此次關系到我佛家興衰,不可大意,所以貧僧提議,選舉三十位口才最佳者前往大文,諸位可否有異議?”
“阿彌陀佛,”一名慈眉善目的老禪師上前一步,肅然道,“方慈方丈,我佛宗如今有七十八家一等禪院,若是只選出三十人,其他的四十八家又該如何?”
方慈白眉一皺,沉聲道:“如今這般境地,諸位難道還打算行那公平之事,七十八家各出一人么?”
瞧見眾人均是一副理應如此的表情,方慈默默嘆息一聲,合十道:“也罷,諸位既然執意如此,貧僧也無話可說,現在距離百家講壇還有兩月時間,那半個月后在鄙寺集合,一起出發前往大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