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談到這份上,已經沒有辦法繼續下談去了。
因為再繼續下去,說不定她真的會動用那個咖啡廳男老板的遺產……然后用舊情人的錢到未婚夫手上贖自己的身。
哦,這件事太荒謬了,絕對不容許發生。
“好吧,如果你堅持不‘主動’參加這次儀式。”
夏洛克轉過身:
“你現在有錢了,自然不在乎和我一紙契約,即便你的雇主只需要你在宣誓儀式上說一到三個詞。”
路德維希挑眉:
“別裝可憐,先生,十九世紀的工會還批準產假呢,而我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他們比你人性化多了。”
夏洛克把手抵在下巴下,一動不動地盯著虛空:
“如果你是產假,那么我也會批準。”
路德維希:“……”
先生,呵呵你一臉好嗎。
“鑒于你殘忍地拒絕了你的本職工作——無論是哪種本職工作,拒不配合你合法配偶的合理請求,我只能……”
只能采取強硬手段,強制配合。
路德維希正倚著窗戶。
本來她背對著他,聞言轉過頭,端著咖啡笑瞇瞇地說:
“只能什么?”
夏洛克:“……只能再次呼吁合法且合理的咖啡待遇,維希,我已經很久沒有喝過成分正常的咖啡了,你不能這么對我。”
路德維希什么也沒說,只是笑了一下,再度轉身,望向窗外無垠的夜空。
天空如簾幕,從看不到邊際的盡頭垂下。
“先生。”
路德維希手肘扶在窗框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沒幾顆星星的夜空:
“你說,二零零八年會發生什么事?”
“現在是二零零三年,維希,我對五年之后會發生的謀殺案沒有興趣,它們無法解決我此刻無聊的深洞。”
“嗯,我明白你的生命中只有活人和死人,就像狗的世界只有黑與白。”
“抱歉,我并沒發現你把我類比成犬科哺乳動物測意義何在。”
夏洛克已經習慣了她出其不意的毒舌,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回敬到:
“鑒于我們正在一起,如果你更喜歡把和我做.愛的過程叫做‘□□’的話,那么我也不介意這個無傷大雅的比喻。”
“……”
好吧,和夏洛克-福爾摩斯比毒舌,她完敗。
路德維希順手把咖啡杯放在窗框上,杯子搖搖欲墜,她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來,用小指開盒,食指和中指取煙,夾出一支,含在嘴里。
夏洛克:“……”
她動作熟稔,絕不是新手。
夏洛克看著她,頓了一會兒才說:
“我從不知道你會抽煙。”
“我一年就抽幾根而已,和不抽沒什么區別,你看不出來是正常的,不是推理失誤。”
她夾煙的動作很漂亮。
有種老電影里才有的,雅致的落魄感。
但這并不能掩蓋她才剛剛十八歲就開始抽烈性煙的事實。
夏洛克:“路德維希小姐,我想你還記得你的肺部在幾天前收到過嚴重損傷,顯而易見你清楚香煙煙霧里氮氧氧化物會給你的呼吸道帶來的損害,而其中的胺將大大毒害你的細胞,癌細胞變異的可能性會從正常人的平均值提高到……”
路德維希抿著煙,用手指夾住。
她俯下身,笑了一下:
“先生,借個火。”
夏洛克:“……”
他伸手從褲子口袋里拿出打火機,斜過身子幫她點著,淡淡地說:
“只能一根。”
路德維希笑了笑,轉身看向漆黑的夜空:
“先生,不得不說在一些特定的場合里,你真像我爸爸。”
“這是個可怕的念頭,路德維希小姐。”
夏洛克靜靜地注視著她的背影,輕聲說:
“父親和丈夫承擔了相似的義務,卻是完全不同的角色,你不能混淆它們。”
倫敦星空稀疏,夜里也像籠著霧氣,淡灰色的煙霧從她指尖裊裊升起……的確就像她說的,她沒有煙癮,以她這種抽煙的方法,一支煙她抽不了幾口。
……
她對他微笑時,是十八、九歲;沉默以對時,像二十三、四歲;開玩笑時,又回到十歲兒童,任性,張揚,不計后果。
當她拿杯子喝酒時,她一下子就老了。
而當她手里夾著一根煙,望向窗外時,她的年齡就成了模糊的東西。
……
“按你一年抽五根煙來算,要達到你現在吞吐咽霧的熟練程度,至少需要五年,也就是說,你十三歲就開始抽煙了。”
夏洛克收起打火機:
“這可不是一個好習慣,我的小姐。”
“因為當時我不認為我是十二歲,我以為我是二十二歲……你明白的,我的記憶里多出了十年的經歷。”
十年。
“那現在呢?”
夏洛克盯著她,不露情緒地說:
“你現在認為自己是幾歲?”
一截煙灰從她指尖完整地掉落下來,像一截蒼白的鬼影子。
“現在?現在我也說不好。”
路德維希轉過身來,側臉對著夏洛克:
“你看,我的腦子里裝了二十七年的事情,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不是。而在它們帶給我經驗和人生觀上的改變之后,我又發現那些多出來的故事,就像讀了一本書,實際上我的人生只過了十八年。”
她抱著手臂,慢慢地把煙湊近自己,卻沒有放進嘴里:
“這個情況下,你告訴我,我到底幾歲?”
……
“當然是十八歲。”
夏洛克十指指尖相觸……這是他打算用邏輯給人洗腦時的標志,可惜路德維希并不知道這一點。
“以你的邏輯,我讀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我就該一百二十一歲了,麥克羅夫特一年走完了大部分人花一輩子才能走完的路,他不會高興自己變成吸血鬼的。”
他語氣淡淡:
“我們是以時間而不是以經歷判斷年齡,恕我直言,如果要用經歷來衡量,和麥克羅夫特比起來,你還是個嬰兒。”
“……我不知道你對麥克羅夫特的評價這么高,你哥哥打開監控器的時候一定會感動到哭的。”
路德維希覺得三觀都不好了:
“還有你什么時候翻了我的書?”
“我對麥克羅夫特沒什么好評價,用他打比喻純粹是為了保持謙虛的美德,畢竟自我夸獎是低級趣味。”
夏洛克揮了揮手:
“至于書……沒理由你能翻我的書架,我卻不能翻你的書架。”
……
連西班牙小說都開始看了,看來福爾摩斯先生在文學上的造詣將一往無前。
……
指尖那一點紅色明明滅滅,就要燒到手指。
貝克街是沒有煙灰缸的,路德維希直接把它按滅在了窗框上。
……
她沒有再說話,但夏洛克似乎并不打算讓這個話題像這支被掐滅的香煙一樣過去。
“你一年只抽幾根煙,今天就浪費了一根。”
夏洛克看著她把煙頭丟進垃圾桶:
“你在心神不寧,維希,發生了什么事?”
“沒有發生什么事。”
她又從煙盒里拿出一根煙,背靠著窗戶。
房間里沒有開燈,她的頭發像融進了夜色里:
“我只是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我總覺得明天會發生什么事。”
……明天當然會發生一些事。
比如結婚。
比如全倫敦第一例在結婚前對自己的婚禮一無所知的新娘就要誕生了。
她的直覺有時比野獸更敏銳。
只是……
他已經錯過了求婚的最佳時間,如果他現在說“我們明天結婚”,他恐怕不得不花費一個晚上把她綁在貝克街里,第二天再守著她進教堂,連眼睛都不能眨。
于是他去對付新娘,麥克羅夫特去對付女王……亞圖姆的余黨誰來對付?
……
夏洛克明智地選擇了保持沉默。
……
“但這不是真正讓我覺得不安的事。”
路德維希盯著指尖那一剪火光,黑色的眼眸顯得更黑了: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但她并沒有就她夢里的內容繼續說下去,只是轉身,再度看向窗外,又問了一遍那個問題:
“先生,你說,二零零八年會發生什么呢?”
……
她總是喜歡站在這個位置,望著窗外。
看似是在眺望遠方……其實不過是在注視那個咖啡館老板留給她的咖啡館罷了。
……
“有幾件事是我可以肯定會在二零零八年發生的。”
夏洛克的眼神有些幽深:
“麥克羅夫特的發際線會后移,體重會增加五磅,雷斯垂德會和瑪麗分手,郝德森太太會和一個已婚之夫墜入新的戀情并經歷一場殘酷的背叛。”
路德維希:“……”
五年后的二零零八年真是太黑暗了。
“而更為肯定的是,你目光此刻的落腳點,那個咖啡廳老板給你留的咖啡廳的屋頂花園會雜草叢生,如果你不打算請人修剪那些半常綠灌木的話。”
……
安和的咖啡廳,屋頂花園種著小叢灌木,在三四月份時,會開紫色的花朵,她在剛來倫敦的時候還看見過那些花。
那時她還不知道艾瑞希就是安和。
……等等,開紫色花的半常綠灌木?
紫陽花不也是開紫色花的半常綠灌木嗎?
仿佛一道閃電劃過腦海似的,剛才夏洛克說的話,和安和托莎士比亞給她帶來的遺言,八桿子打不著的兩件事,忽然就被她聯系在了一起。
……
——“他說,如果你以后還去我店里買東西,就讓我告訴你他最喜歡的日本作家是渡邊淳一,但這位作家的文筆現在還沒有磨練出來,如果再給他五年,他的作品將出乎你的意料。”
——“郝德森太太會和一個已婚男人墜入新的戀情并經歷一場殘酷的背叛。”
……
二零零八年。渡邊淳一。已婚男人。新的戀情。背叛。
還有……紫陽花。
夏洛克的話是引子,一旦把這一切聯系在一起,安和最后留下的話就不再難解。
……
在他們兩人共同的記憶里,在五年之后,還未開啟的二零零八年,渡邊淳一出版了一部關于婚外情的小說——《紫陽花日記》。
安和費盡心思想要留給她的,不是書,也不是新的密碼。
是紫陽花。
……
紫陽花被東方人所喜愛,可西方這種繡球型的花朵并不多見。
他為什么要說紫陽花?
在歐洲什么地方,在世界上的哪個角落里,她看過紫陽花?
……
“哦,維希,我只是提醒你整理花園而已,你露出的表情太過震驚了。”
她的神情震驚,可夏洛克卻沒有半點吃驚的樣子。
就像她在他們的談話中突然沉思,又在沉思后露出一副驚愕表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
夏洛克微微笑了:
“你想到什么了嗎?”
“啊?”
路德維希的思緒被他打斷,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
“不,沒什么,什么都沒有。”
她當然想到了什么……她想起來她在歐洲的什么地方看過紫陽花了。
就在不久之前。
不是在她反反復復,匪夷所思的夢里,而是在盧浮宮之下,在拿破侖的密道中。
隧道兩邊一樣雕刻著精美的花紋,不過不再是拿破侖的大事記,而是各式各樣的花。
雛菊,玫瑰,香草,還有……紫陽花。
她當時正跟在她母親后面,還疑惑了一下,為什么這種日本人喜歡的花會出現在拿破侖的密室?
現在想來,壁畫上這簇紫陽花或許根本不是幾百年前的陳跡,而是安和后來自己繪在壁畫上的圖案,為了掩人耳目才做舊成幾百年前的樣子。
紫陽花,是安和留給她的地標。
而地標之下,一定埋藏著什么。
……
藏著什么呢?
“……我和你父親補全了羅賽塔石碑喪失的部分,發現其中有一句話是‘諸神的名字向人類隱藏’……”
諸神的名字?
她母親在地道里說的話,仿佛回聲一般在她腦海里響起。
……
“……這就是拿破侖從埃及得到的多東西,是這個密室真正守護的珍寶,外面那些贗品不過是障眼法……”
“……那是一串黑色項鏈,上面刻著十四個神的……”
……
她想起來了。
路德維希站在原地,只覺得全身冰涼。
……
在安和生命最后的兩天里,他曾粗略地提及的一樣東西,被她重視過,最后又因安和的死而被她故意漠視了。
那是一條項鏈。
“一個日本學考古的朋友請我去上埃及做翻譯,在街頭遇見一個賣首飾的人,看見他有一對項鏈很漂亮,就順便和他買了過來……會到這里,大概是項鏈的附加效應吧。”
安和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毫不在意。
他只是躺在病床上,看著自己蒼白的手指,輕輕地笑了:
“畢竟是法老戴過的項鏈,上面還刻了埃及十四個神的名字,貴重一些理所應當……世界上有那么多事情無法解釋,想明白了,也就不奇怪了。”
……
她想起來了。
當線索被串聯在一起,當真相像是水中的船鎖一樣,拉開塵封的閘門時……她什么都想起來了。
拿破侖密室真正守護的,被她父母用生命埋藏的珍寶,是一條項鏈。
一條黑色的,刻著埃及十四個神名字的項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