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終于停了。
風卻未息。
馬車行到鎮上,已是起更時分。
雪夜下的小鎮,在零零落落的燈火點綴下,顯得分外寧靜與安和。
慕容雪癡癡地望著窗外夜色下的小鎮,眼中竟閃著淡淡的淚光。
眼前的小鎮,與那個令她魂牽夢縈的人一起,已不知多少次出現在她的夢里,她一次次從這樣的夢中驚醒,然后躺在自己的淚水中呆呆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期盼著天能快點亮起來。
可是天亮了又能怎么樣呢,她脆弱的心還是要同樣忍受著思念的煎熬,甚至還失去了黑夜的掩護。
思念有時甜蜜得令人心醉,有時卻又痛苦得令人想要發瘋。
她記得春日里,這小鎮附近的山野上開滿了一種白色的野花,漫山遍野地鋪展開來,空氣中彌漫著野花的清香,離小鎮入口不遠的地方,建有一處長亭,長亭周圍簇擁著幾株亭亭玉立的柳樹,低垂的柳枝在風中搖曳,就像是翩然的少女的長裙。
現在,冰雪中的小鎮,雖與那時大不相同,卻依舊激起了她記憶里的那些往事,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的記憶中。
她記得在這小鎮上有一家客棧,每到夜色降臨的時候,那里總是聚集了各種各樣的人,有鎮上的居民,有往來的商家,也有江湖豪客,十分喧鬧,在這偏僻的小鎮上形成了一處特別的景象。
那里也正是她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
那時,她還只是個天真無邪的姑娘,拜別了自己的恩師“天山老人”,帶著既不舍又期待的心情獨自下了天山。
但她卻怎么也想不到,竟在路過這個小鎮的時候遇到了她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她記得第一眼看到他時,他正獨自站在那家客棧的對面,腰間斜插著一支碧綠色的短笛,一襲白衣卻沾染了塵色,年輕又英俊的臉上流露著掩不住的疲倦,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孤獨,又是那么的孤傲。
最吸引她注意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很特別的眼睛,雖然已布滿了疲憊的血絲,卻有著任何力量都無法侵蝕的活力,就像陽光下的一湖春水,發亮的眸子里帶著倔強與堅毅,甚至還帶著一種奇異的野性。
“二小姐,旁邊有家客棧,請和小少爺下車吧。”車廂外傳來楊爭的聲音,打斷了慕容雪的回憶。
馬車已停在客棧的門前,慕容雪合上了劍匣,套上一個黑色的布袋,才牽扶著男孩下了馬車。
一下馬車,她就看到了客棧大門上方的那塊牌匾,在兩只大紅燈籠的映照下,隱約可見上面鐫著的“柳亭客棧”四個金色大字,顯得古老而端重。
兩扇朱漆大門向外敞開,厚厚的布簾將屋內的燈光和溫暖阻擋在門內,卻阻不住門內傳出的喧鬧聲。
她記得大門的兩旁分別立著一座一尺來高的小石獅子,現在這兩座石獅子也還立在那里,只是在冰雪掩蓋下已只能隱約見到些輪廓。
眼前的一切仿佛忽然化作了記憶中的樣子,慕容雪癡癡地立在風雪中,似已分不清是夢里還是現實。
楊爭目中不禁露出了同情之色,柔聲道:“二小姐,外面風大,小少爺身子單薄只怕受不住,還是快進去吧!”
慕容雪這才回過神來,忙握住那孩子冰冷的小手,道:“天兒,我們進去吧!”
客棧并不是很大,卻明亮而溫暖,每當太陽落山的時候,客棧內就會擠滿了人,顯得很擁擠,也很熱鬧。
小鎮上的人們剛剛結束了他們忙碌而辛勞的一天,這時都聚集在這間小小的客棧里,七七八八地湊上一桌,點上幾碟小菜,溫一壺濁酒,沒有搶到桌位的人便端著酒杯三三兩兩地站到一邊。
幾杯熱酒下肚,滿身的疲倦似也隨之消融,他們就開始大聲地談論,吹噓著自己的本事,這也許已是他們艱辛而乏味的生活中僅存的樂趣。
除了小鎮上的人們,當然還有一些被風雪所阻的江湖人,這些人大多錢財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們一坐下來就要了一桌酒菜,大吃大喝起來。
慕容雪到這里的時候,客棧里面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他們大多是這鎮上的居民,都有早睡的習慣,只為了明天還要繼續辛苦地討生活,大廳里就只剩下那些江湖豪客。
客棧的老板正站在柜臺前,一只手翻著擺在面前的帳本,另一只手不停地敲著算盤,一邊敲一邊喃喃自語。
他看上去仿佛與十多年前并沒有什么兩樣,只是須發卻已染白了許多,背上也有些佝僂,他已是個老人。
一旁的店小二卻變化很大,他不再是當年一副年少模樣,已長成了一個高大而結實的年輕小伙子。
慕容雪他們進來的時候,他手里正拿著一塊洗得又破又舊的抹布在百無聊賴地擦拭著桌子,抬頭看到慕容雪一行人,忙一邊將那塊抹布住肩上一搭,一邊咧著嘴笑著迎上來招呼道:“幾位客官是要住店還是吃飯?”
楊爭道:“先替我們準備兩間上房,再準備些小菜!”
店小二道:“好嘞,客官先請里面坐!”
慕容雪挑了張靠角落的桌子,先將搭在手臂上一件柔軟的貂皮在一張長凳上鋪開,扶著男孩坐了下去,然后自己才在旁邊坐了下來。
慕容雪目光掃過大廳中央一桌正在大吃大喝的四個江湖漢子,看他們的裝束,就知道他們是威遠鏢局的鏢師。
她認得其中一個黑臉虬髯的漢子正是威遠鏢局的總鏢頭龔鵬,在她還很小的時候曾在慕容山莊的一次宴會上見過他,卻想不到居然會在這偏僻的小鎮上又遇見了他。
大廳的另一個角落,坐著一個身穿白色衣衫獨自飲酒的人,那人背對著大家,一身富家公子的裝扮,背影看上去還很年輕,卻看不清他的面容。
這時楊爭已走了過來,站在她后面,俯身道:“二小姐,樓上的房間已打掃干凈了,飯菜稍后就會送去房間里。”
慕容雪只微微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又道:“就在這里吧!”
楊爭遲疑了一會兒,瞥了瞥旁邊那幾個江湖漢子,嘴上似乎想說些什么卻還是忍住了,道:“我這就去安排!”說罷大步走到柜臺前招呼了幾句,便又走回到慕容雪身后站住。
飯菜很快就送了過來,味道很不錯,慕容雪卻只是隨意吃了幾口,便照顧著那孩子吃飯,那孩子吃得很慢,也很安靜。
那四個江湖漢子卻一點也不安靜,酒菜并不能堵住他們的嘴,他們一邊大口喝酒吃肉,一邊旁若無人地大聲說笑,說的當然都是江湖上刀頭上舔血的事了。
這時,他們一個個都已喝得滿臉通紅,說起話來舌頭都大了,也更無顧忌了。
龔鵬豪氣更盛,忽然大笑著道:“兄弟們可還記得那‘嶗山雙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