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異館!”
耀陽與倚弦一眼望見院中奇石假山上刻的四個大字,二人不由吐了吐舌頭,這才知道自己兄弟二人竟然誤打誤撞進了“天命異館”的后院。
異館后院是一處布設精雅的石景小園,其間奇石嶙峋花草整葺,配上假山瓊池與亭臺小榭,池面佐以短短一截九曲石橋相連,遠遠望去,一條彎彎曲曲的青石小徑接壤在館樓之間,隱沒于亭石池水之中。整園雖占地面積不大,卻格外顯得幽靜別致、相映成趣。
倚弦自小流落街頭,哪曾領略過這等石園幽境,所以當他首次置身此情此景中,頓覺眼前豁然一亮,忍不住想駐足觀望一番,誰知耀陽一把將他拉入一塊磐石后面,小聲埋怨道:“小倚,我們現在正在逃難,可不是來看風景的,聽說這天命異館內遍布奇人異士,一不小心被發現就糟了……”
倚弦偏頭見耀陽一臉緊張神色,氣就不打一處來,反口相譏道:“你還好意思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剛才只顧著看熱鬧,耽誤了時間,咱們犯得著這么冒險嗎?”
耀陽做了一個小聲點的手勢,輕聲陪笑道:“對,算我錯好了吧!現在我們既然已經混進來了,就當是隨便玩玩唄,起碼也不能砸了咱們‘混世雙寶’的招牌,走哩……”
兩人一推一搡的循著青石小徑,小心翼翼邁步踏足“天命異館”后樓。
“天命異館”是一座環形堅木方樓,高三層,首層為裝飾講究、精雅不凡的“迎客室”,二三層則分設大小不同的堂房,視不同居主性情裝點各異,或明堂雅閣,或暗室深幽,或豪飾華麗,或素質淡雅等等。
好在館內異人奇士皆好清靜,平素不喜歡被人打擾,所以除了館樓前門有人伺守之外,樓間少有端茶送水之人。這倒是方便了他們兩兄弟,在館內兜了二圈,卻沒有被人發現。此時“迎客室”傳來一陣腳步聲,嚇得兄弟倆順著館旁木梯往上跑,一路竄到了三樓的“藏道閣”。
隔著門簾間隙,只見一道云霧飄渺的琉璃屏風迎門擺放,堂間寬敞明亮、清凈整潔,擺放的物件極其簡單隨意,四處可見翻閱過的竹簡書帛。不經意間,堂內更飄出檀香陣陣,混合一縷淡淡茶香,分外令人感到心清氣定神思怡然。
“姜子牙?”耀陽望著堂前門萼上那“藏道”匾牌的署名,猶豫了片刻,有些不敢肯定地輕聲問倚弦:“這是那個什么姜尚?”倚弦搖頭表示不知道,再看了看匾牌下的左右門聯,心思一振,不由靜默了下來。
他們兄弟倆曾在幾年前一次落難時遇到一位心地頗善的逃荒老叫化,相處過一段時日,也隨那老花子學了些認文辨字的本事,自是認得那門聯上的二句話。
上聯是“自古貧賤相注定”,
下聯是“從來生死命相隨”。
如此二句話,再佐以橫額“藏道”二字,立時予人一種上天入地,藏道于心的高深莫測之感。其中隱含的無限深意,更令兄弟倆久久不能平復心情。他們雖然好學,但自與花子爺爺分開以后,終日為飽暖自由而擔憂,根本無法接觸更多的學習機會。難得今日見到這等深奧的學識,不免有些沉迷其中。
正當兄弟兩人觀匾靜默之際,樓層轉梯間忽然響起紛亂的腳步聲,隱約傳來一人十分恭敬的話語聲:“公主,請這邊走,姜尚先生午修時間剛過,累公主久等!……上樓左近第一間便是先生的藏道閣了!”
“公主?”耀陽與倚弦面面相覷,驚得三魂七魄早已走了二魂六魄,慌不擇路只是一心想逃走。這才發現原來館樓只有一道轉梯,而“藏道閣”旁側的其它二個堂房都業已上鎖,除了跳樓,他們根本無處可逃。
憑欄下望,兩人倒吸一口冷氣,都拿不出勇氣往下跳。耀陽急中生智一把拉過倚弦,指了指面前的“藏道閣”,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倚弦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無論如何都只能姑且一試了,于是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兩人輕輕撥起門前的竹簾,一前一后敏捷地閃入堂房之內。
透過云霧飄渺的琉璃屏風,隱約可以見到內室擺設極其簡單,僅只一臺高席而已。下擺小爐旺火煮茶,上置方盤圓子對奕,席旁的青銅鶴嘴爐熏出陣陣檀香。升騰的繚繞煙霧中,一位須發花白的道袍老者盤坐高席之上,仿佛絲毫沒有發現兩個落魄少年已進入自己的居室,仍是一動不動地瞑目養神。
耀陽與倚弦巡視了片刻,找好足以藏身之所,才躡手躡腳地橫過屏風,躲入內室與外廳之間那重厚實的室帷中。兩人肩靠肩緊貼在室帷后,努力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任何異動,生怕因此驚醒老者靜修,后果堪虞。
這時,要命的考驗恰如其時地來臨——
“小女子幽云求見姜老先生!”清柔悅耳的女子聲音適時在門簾外響起。
耀陽再度聽到這猶如天籟般的聲音,心弦立時難以抑止地怦然一動,偏偏在當下緊張壓迫的氣氛中感受這份心動神搖,分外讓人覺得美妙動人。他心里直呼著要命的話,恨不得立即沖出去見這個令他一見傾心的動人女子。倚弦感到肩部傳來耀陽心緒激動的顫抖,暗暗叫糟,一邊在耀陽手臂處細掐一下,一邊透過室帷間的縫隙偷眼觀望高席上的老者。
道袍老者此時緩緩睜開眼,泛空直視片刻,旋即長身而起,步下席來,聲若洪鐘道:“公主請進來吧!”
相反此時的倚弦心神巨震,早已驚駭非常。只因方才老者空泛的眼神雖然仿佛直視前方,然而當他偷窺的目光甫一掃視過去,便如觸電一般,似與老者眼中有若實質的流光異芒相遇,驚得他通體汗出忐忑難安,慌忙閉目不敢再望。
門簾嘩響,輕盈的步履聲轉過屏風,巾簾遮面的幽云公主只帶了一個隨身丫鬟,蓮步款款行進內室。
“草民姜尚拜見公主!”老者不卑不亢地躬身輯了一禮,道,“請上座!”
幽云公主盈盈有禮回道:“子牙先生不必多禮,本宮有求而來,理應先生上座才是!”
“那老夫恭敬不如從命了!”姜子牙便不再作勢謙讓,盤席居主位坐了下來,然后伸手請了一禮,“公主請坐!”
“先生無須拘禮,只管當我尋常人一般便可!”幽云公主在丫鬟扶伺下欠身坐于副席之上。
此時,室帷后的耀陽偏頭透過些微縫隙,正好可以完全望見副席伊人的一舉一動,兩眼瞪得老大,抑止不住有些激動。倚弦在旁想起方才觸及的犀利眼神,仍感心有余悸,不敢再次透幃觀望內室,生怕重蹈覆轍被眼前的高人識破行藏。
姜子牙好整以暇翻拾器皿,擺上杯具,然后從爐上提壺斟茶入杯,問道:“不知公主屈尊移駕至此,究竟有何事相詢!”
幽云公主舉杯點頭示以謝意,柔聲道:“我聞知先生來到朝歌雖短短數月時間,卻以相命金口,料事如神而被眾口稱道!幽云仰慕已久,今日特地來此請先生為我父王乃至大商天下卜上一卦!”
姜子牙持杯飲茶的動作曳然一頓,雙目神芒湛現,沉吟片刻后悠然一嘆道:“公主孝儀滿懷更兼心存天下,難得難得!可惜老夫雖心高氣傲,敢批相講命,甚至妄言因果輪回,卻惟獨不敢違逆天地人寰的大道至理,天機不容泄露啊!至于你父王,除非本人親至,否則恕老夫也無能無力。”
幽云公主輕哦了一聲,掩不住失望的心情再度問道:“難道先生真不能將天下命途透露些許給幽云知道么?”略帶哀求的柔聲垂詢,聽在耀陽耳中顯得格外凄婉,禁不住心中一酸,暗罵姜子牙不過是欺神瞞鬼的騙子。
姜子牙做出無能為力之狀,嘆謂道:“天下命脈所系,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左右,而只在乎天地人三者的無間契合。其實,只要是賢者治天下,持王道守民本,大商天下自然永固,又何勞以鬼神小術去推算所謂的長久命途呢?”
幽云公主若有所思地輕聲嘆了一息,盈然起身道:“先生所言正是,幽云謝過先生指點!來人——”隨著她的呼喊,門外一名隨從應聲掀簾而入,捧著一盤金銖跪送到姜子牙面前。
姜子牙淡然一笑,伸手拒絕道:“老夫無功不受祿,還請公主收回吧!”
“先生無須客氣,這不過是幽云求見先生的一片心意而已,別無他意!還望先生一定毋要推辭才好!”幽云公主揮手示意,那名隨從便將整盤金銖放置高席之上,恭敬退出門去。
看著那黃燦燦的一盤金銖,耀陽不由自主咽了一唾口水,忍不住有些想入非非,還暗地輕輕撥了撥倚弦的指頭。倚弦自然曉得這家伙的想法,心中苦笑連連,暗想有幸出得去再說吧。
姜子牙稍作沉思,目光炯炯望向幽云公主道:“既然公主如此盛情,老夫也不便回絕。但凡事都講個因果緣法,若我所料無差,方才公主步入老夫閣堂時,左足先入踏前三分半,距門檻‘地極壬午位’左二分,離云霧屏風‘天羅丙子位’右四分——恰恰暗合時命九星中的‘天兇星兆’,唉……不如就讓老夫為公主卜上一卦,看看能否逢兇化吉,如何?”
此言一出,內室眾人都不由一驚。
倚弦更是被嚇得心驚肉跳,如果真如姜子牙所說,那么他和耀陽剛剛進門肯定也已經被發現了,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為何姜子牙卻不揭穿他們呢?當聽到姜子牙解說公主步入閣堂的踏位,他不由想到自己和耀陽的踏位又是什么呢?相反耀陽卻嗤之以鼻,不作此想,一心以為這姜子牙不過是個神騙,故意編些懸念去詐唬那盤金銖罷了。
幽云公主默思片刻,點頭問道:“幽云記得方才確是左足最先踏入先生閣堂,但僅憑無意之間的踩踏便可虛應吉兇之說,先生不覺得有些托大么?”
姜子牙微顏輕笑,正色答道:“這萬事萬物哪怕任何纖細入微的變化,都非獨有偶,隱蘊深意,藏天地間無限玄機于其中!尋常人又豈能明白個中道理!公主如果信得過老夫,就請除下面簾,讓我細觀你本命神氣的流轉盈和,才能為公主尋得趨吉避兇之法!”
幽云公主略作沉吟,終在丫鬟規勸下緩緩取下面簾,頓時眾人眼前一亮,滿室生輝。
只見一臉絕世容顏即時展露出來,青絲如云的長發輕盤成髻,散落的發絲柔順貼面,襯出分外秀美絕倫的怡人輪廓,挺立小巧的瓊鼻,朱唇皓齒的櫻桃小口,配上充滿靈氣仿若深海般的雙眸,一身白衣勝雪的裙衫襯上晶瑩如玉的肌膚,絲毫沒有任何妝飾,整個人自然而然顯出清靈淡雅的不俗氣質。
耀陽登時只覺呼吸為之一窒,仿佛全世界都不再重要,唯一存在的便是眼前那真實而又虛渺的美人兒,如果能夠得到她的傾心,此生夫復何求?他的心情促使呼吸變得愈加急促起來。
倚弦一直靠在室帷內里不敢向外窺視,一味靜聽內室變化,此刻感覺耀陽的異動,慌忙再次掐了他一把,痛得耀陽直咧牙,才又回過神來。
姜子牙仔細端詳片刻,皺眉動容道:“不知公主可否報出生辰八字?”
幽云公主不以為然地將生辰說了出來,隨口問道:“有何不妥嗎?”
姜子牙盤指掐算良久,更不時盯望公主面龐半天,面色大變久久搖頭不語,終仰天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公主面相雖可算上清靈鐘秀得天獨厚,但命格坎分離散、五行不正,因而偏屬奇門。觀你眉間三陽偏衰,可知必然常年久居流寒癸風之地,更兼今逢流年天破太歲,公主的命相運程受沖成三陰絕陽格……唉……”言語間又自一嘆,“老夫從未見過此等命格異相,絕陰絕陽,滅生滅死,實乃滅絕輪回之苦劫啊……”
幽云公主聞言一怔,神情略顯黯然,幽幽一嘆,旋即又回復平常,仿佛不曾受任何影響一般,容顏不波道:“幽云想借先生一句話,自古貧賤相注定,從來生死命相隨!一切皆有定數,非人力所能為之。故而,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耀陽聽到伊人這略帶些許凄怨、些許無奈的嘆惋,心中不爭氣地一陣揪痛,暗里大罵姜子牙簡直混帳之極,不就是蒙錢嗎?也不用說得這么狠毒吧!又尋思到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沒用,肯定跳將出去痛打他一頓……想到這里,耀陽再次偷望幽云公主一眼,心里不由又涌起黯然自傷的情緒。
倚弦哪里知道身旁的兄弟時喜時悲,正身陷矛盾自卑的心情低谷。當他聽到幽云公主說出那番是也不是的坦言,也禁不住心生傾慕,很想見見這位令耀陽無法自控的幽云公主,卻又擔心被高人發現,只好硬生生忍住心思。
此時,公主身旁的嬌俏丫鬟搶步而出,撲通跪在姜子牙身前,聲淚俱下地哀求道:“請先生一定要救救公主,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可憐公主的母后剛被妖妃妲己害死……先生,您一定要想辦法救我們公主呀!”
“小嬌……”幽云公主想到慘死的母親,心中一酸眼里珠淚滑落,語聲更顯哽澀。
姜子牙稍作猶豫,瞑目苦思好久,嘆道:“若要避過此劫,永保福緣綿長,也不是不能!只是……除非……”只見他幾度欲言又止,沉吟陣陣才續道,“除非公主愿意放棄現在的浮世繁華,遠離這紅塵苦海,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幽云公主嬌軀一振,黯然一嘆道:“幽云何嘗不作此想?只是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
室帷后的耀陽看到面前不遠的伊人落淚,心中一痛憐惜之心大起,身子不由一陣抽動。倚弦雖然也替美人兒惋惜,但卻不明白為什么耀陽反應這么大,于是用肩輕碰了碰他的肩,以示詢問。耀陽只是略微搖搖頭,示意倚弦不要管他。
幽云公主俯身扶起丫鬟小嬌,微微欠身對姜子牙行個萬福,重又覆上面簾道:“打擾先生多時,承蒙眷顧萬分感謝,幽云就此告辭了!”
姜子牙直覺此女心中生意已絕,不禁惋嘆,起身行禮相送道:“那老夫也不多說,就此恭送公主!”
幽云公主在丫鬟小嬌的扶持下緩步正欲行出內室,姜子牙心念一動,隨后跟上前去,說道:“公主請留步!”
幽云公主聞言轉身問道:“先生還有什么事么?”
姜子牙從懷中拿出一樣晶瑩剔透之物,遞給公主,道:“老夫豈能平白受人錢財,所以將這‘鳳首瑩心鎖’送與公主,希望能對公主有所幫助吧。”
幽云公主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把做工精巧的鳳首銘紋玉鎖,掌心盈盈一握,溫熙和暖,顯得格外纖小精致,又聞姜子牙話中贈意堅訣,也不便回絕,只好收下,道:“那幽云就謝過先生了!”
姜子牙將公主主仆送至門外,“公主慢走,恕老夫不遠送!”
“先生請回吧!”幽云公主說完便與丫鬟小嬌領著門外的幾名隨從匆匆下樓而去。
望著幽云公主一眾遠去,姜子牙不由感慨倍至,搖頭長嘆一息,才進到屋里。他依然坐在高席上,舉起茶杯輕飲一口,校對席臺上的殘局自我對弈起來。
耀陽此時正沉浸在伊人離開的傷感情緒中,還未緩過神來。倚弦卻已情知不妙,但方才趁姜子牙出門送人之際四下查看,閣堂除正門與后窗之外,根本沒有其他任何可供逃出的地方,至于架設三層閣樓之上的后窗,他們惟有望窗興嘆。
正當倚弦舉目彷徨之時,忽聽爐間傳來一陣滾水膨壺之聲,姜子牙舉棋落子,悠然道:“水都已經開了,兩位小兄弟難道還要老夫親自為你們斟茶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