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嬌娘被銀紅的叫聲叫醒的時候,窗外還是一片漆黑。
簾子外的琉璃宮燈內(nèi),燭光搖曳,隱約照射進來,照亮一小片空間。頭頂?shù)膸ぷ永C著四時花開,在這樣的燈光下粗一看去恍若真實。帳子一角掛著一個大紅鎖金的香包,垂穗隨風而舞,幽香隱隱。
身上的被子手感絲滑,仿佛手放上去,下一刻就能順著滑下來。她抬起手,這雙手潔白修長,燈光下恍若閃著瑩然的光,美麗得仿佛不像是人的手。
簾子外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鬟穿著翠色衣裳,垂手而立站在那里,等著伺候自己起床。
她恍惚一會兒,才找回自己是誰。
縱然是已經(jīng)在這里好長時間,她依舊是沒有適應自己的身份,每天早上,遲遲地才能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是林嬌娘。
方才伸了手,現(xiàn)在立刻有人掀了簾子,跪在床邊將衣衫呈上來,另有人過來伺候著她穿了里衣,腳伸出簾子,跪著的丫鬟連忙幫她穿上繡花鞋。
那是一雙絲帛做的鞋,鞋底柔軟,面上繡著芍藥花開,蝴蝶飛舞其上,精美動人。
然后,就有人端了鍍金的銅盆過來,里面熱水的溫度剛剛好,純白巾子拎得半干,雙手送到她手上。
動物毛做的牙刷沾著青鹽呈上來,一切都恰到好處。
林嬌娘每次到這種時候,才深切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洗漱過后,梳了頭,帶上琥珀石的桃心花簪,銀紅在旁問:“姑娘,要配什么耳環(huán)呢?”
首飾匣子拉開,連忙滿滿當當?shù)模际歉魃O環(huán)。林嬌娘隨意點了個顏色相配的,自有丫鬟輕手輕腳地取了過來幫她帶上。
略微用過早飯,梳妝丫鬟過來幫她上了妝,銀紅小心地扶了她走出門去。
今日,對林嬌娘來說,也算是個大日子——靖王爺前幾日帶了消息過來,今日,他要帶著林嬌娘入宮去,在太后與皇后面前露一面,看看能不能讓林嬌娘入了這兩位的眼,請封的時候更順利些。
靖王妃昨日特意打發(fā)人送了衣衫過來,石榴紅的顏色,群面上繡著百花蝴蝶,行動之間時隱時現(xiàn),端的是漂亮。
林嬌娘穿了衣裳,軟轎出了門,走到靖王爺與靖王妃面前去,兩人抬頭一看,各個心驚,卻是不同的心境。
靖王爺如今對這個三天兩頭在自己面前討好的女兒很是上心,見她打扮得漂亮,雖然依舊是心疼自己浪費了這樣的好資源,可也是驕傲高興的。
而靖王妃,心里面就不知道作何想了。
林嬌娘穿著那一身衣衫走過來,手腕上與脖子上是同一套的赤金紅寶石手鐲與項鏈,這樣顯眼的首飾,卻全然不曾掩蓋了她的風采。膚如凝脂,色比春花,無有西子捧心之姿,卻有沉魚落雁之美。林嬌娘這樣的美人兒,就算是美人群聚的京城,也是少見。
靖王妃恍若看到當年林嬌娘的的生母走過來的那一瞬,讓她也自慚形穢。
如今,這樣的心情在她女兒身上再一次重演了。
“嬌娘果然甚是美麗。”靖王爺這樣贊了一句,目光一直跟著林嬌娘不放。林嬌娘不勝嬌羞地低下頭去,臉頰上配合地浮現(xiàn)出紅云。靖王妃凝視她的臉頰,上面之前被周管事掐出來的紅痕已經(jīng)消失,如今凈白無瑕。
她倒是說不清,她的心情到底是希望這紅痕還在,或者是不在。
“時辰不早了,”她冷淡地看著父女二人在自己面前擺出一副相處和睦的模樣,只覺得心中膩味,于是冷聲說,“也該出發(fā)了。”
靖王爺被打擾了興致,悻悻然地看靖王妃一眼,揮了揮袖子:“走吧走吧。入宮去見太后與陛下。”
這不是林嬌娘記憶中的第一次入宮,但是,作為靖王府三姑娘,她卻是第一次在沒有靖王府其他姑娘的陪同下入宮。更是靖王爺?shù)谝淮沃鲃犹岢鰜恚瑤雽m。
如果是原本的林嬌娘,會心情激動而驕傲吧。可是現(xiàn)在的林嬌娘,卻已經(jīng)沒有了這樣的心情。她坐在搖晃的馬車里面,微微閉著眼,感受著漸漸逼近的宮城,卻生出淡淡的倦意來。
靖王妃與她同車,兩人卻是一路沉默無言。車內(nèi)的丫鬟們也都靜寂無聲,一路上只有車馬轔轔的響聲。
仿佛走了很久,靖王妃才淡淡地開了口,道:“今日入宮去,三丫頭你也要守著規(guī)矩,莫要在太后面前壞了靖王府的形象。”
林嬌娘抬眼,沉默地與她對視片刻,視線中有淡淡的譏諷之意。片刻之后,她似乎是害羞地低下頭,柔聲道:“母親的教誨,嬌娘銘記在心。只是嬌娘入宮的次數(shù)少,就怕,到時候會害怕。”
她這卻是□□裸地嘲諷了,身為王爺?shù)呐畠海瑓s入宮次數(shù)沒有多少,不能不說是做王妃的刻意打壓了。
靖王妃不怒不懼,只是抬眼看她,口中道:“如今你卻還來爭這些口舌之爭,倒是沒意思了,虧得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也一樣要占口頭上的便宜的,”林嬌娘笑瞇瞇地說,“畢竟這便宜不占,我也沒得了更多的好處。”
靖王妃一時之間沉默無語,對林嬌娘如今的性子更是多一分了解,心中暗自發(fā)狠,再過些日子,等她嫁了,永遠都不要想靖王府給予她半點支持。
見她沉默,林嬌娘也不在多說什么,心里面對這即將來到的皇宮之行,卻有了一點兒好奇之意。
靖王爺并不算與皇帝交好的王爺,也不曾得了在宮中可以行車的恩旨
。入了宮門之后,三人就不得不下了馬車,跟著前來引路的宮女與太監(jiān)一路前行。
四月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些熱了,林嬌娘今日的穿著卻是靖王妃送過來的衣衫,看上去美艷,卻著實有些偏厚。走了小半刻鐘,額頭上就冒出細密的汗珠來。
旁邊邊上靖王妃,卻是紋風不動,一張臉凈透無瑕,沒有一點兒水意。在看她的衣裳,也都是薄紗半袖,倒是露了小半只胳膊在外面,看著就清爽得很。
林嬌娘不意靖王妃居然在這種小地方給自己使絆子,加上自己對宮中不甚了解,如今也只能吃了這個暗虧,對著靖王妃的側臉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心中暗自想,這靖王妃,也是個心眼小的,看上去對自己已經(jīng)是不甚芥蒂了,結果居然還在這種地方給自己找麻煩。
走了小半個時辰,終于是走到地方,林嬌娘盡管是一路小心,卻也已經(jīng)是汗流浹背。幸而出門之前她想著自己年歲小無需太多脂粉妝點,只是淺淺地在口唇上上了艷色的口脂,妝粉眉黛都沒有用,如今看上去盡管狼狽,卻也不至于妝容模糊,平白污了這張好看的臉。
靖王妃回過頭來看到她臉上汗撲撲的,卻依舊是一張美麗的臉,臉上浮現(xiàn)出的表情,林嬌娘也說不清到底是遺憾,或者是松了一口氣。
靖王爺自去拜見皇帝,兩人卻在這等候太后召見。
宮女將兩人帶到了偏殿,門大開著,風從中穿過,遍體生涼。林嬌娘被吹得涼意十足,連悶熱的感覺都去了不少。她跟著靖王妃端坐在椅子上,打量著這個待客的偏殿。
位置并不算很大,角落了放著一個吉祥如意紋銅質(zhì)鎏金香薰爐,里面的香料燃燒,散發(fā)出淺淺的香,吸一口仿佛薄涼清澈,卻又好似帶了檀香的厚重。墻壁上掛著織金的毯子,四幅毯子拼成一張完整的畫,卻是花開富貴圖。
宮女們送了茶上來,透綠色的薄瓷杯盞中,青綠色的茶水芳香撲鼻,茶葉在其中舒展開來,雅致而美麗。
林嬌娘輕輕抿一口,香味從舌尖一直滑到胃里去。她想,果然是好享受。
這一口,卻讓靖王妃恨恨地瞪了她一眼,眼神中的嫌棄似乎在鄙視她沒見過世面,居然連這種茶水都毫不顧忌地下口。
林嬌娘不為所動,只是轉過頭去,唇邊露出了微微的笑。
不多時,就有宮人過來,帶了兩人去見太后。
太后年歲已經(jīng)不輕,滿頭白發(fā),穿著醬色宮裝,卻只是松松地挽著發(fā)髻,并無太多裝飾。幾年前林嬌娘在太后六十歲壽辰時也曾入宮覲見,如今看來,那時候的太后與今日居然是毫無分別。
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去,聽著靖王妃與太后說了兩句,太后就漫不經(jīng)心到底問起了林嬌娘:“那就是你府里的三丫頭?如今也到了出嫁的時候了啊。快些抬起頭來,讓哀家看看。”
林嬌娘連忙起身行了一禮,抬起頭來對太后露出一個大方自然的笑容,口中道:“見過太后娘娘。”
太后看到她的笑容,也是一怔,連忙叫身邊的宮女取了自己的玳瑁框的眼鏡過來,對著林嬌娘仔細看了看,臉上露出舒心的笑來:“果然是個漂亮的。”說著招招手,讓林嬌娘去她身邊。
靖王妃心中一跳,連忙上前道:“多謝母后厚愛,只是這孩子向來是個羞怯的,如今見了母后,只怕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呢。”
太后聽了這話,心中就淡淡的膩味,正要揮手讓兩人下去,卻聽得底下那個小丫頭聲音清麗地開了口:“母親說得是,小女來見太后娘娘之前,心中確實覺得太后威儀森嚴,高高在上。只是方才抬頭一見,卻覺得太后娘娘和藹可親,到好似小女的親祖母一般可親,并不似想象中那般疏遠呢……”
一句話,讓靖王妃覺得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一張臉漲得通紅。
這樣的時候,她居然敢當面給自己沒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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