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笑天回到城里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刺眼的太陽照得人身上不覺直冒汗,街上的行人已沒有那么多了。
但奇怪的是,街上的行人見到云笑天,不時會偷偷地盯著他看,有些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人,一邊偷偷地看著他,一邊竊竊私語了起來。
云笑天卻當作沒有瞧見,也沒有聽見,背著手施施然地在大街上漫步,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
可是他的心里卻沒有他表面上看起來那么輕松,他在想著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讓慕容百韜這只老狐貍無從狡辯,只可惜他已想得頭都大了,卻還是沒有想到一個滿意的法子。
他不禁嘆了口氣。
一陣甘醇的酒香飄來,竄入鼻息,云笑天頓覺精神一振,抬頭一看,不知不覺間竟已回到了自己的客棧門前。
忽然想起自己似已很久沒有喝過酒了,他決定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先痛飲幾杯,就當作是為慕容秋云和阿媚慶祝了。
他心里想著,已邁步走進了客棧,一進客棧,他立刻就呆住了。
客棧的大廳里面已坐滿了人,卻沒有一點喧嘩吵鬧的聲音,只有幾個人在小聲地說著話,每張桌子上都擺滿了酒菜,卻很少有人動筷子。
這些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江湖上的豪客,有些人是云笑天在慕容山莊的英雄大會上見過的,但更多卻是他沒有見過的。
他們平時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聲吵鬧,可是現在他們卻一個個斯文得像個害羞的小姑娘似的,云笑天的眼睛已瞪得發直了,仿佛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奇怪的景象。
云笑天一走進來,那些人的眼睛就像被吸鐵石吸住的釘子一樣盯了上來,然后就再也沒有移開過,他們顯然都是為了他而來的。
云笑天卻一點也不在乎,還是背著雙手悠悠哉哉地走到了其中一張桌子旁,忽然笑道:“各位為何都不吃,莫非是在等我么?”
沒有人說話,每個人的目光都冷冷地盯在他身上,就像是一道道冰冷的劍鋒一般。
云笑天又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居然真的拿起一雙筷子夾起一塊紅燒牛肉放進了嘴里,嚼了起來,一邊嚼,一邊道:“質軟而不爛,味濃而不膩,果然是上等的紅燒牛肉。”
等到嘴里的那塊紅燒牛肉完全咽了下去,他嘆了口氣,又道:“佳肴不可無酒。”
他隨手就拿過來一個空杯子,滿滿斟了一杯,端在手里,道:“請!”說完就一仰而盡,道:“好酒!”
然后,他就開始旁若無人地吃喝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人看得忍不住了,忽然一拍桌子,震得桌子上的菜幾乎都跳了起來,那人已站了起來。
云笑天抬起頭,就見到面前一個身形彪悍的虬髯大漢正怒目瞪著自己,一張黑臉已因憤怒而變得隱隱透紅了,竟是“黑金剛”周奎。
云笑天的表情立刻就變得驚訝得就像是一個正吃得高興的客人卻忽然見到宴請自己的主人瞪著自己時的樣子,嘴上卻道:“閣下莫非生了痔瘡,坐久了屁股不舒服?”
周奎怒道:“你就是云笑天?”
云笑天眨了眨眼,道:“難道你是云笑天?”
周奎道:“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云笑天道:“無論是敬酒還是罰酒,只要是酒,我云笑天是從來都不會推辭的。”
周奎道:“我這杯罰酒,只怕你吃不得。”
云笑天道:“我若非吃不可呢?”
周奎道:“那就得用你的命來換。”嘴里說著話,他的人已竄了過來,“呼”的一拳朝云笑天的臉上打了過來。
云笑天也隨即擊出一拳朝周奎的胸口打了過去,他出手的速度并不算快,也不必太快,只要比周奎快上一分,先擊倒周奎就夠了。
但周奎目中卻已露出了得意的笑意,他故意露出了胸膛的空門,就是要引云笑天上當,只因為別人打他一拳,他只當是撈癢癢一般,而別人卻通常會很難受。
誰知云笑天突然伸出了兩個手指,極快地在周奎的胸口上輕輕一點,周奎的身體立刻就像是抽空了的米袋一般,軟軟地癱倒在了地上。
云笑天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嘴里喃喃道:“看來這杯罰酒也并沒有什么吃不得的呀。”
他正準備去倒酒,身后又有三條人影站了起來,其中一人大聲喝道:“再嘗嘗我們‘雷虎山三雄’的這杯罰酒。”
話音未落,一柄九環刀,一柄長劍,還有兩只判官筆,已挾著森森寒光,向著云笑天飛了過來。
九環刀環聲響起,已是連環九刀當頭劈來,狠辣的刀風夾帶著擾人的環聲裹向了云笑天的全身。
三尺寒鋒隱隱閃著青芒,這柄劍的名字就叫青芒,劍行如風,劍勢靈動蕭灑,劍光一閃,劍鋒已刺向云笑天的咽喉。
三種兵器之中,判官筆最短,卻也是最險的兵器,在九環刀風與青芒劍光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從中間一路偷襲云笑天身上六處穴道。
一眨眼,四件兵器已到了云笑天的身后。
這時,云笑天忽然身體一滑,就到了那使九環刀的大漢身邊,伸出一只手輕輕一推一壓,那柄九環刀就不由自主地砍向了旁邊的兩支判官筆和那柄青芒劍,速度更快,去勢更猛。
另外兩個漢子大吃一驚,卻已來不及撤招了,就聽“錚錚、哐當”的聲響,被斬斷的兩支判官筆和一柄劍已掉落在了地上,接著“當”的一聲響,九環刀也落在了地上,斷成了三段。
“雷虎山三雄”呆呆地立在當場,像三根木頭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半晌,才頹然退下。
云笑天剛轉過身去,又有兩柄劍同時刺了過來,兩柄鋒利的劍,帶著一絲寒意,一柄刺向云笑天后頸的血脈,另一柄則刺向了云向天的后心。
云笑天嘆了一口氣,這些人似乎已決心要跟他糾纏不休了,他雖然并不畏懼,卻實在很厭惡這些麻煩,正想著要如何一舉震懾他們,突然就感覺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劍氣。
只有真正的劍術高手,才擁有這樣的劍氣。
云笑天身上的汗毛立刻就豎了起來,身體也立刻產生了警戒,可是他忽然就感覺到這股劍氣并非針對自己的,他的頭已轉了過來。
然后,他就瞧見一道劍光如流星劃過,劍光倏然消失,一柄劍已從側面刺入了兩個長得像蛇一般的漢子的脖子,將他們的人釘在了一起。
接著就瞧見了那柄劍的主人,云笑天不禁脫口而出:“于長風!”
于長風,這三個字在江湖上仿佛已帶著某種魔力,在場的人面色忽然都變了。
于長風冷冷地道:“你們誰還有罰酒,不妨一起過來敬吧。”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敢說話。
于長風道:“若已沒有,為何還不滾?”
于是,人群立刻就一擁而散,眨眼間走得一個人影也不剩。
云笑天忽然笑著道:“想不到于兄的名氣居然如此好用,早知道我就該好好利用了。”
于長風冷冷道:“你也不必謝我,我知道那群人只會欺軟怕硬,就算一起上來,也絕不是你的對手,只不過這樣一個個上來實在麻煩,我已實在看不下去。”
云笑天笑道:“既然不必謝,我請你喝酒如何?”
于長風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酒,冷冷道:“這酒不配。”
云笑天怔了怔,道:“不配?”
于長風道:“因為花錢買它的人不配。”
酒很快就上來了,當然是云笑天買來的酒,酒是這家客棧里最好的女兒紅,云笑天已將身上所有的銀兩都換成了酒,連一個銅板也不剩。
于長風自從開始喝酒之后,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只顧悶頭喝酒,喝得很快,一杯接一杯地灌進了喉嚨,他面前的一壺酒轉眼間就空了,然后他冷漠而銳利的眼睛里就已有了幾分酒意。
云笑天靜靜地看著于長風,目光中透著同情之色,卻并沒有阻止,他明白于長風內心的感受,也明白他想喝醉的心情。
于長風忽然抬起頭,用一雙帶著醉意的眼睛盯著云笑天,道:“你可知道我學劍已有多少年?”
云笑天還是看著于長風,但目中的同情之色已經消失,他明白像于長風這樣的人絕不會接受別人的同情與憐憫。
云笑天剛想搖頭,于長風已接了下去,道:“我六歲學劍,十歲時已可以手中一根木劍擊敗江湖中的三流劍客,十三歲時便已擊敗我的恩師山隱道人,從此縱橫江湖七年有余,大小近百戰,未嘗一敗。”
他忽然又抓起云笑天面前的那壺酒,替自己倒了一杯,一仰頭又灌了進去,接著道:“我曾以為這世上再難遇到一個真正的對手,也以為我這一世只怕再也難求一敗,那種孤獨與寂寞的感覺,你是不是能夠明白?”
云笑天并沒有這種感覺,但他卻能理解這種感覺,卻還是沒有說話。
于長風又接著道:“可是當我品嘗到失敗的滋味之后,我才明白勝利固然會令人覺得空虛和寂寞,但失敗卻會令人覺得痛苦。”
云笑天嘆了一口氣,成功也許不能令人快樂,但失敗卻會令人痛苦,所以這世上大多數人都痛恨失敗,害怕失敗,向往成功。
可是成功真的容易么?
成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這世上才會有許多失意的人。
于長風黯然神傷,道:“但我非但不會怪你,而且還很感激你。”
云笑天忍不住愣了一下,道:“感激我?”
于長風道:“不錯!若非是你,我只怕永遠也品嘗不到失敗這種珍貴的滋味,也永遠不會明白這個道理。”
云笑天笑了笑,道:“如此說來,你豈非也該請我喝杯酒?”
于長風卻又接著道:“你讓我明白了自己的劍術還未到達巔峰,也讓我下定決心繼續精進自己的劍術。”
云笑天苦笑道:“你的生命里難道只有劍,沒有朋友?”
于長風一雙黯淡的眼睛里忽然發出了光,冷冷道:“只有劍才是最好的朋友,也只有劍才配得上朋友。”
云笑天道:“我們難道不是朋友?”
于長風明亮的眼睛忽然又黯淡了下來,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也許此刻還是,但之后你便是我的對手。”
云笑天嘆息了一聲,苦笑道:“你為何一定要與我為敵?”
于長風道:“因為對我來說,你作為對手比作為朋友更有價值,若不能擊敗你,我這一生便有了遺憾。”
云笑天又嘆了口氣。
于長風已站了起來,端起最后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后出神地瞧著手里已空了的酒杯,也不知瞧了多久。
云笑天嘆了口氣,道:“你若是還想喝,我……”
于長風已緩緩搖了搖頭,忽然緩緩地道:“這是我第一次喝酒,也希望是最后一次,因為我已不愿再品嘗這種滋味了。”
他說完話,人就搖搖晃晃地朝著客棧門外走去。
云笑天看著他身影消失,目中忽然又泛起一股同情與哀傷之色,忽然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就移回了目光。
然后他立刻就見到了站在樓梯上的林語彤。
林語彤也正看著云笑天,目中透著深深的關切之色。
午后的日光更加熾熱,照在人身上,已有些發燙了。
大街上的行人更少,林語彤拉著云笑天的手,走在大街上,一路出了西城門往城外走去。
林語彤道:“剛才為何會有那么多人找你?”
云笑天道:“因為有人希望他們來找我。”
林語彤道:“他為何要讓他們來找你?”
云笑天道:“因為他想替我多找一些麻煩,我的麻煩越多,就越無心去管別的事了,他就可以高枕無憂。”
林語彤道:“他是什么人?”
云笑天道:“一個罪無可逭的人。”
林語彤道:“我們現在去哪,是不是去找他?”
云笑天道:“嗯。”
林語彤道:“這條路能通往慕容山莊,難道他是慕容山莊的人?”
云笑天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