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
一柄很薄的劍,很輕,連劍柄都是用最輕的軟木夾上去。
沒有劍鍔護(hù)手。
因為他的劍刺出,沒有人能削到他的手。
無論任何兵器,都可將這柄劍擊斷。
但他的劍刺出,沒有人能擋得住。
這是柄很奇特的劍,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用這種劍,敢用這種劍。
劍,就放在床邊的矮桌上,和一套很干凈的青布衣服放在一起。
阿飛醒來時,第一眼就看到了這柄劍。
他的眼睛立刻發(fā)了光。
看到了這柄劍,就好像看到了他久別重逢的愛侶,多年未見的好友一樣,他心里仿佛驟然覺得有一陣熱血上涌。
慢慢的伸出手,取劍。
他的手甚至已有些顫抖。
但等到他手指接觸到那薄而鋒利的劍鋒時,就立刻穩(wěn)定下來。
他輕撫著劍鋒,目光似乎變得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他的心似已到了遠(yuǎn)方。
他想起第一次使用劍的時候,想起鮮血隨著他的劍鋒滴落的情況,想起那許許多多死在他劍下的人——可惡的人。
他的血已沸騰。
那段時候雖然充滿了不幸和災(zāi)難,但卻是多采的,輝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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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意恩仇”這四字是何等豪壯!
但那畢竟都已過去,過去了很久。
他已答應(yīng)過他最心愛的人,永遠(yuǎn)將以前的事忘記!
現(xiàn)在的生活雖平淡,甚至有些寂寞,但那又有什么不好,能平靜安詳?shù)亩蛇^一生,豈非正是世上大多數(shù)人的希望?
沒有腳步聲,林仙兒已出現(xiàn)在門口。
她看來雖有些疲倦,有些憔悴,但笑容仍如春花般鮮美清新。
無論犧牲了什么,只要每天能看到這春花般的笑容,就可以補償一切。
阿飛立刻放下了劍,笑道:“今天你可比我起得早,我好像越來越懶了。”
林仙兒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喜不喜歡這柄劍?”
阿飛也沒有回答這句話,因為他不能說實話,又從不說謊。
林仙兒道:“你可知道這柄劍是哪里來的?”
阿飛道:“不知道。”
林仙兒慢慢的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道:“這是我昨天晚上特地替你去找人鑄的。”
阿飛顯得很吃驚,道:“你?”
林仙兒取起劍,柔聲道:“你看,這柄劍是不是和你以前使用的一樣?”
阿飛沉默。
林仙兒道:“你不喜歡?”
阿飛又沉默了很久,才問道:“你為什么要替我做這柄劍?”
林仙兒道:“因為我要你用它。”
阿飛的身子似乎有些僵木,道:“你你要我去殺人?”
林仙兒道:“不是殺人,是救人!”
阿飛道:“救人?救誰?”
林仙兒道:“你平生最好的朋友”
這句話還未說完,阿飛已跳了起來,失聲道:“李尋歡?”
林仙兒默默的點了點頭,阿飛蒼白的臉已發(fā)紅,道:“他在哪里?又出了什么事?”
林仙兒拉著他的手,柔聲道:“你先坐下來,慢慢的聽我說,這種事著急也沒有用。”
阿飛長長吸了口氣,終于坐下。
林仙兒道:“這世上除了你之外,還有四個最厲害的高手,你知道是誰?”
阿飛道:“你說。”
林仙兒道:“第一個自然是‘天機老人’,第二個上官金虹,當(dāng)然李尋歡李大哥也不會比他們差。”
阿飛道:“還有一個呢?”
林仙兒嘆了口氣道:“這人叫荊無命,年紀(jì)最輕,也最可怕。”
阿飛道:“最可怕?”
林仙兒道:“因為他根本不是人,沒有人性,他一生最大的目的是殺人,最大的享受也是殺人,除了殺人外,他什么都不懂,也不想去懂。”
阿飛的眼睛里閃著光,道:“他用的兵器是什么?”
林仙兒放下那柄劍道:“是劍!”
阿飛的手不由自主握起了劍,握得很緊。
林仙兒道:“據(jù)說,他的劍法和你同樣辛辣,也同樣快。”
阿飛道:“我不懂劍法,我只懂如何用劍刺入仇人的咽喉。”
林仙兒道:“這就是劍法,無論什么樣的劍法,最后的目的都是這樣的。”
阿飛道:“你的意思是說李尋歡已落到這人手上?”
林仙兒嘆息著道:“不但他,還有上官金虹但上官金虹也許不會在那里,你只要對付他一個人。”
她不讓阿飛說話,很快的接著又道:“沒有見過這個人的,永遠(yuǎn)不知道這人有多可怕!你的劍也許比他快,可是,你是人”
阿飛咬著牙,道:“我只想知道這人現(xiàn)在在哪里?”
林仙兒輕撫著他的手,道:“我本不愿你再使劍,再殺人,更不愿你去冒險,可是為了李大哥我我不能不讓你去,我不能那么自私。”
阿飛瞧著她,目中充滿了感激。
林仙兒目中已有眼淚流下,垂著頭,道:“我可以答應(yīng)你,告訴你如何去找他,可是你你也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
阿飛道:“你說。”
林仙兒將他的手握得很緊,帶淚的眼凝注著他,一字字道:‘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你一定要回來,我永遠(yuǎn)在等著你”
車廂很大。
龍小云坐在角落里,瞧著面前的一個人。
這人是站著的。
乘車時,他竟也不肯坐下。
無論車馬顛簸得多劇烈,這人始終筆直的站著像一桿槍。
龍小云從未見過這種人,甚至無法想象世上會有這種人。
他本覺得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也不知為什么,在這人面前,他心里竟帶著幾分畏懼。
只要有這人在,他就會覺得有一股不可形容的殺氣!
但他卻又很得意。
他所要求的,上官金虹都已答應(yīng)。
英雄帖已發(fā)出,已有很多人接到,結(jié)義的盛典,訂在下月初一。
現(xiàn)在,有荊無命和他同去,李尋歡必死無疑。
他想不出世上還有什么人能救得了李尋歡!
他吐了口氣,閉起眼睛,眼前立刻泛起了一張?zhí)鸲赖男δ槪稍谒麘牙铮瑢λ偷兔壅Z:“你真的已不是個孩子了,你懂得的事比任何人都多,我真想不出,這些事你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
想到這里,龍小云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有些事是根本不必學(xué)的,到了時候,自然就會知道。”
他覺得自己的確已是個大人了。
這種感覺已足以令大多數(shù)還未真的長大的少年陶醉。
孩子拼命想裝成大人的模樣,老人拼命想讓別人覺得他孩子氣——這也是人類許多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之一。
若是換了別人,想到這里既已陶醉,就不再會想下去。
但龍小云想得卻更深一層:“她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是不是為了要打聽李尋歡的下落?”
想到達(dá)里,他就清醒了許多:“她為什么要打聽李尋歡的下落?”
“難道她想救李尋歡?”
這當(dāng)然絕無可能,龍小云也知道林仙兒對李尋歡的痛恨,也知道她曾經(jīng)設(shè)計要上官金虹和荊無命殺死李尋歡。
“那么,她是為了什么?”
他無法再想下去,因為他想不通。
他不知道現(xiàn)在情況已變了,那時林仙兒雖然想借上官金虹之手殺死李尋歡,但現(xiàn)在情況卻變得更微妙。
她若想和上官金虹保持均衡的局勢,就不能讓李尋歡和阿飛兩個人死!
否則上官金虹就會踩在她頭上,因為上官金虹自己已露出了口風(fēng),他的意思她已經(jīng)非常了解:“我就是我,既不是荊無命,也不是阿飛,我們只不過是在互相利用而已,等到這利用的價值消失,就可以再見!”
江湖風(fēng)云的變化,正和女人的心一樣,絕不是任何人所能猜透的。
車馬在城市中心最繁華熱鬧的地區(qū)中停下,停在一家氣派很大的綢緞莊門口。
李尋歡就被藏在這里么?
龍嘯云父子果然不愧為厲害人物,很了解“小隱隱于山,大隱隱于市”
這句話,知道最熱鬧的地方,越容易避人耳目。
龍小云站起來,陪笑道:“請。”
荊無命道:“你先走。”
到現(xiàn)在為止,他只跟龍小云說了這一句話。
他不愿走在別人前面,不愿有任何人跟在他的身后。
他們在掌柜的和店伙們的奉迎禮笑中穿過店鋪。
后面就是堆存綢緞的倉庫。
李尋歡被藏在綢緞倉庫里么?這到真是個好地方。
但龍小云還是沒有停留,又走了過去。
再后面就是后門。
后門外也停著同樣一輛馬車。
龍小云這次并沒有再說什么,向荊無命躬身一禮,就上了車。
原來李尋歡并沒有藏在這里。
龍小云這樣做,只不過是躲避追蹤的煙幕。
這父子兩人想得比任何人都更深一層。
車馬自后街轉(zhuǎn)出,顛向郊外。
然后就停在郊外的一家米倉前,但這米倉也不是囚禁李尋歡的地方。
他們在這米倉后門,又換了次車。
這次換的是輛運米進(jìn)城的牛車。米包堆中,只有兩人容身之地。龍小云陪笑道:“委曲了。”
荊無命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牛車又馳回市區(qū)。
他們不但計劃周密,行動迅速,路線的轉(zhuǎn)變,更出人意外。
就算是以追查賊蹤名震黑道的九城名捕,人稱“九鼻獅子狗”的萬無一失,追到這里,也萬萬追不下去了。
龍小云也知道荊無命絕不會夸贊他的,只不過希望他面上能多少露出一絲贊美的神色。
做了得意事的人得不到別人夸贊,就好像穿了最得意的衣67 7 服的女人去會見情人時,她的情人連瞧都沒有瞧她衣服一眼。
尤其龍小云畢竟還沒有完全長大。
在男人們眼中,孩子和女人的心理往往差不多。
荊無命臉上偏偏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牛車轉(zhuǎn)入一條幽靜的長街,這條街只有七戶人家。
這七戶人家不是王侯貴胄就是當(dāng)朝大員。
走上這條街,其中有一家的偏門突然開了。
牛車竟直馳而入。
這一家誰都知道是當(dāng)今清流之首,左都御史樊林泉的居處。
江湖豪杰絕不可能和這種當(dāng)朝清要搭上關(guān)系。
李尋歡難道會被藏在這里?
這簡直絕無可能。
但站在大廳石階上含笑相迎的,卻偏偏是龍嘯云。
荊無命一下牛車,龍嘯云就迎了上去,長揖含笑道:“久聞荊先生大名,今日得見,快慰平生,只因此行必須避人耳目,是以有失遠(yuǎn)迎,恕罪恕罪。”
荊無命死灰色的眼睛只是凝視著自己的手,連瞧都沒有瞧他一眼。
龍嘯云還是笑容滿面,道:“堂上已擺了迎風(fēng)之酒,但請荊先生喝兩杯,稍滌征塵。”
荊無命站著,動也不動,只是冷冷道:“李尋歡就在這里?”
龍嘯云笑道:“這里本是樊林公的寓所,只因樊老先生日前突然動了游興,皇上也特別恩準(zhǔn)給假三月。”
說到這里,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接著道:“樊林公獨居終生,他老人家既已出游,這里的管家又恰好是在下的好友,是以在下才有機會借這地方一用。”
說穿了,他能借得到這地方并不稀奇,因為“有錢能令鬼推磨”,但別人卻的確是永遠(yuǎn)想不到的。
這也實在難怪龍嘯云得意。
荊無命還是在凝注自己的手,突然道:“你以為沒有人能追蹤到這里?”
龍嘯云臉色變了變,瞬即笑道:“若是真的有人追蹤到這里,在下情愿向他們叩頭為禮,以示敬意。”
荊無命冷冷道:“好,你準(zhǔn)備叩頭吧。”
龍嘯云笑道:“若是”
只說了這兩個字,他面上的笑容突然凍結(jié)。
龍小云隨著他父親的目光轉(zhuǎn)首瞧了過去,蒼白的臉色也發(fā)了青。
墻角站著一個人。
這人不知什么時候來的,也不知哪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