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淚包一起哭,可不是鬧著玩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波還比一波高,吵得蘇二丫腦袋都疼了。正巧如初進來,說外面有位大人要見大小姐。蘇二丫正好藉機抽身而去。
京城不比寧遠城,一個花盆砸下去,十有八-九是個官。
所以蘇二丫聽到有位大人要見她是,倒也不多驚訝。只收拾了一番,穿了個比較得體的圓領水色長袍就出去了。
見到門前那輛華蓋頂的馬車,倒是愣了愣。這馬車極爲華麗,由四匹通體潔白的大宛良駒拉著,車身全部由檀木製成,四角雕有聖麒麟,三品以下不得用。
今日這個大人,還真的挺“大”的。
掀了簾子,車廂裡坐著一個白色寬袍的文雅女子,那人有這蘇二丫熟悉的面容,氣質卻已經大變。眼角挑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朝著蘇二丫微微一笑,貴氣傲然,卻少了幾分樸實無華的真誠。
“好久不見了。”蘇二丫淡淡的說到,尾音卻帶著幾分感慨。
秦羽舉起手中的青玉酒杯,朝蘇二丫一敬,笑道:““好酒”,這不是見到了嗎?”
秦羽和洛承歡成親之後,就有意和蘇二丫有些疏遠了。估計是因爲蘇夫人故意陷害秦羽入獄,洛承歡有所察覺。洛承歡的孃家是當地的大戶,和秦羽結婚之後,秦羽的仕途從洛家得到了很多幫助,包括金錢上和人脈上。從一個小小的縣令,慢慢變成大儒柳含青看中的得意門生,變成三皇子倚重的肱骨之臣。
她變得越來越成熟了,少了幾分弔書袋的傻氣,多了幾分爲官者的圓滑。
蘇二丫接過酒,陽光透過馬車的車窗映在青玉酒杯上,玉色的手指沾染著點點翠波。蘇二丫將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
人誰不變呢!沒有人是活在記憶裡的。她蘇二丫還不是照樣變得陰險腹黑又市儈。她相信,秦羽的本心還是好的,她們也還是朋友。
一年前“岐山之亂”,寧遠城的圍困剛剛被解時,蘇二丫第一個收到的,就是從京城來的秦羽的信件,那時秦羽就已經幾乎兩年沒有和她聯繫過了,卻在危急之時惦念她。
秦羽話不多說,就直奔主題:“有個人,想見你。”
普天之下能讓三品大員當傳話筒的,恐怕就只有那一位了。
蘇二丫不由得正了正顏色。從三年前搭上陸巡撫這條線之後,蘇二丫就正式成了三皇子的軍需官。鎮南將軍麾下的三十萬大軍,從口糧馬匹到棍棒刀箭,沒有一樣不是蘇二丫的功勞,甚至在最後關鍵時刻,買通右丞相張之棟的一株千年雪山參都是蘇二丫獻上去的。
右丞相張之棟,是出了名的孝子,其母高壽八旬,但一直身體不好。二皇子因爲其父妃得寵,一直順分順水,對這些效忠的老臣並沒有十分的關心。但三皇子就不一樣,她早就注意到張之棟的這個弱點,所以派人尋找千年雪山參,以孝道換忠君。
蘇二丫雖然出了不少力,但一直是通過一些接頭人和三皇子聯繫的,這還是第一次面對面的接觸這位年輕的帝王。
三巡酒下肚。
這馬車已經跑到了京城外的一處高地上。這裡像是有富家公子派人圍了林準備狩獵一般,到處都是穿著勁裝的女子,四處巡邏著。蘇二丫和秦羽下了車,兩個穿著藍袍錦衣的佩劍女子檢查了一下秦羽的腰牌,帶著她們往高處走去。那兩個藍袍錦衣的女子,步調一致,沉穩有力,手一直穩穩地垂在腰際,遇到任何變故,第一時間就能抽刀拔劍,很明顯是訓練有素的御林軍喬裝的。
年輕的女帝正束手站在山頂,俯瞰繁華的京城。她一襲明紫色的裙裝,挽得一絲不茍的朝天髻挽在翠綠色的玉冠裡。聽見了腳步聲,遂回頭一笑。
“你終於來了……”
蘇二丫誠惶誠恐的跪倒在地,說道:“草民豈敢!”
“愛卿請起吧!”女帝親自將蘇二丫扶了起來。秦羽默默的推後幾丈遠,只留蘇二丫一人單獨陪著女帝。
——“愛卿”這兩個字,倒讓蘇二丫安心了不少。
女帝如此和顏悅色,必然是顧念著蘇二丫的“從龍之功”。
“朕早就聽聞了,你是個奇女子。想不到竟然如此的年輕。聽說你三年前接任了蘇家的家主,短短三年時間,將蘇家的產業翻了一番。如今,朕想把朕的戶部交託給你,你也替朕打理打理,讓國力財力也翻一番。”
——女帝這是想許給她一個戶部尚書的職位。
蘇二丫一聽,臉色立刻就變了。她裝出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跪倒在地,頭幾乎要埋進土裡去,唯唯諾諾的說道:“微臣難當此大任,微臣畢生宏願就是當上皇商足以,替皇上購置布匹瓷器這些雜物,但管理偌大一個戶部,小的全然做不來,請帝君明察。”
女帝臉色不變,仍是那份和顏悅色的笑容,只是並不像剛纔一樣,溫和的將蘇二丫扶起來,她眼角凝著一絲異色,靜靜的看著蘇二丫,說道:“只做一個小小的皇商,豈不是屈才了嗎?蘇姑娘,才貌雙全又有膽識謀略,還迎娶了嶺南王公子?按理來說,我應該封你爲新的嶺南王纔對呢!”
蘇二丫的瞳孔一縮,“嶺南王”這三個字讓她遍體生寒。
她一早就和司璟南想過,如果有一天容珩的身份暴漏,會怎麼樣。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樣快。
“帝君在說什麼?小人……小人聽不懂。”
“看來你耳朵不太好,那不知道愛卿的眼睛好不好用呢!”女帝信手一指,蘇二丫才注意到這山坡略偏下一點的位置,擺著五枚模樣奇特的鐵傢伙。圓筒似得胖肚子,三角形的支架。若非蘇二丫是穿越人,肯定看不懂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這是最最原始般的紅衣大炮。
“這東西是西番人進貢的,說只需五臺就能敵過千軍萬馬,五炮起發就能炸平了一座城。你今日運氣好,西番使者正在調試,要爲朕表演一下這神奇的火炮。開火!”
女帝話音剛落,一直帶煙的信號箭直衝天際。
帶著皮帽子的西番人看到信號,低頭開始調試點火。那五發炮彈所瞄準的位置,分明……分明就是京城偏西的位置。蘇家就在那兒。
容珩在那兒,小薇薇在那兒,小阿瀾也在那兒!
“帝君不要啊!”蘇二丫情急之下,淒厲的大叫一聲。她伸手過去,卻抓不到已經發射出去的炮彈。
只有一發炮彈……
五發炮彈毀一個城。女帝剛剛登基,當然不可能毀了整個京城,她只需要毀了一個蘇家就夠了。
“轟”的一聲,炮彈爆裂,即便是幾百米遠的山坡也覺察得到激烈的震盪。火光漫天。
蘇二丫眼見得那灰色的煙氣和紅色的火光映了滿目,只覺得天與地都黑了。萎靡不振的跪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地裂天崩,看著她的家崩塌成一片廢墟。
怎麼會是這樣的結局。
她蘇二丫精心籌劃,自以爲看破天機,萬無一失。卻在皇權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女帝的手段如此狠辣,根本不給她留任何退路。
司璟南此時權傾朝野又如何,遠水解不了近渴。她蘇二丫全心全意的輔佐三皇子,從龍有功又如何,帝王面前從來就是翻臉不認人……
女帝拍著手大笑道:“精彩精彩,真是精彩。蘇愛卿,你覺得呢……咦,蘇愛卿,你怎麼是這幅表情?我用這火炮把你的鄰居宋家轟成了平地,你怎麼一副自己家被轟了的樣子。放心好了,我這個人一向是賞罰分明的,宋瑾言暗中勾結大皇子,乃是‘岐山之亂’的未除餘孽,這樣一炮全轟了,豈不是大快人心。”
蘇二丫猛的擡頭。
宋家!女帝這是殺雞儆猴……
“蘇愛卿怎會像他們一樣是亂臣賊子呢!你說對吧……南嶺王和岐山王(前大皇子)犯的都是謀逆之罪,九族之內必當正法,咱們不說這些晦氣的……聽說愛卿還未娶正夫,朕的九皇弟,剛剛成年,才貌雙全,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性子也溫婉柔和,不如……”
女帝這是在暗示蘇二丫棄卒保車。只要休掉容珩,迎娶女帝信賴的九皇爺,永遠成爲女帝的人,女帝就會放過她。
先是用紅衣大炮威逼,再用美色利誘。這位年輕的帝王,早已不是昨日的阿斗,她深諳帝王之道。
遠遠看去,京城裡一片混亂,人如螻蟻。
其實在帝王眼裡,他們這些人又與螻蟻何異。
“草民蘇二丫叩謝皇恩。草民無德無能,不敢奢望皇親厚恩。但九皇爺大婚在即,草民願將一半家產雙手奉上,以添嫁禮。”
“一半家產買一家老少的命?蘇愛卿你果然是聰明的商人。”女帝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重的淺笑。
“並非草民吝惜金銀。這天下的金銀,天下的財富還不都是帝君殿下的。蘇家的產業遍及各城各鎮,鋪子裡的夥計成千上萬。帝君開國元年,百廢待興,若是蘇家此時倒了,恐怕會給帝君帶來煩惱。反之,蘇家是經商的世家,蘇家不倒,就會給帝君創造更多的財富。”
——蘇二丫暗示女帝,此時殺了她蘇二丫,無異於殺雞取卵。
女帝笑而不語的看著蘇二丫。
蘇二丫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我與我家夫郎,相識於平安鎮附近的福祿村,那是乃是世外桃源,如今我走南闖北的做生意,已經有些倦了,懷念那裡淳樸的民風,望帝君恩準,讓我攜眷歸田。福祿村……位於北方山林之中,鮮有人知。”
——福祿村在北方。而嶺南王的勢力位於南方。蘇二丫自請避世保命,女帝如何聽不出來。
女帝狹長的眼眸微微閃爍了一下,這才收回了揣測的目光,淡淡的說道:“時候不早了,叫秦大人送你回去吧。”
蘇二丫這才鬆了一口氣,身體往下一墜感覺到自己像是從水裡剛撈出來一樣,渾身都是汗津津的。
“謝主隆恩!”
回去的路上,秦羽看了看蘇二丫的臉色,壓低了聲音說:“你回去之後,儘快收拾行李離開京城吧。聽說先帝病危時,三皇子的殿下派人去南疆尋找了一種能夠控制身體動作的蠱,知道了一些關於嶺南王的事情……”
--當時還是三皇子的帝君通過這種蠱毒,短時間的控制了先帝的行動。所以二皇子纔會被誆騙去泱河,與大皇子一戰。
蘇二丫不言不語的靠在窗邊喝了一壺酒。
帝君知道嶺南王的事情,蘇二丫並不奇怪。但帝君是如何把嶺南王和容珩聯繫在一起的?
有可能是秦羽說漏了嘴,也有可能是容珩在京城的時候,被什麼人瞧出了端倪。
但今日女帝下令炮轟蘇家,蘇二丫卻篤定這和秦羽有關。
宋瑾言做事嚴謹,女帝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她是大皇子一派的亂臣賊子。所以,女帝今日之舉,只能是秘密進行的。如此機密之事,卻毫不避諱秦羽,只能說明秦羽和此事脫不了干係。
當時“岐山之亂”寧遠城被圍之後,秦羽和蘇二丫多次通信,其中旁敲側擊的問到過關於宋瑾言的問題,蘇二丫對秦羽毫無戒心,無意之中透漏了一些消息。沒想到竟然害了宋家上上下下五十多口的人命。
“二丫你怎麼了?”秦羽覺察出蘇二丫的神情恍惚,關切的問。
蘇二丫忽而笑道:“秦羽,我忽然覺得不認識你了。也真希望從來就沒有認識過你。”
陰沉的天空裡烏雲層層疊疊不斷的向下壓,壓的人透不過來氣,終於在一道閃電之後,從天邊傳來轟隆隆轟隆隆的雷鳴,瓢潑的大雨,夾雜著陰涼的氣息撲面而來。
有一個人就像一顆失去生命的枯樹一樣站在一片廢墟之中。
雨淋溼了他的衣袍,寒冷像是蝕骨的毒,將他的感官,他的知覺,他的理智一點一點剝奪。他覺得他就像是這廢墟中的一份子一樣,或許是一塊磚瓦,或許是一塊殘柱,破敗的存在,或者不存在。
有人撐開一把油紙傘,站在他的身後。
“宋瑾言!”司朗月輕聲說。其實她非常猶豫,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三日之前,京城發生了一場大事故,西番人進攻的火炮,在玉峰山上試炮,發生了意外,打中了宋家在京城的新府宅。剎那之間,磚瓦橫飛,整個宋家夷爲平地。
蘇二丫後來得到消息,宋瑾言那時跟著茶商柯氏去了西平,無意中避過了此劫。
雖然這一次避過了,但不知女帝會不會有後招。
但蘇二丫也身不由己,深怕在京城耽擱久了,招致殺身之禍。所以顧不得其他,儘快交接完了蘇家的相關事宜,將蘇家的家業全數交給了其弟蘇爾盛。飛鴿傳書司朗月,叫司朗月儘快趕赴京城,司朗月這幾年武功精進了不少,再加上司璟南的勢力,保護宋瑾言安全離開還是不成問題的。再加上,蘇二丫本就有心撮合宋瑾言和司朗月,只盼他們因禍得福能有個好歸宿。
連綿不斷的雨聲在他的耳邊像是天外來音般的飄渺。
什麼都沒有了。
他苦苦支撐了十幾年的宋家。竟然就在這一夕之間毀於一旦了。
“爲什麼……”
他喃喃自語,這究竟是是爲什麼……爲什麼了……
“別在這兒呆著了,京城已經不安全了。女帝已經知道你曾經爲岐山王做事,所以才以意外爲藉口炮轟了宋家。快……跟我走。”
司朗月拉緊了宋瑾言的手,卻被他以一種近乎決絕的力道狠狠的甩開。
“我不能走,我要報仇……宋家五十多口人命,不能就這麼白白的……白白的……”宋瑾言分不清此刻自己眼裡的是雨水還是淚水,他發誓他此生從未如此狼狽。
宋家的五十多口,只有他一個人活下來。他必須,必須爲他們討回一個公道。
司朗月想也未想,張口說道:“你要報仇,我幫你。”
宋瑾言露出一絲迷茫的神情:“你?”
司朗月拍拍胸脯說道:“你又不會武功,刺殺女帝這樣的事兒,還是僱傭一個殺手比較保險。僱用我吧,我可是鼎鼎大名的青鋒鸞鳴劍。”
“我沒有錢了……”
司朗月點點頭:“我知道。”
——刺殺女帝這種事兒,有命去,哪裡有命回來。連命都沒有,要錢幹什麼。
宋瑾言身體一顫,張了張嘴。但那微弱的聲音,很快被雨聲掩蓋了。
司朗月揣測,那是一句“對不起”還是一句“謝謝你”呢?但是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那個驕傲的男人,不可一世的男人,邪魅狂狷的男人,終於在這個寂寞而又寒冷的雨夜裡,把他冰冷的身軀依偎進了她的胸膛。
那一地的斷壁殘垣,毀了整個宋家,卻也讓宋瑾言因此而解脫。
宋瑾言說:“我不想,連你都失去……”
鄉間小路上,有一輛舊松木的小馬車正馬不停蹄的往北走。
有誰會料想到,富可敵國的蘇家大小姐,會親自駕著著這樣一輛簡陋粗糙的小馬車。
“怎麼會突然走的這麼急。”容珩掀開車簾,小聲的問蘇二丫。在他的懷裡,小薇薇和小阿瀾都還在睡夢中,兩張圓嘟嘟粉嫩嫩的小臉,恬靜而安穩。
“容珩,我以前回蘇家的時候問過你,如果我只爲了錢回到蘇家,你會不會後悔跟著我。你說不會。現在我又要問你一次了,如果我一貧如洗,你會不會跟著我……”
容珩皺了皺眉眉頭,不滿蘇二丫的不信任。“說什麼呢!生死都跟定你了,貧賤富貴又算的了什麼。”話音剛落。嘴脣就被蘇二丫咬住,激烈的親吻起來。
“纔不會一貧如洗呢,我偷偷帶了好幾張銀票,應該夠買個十七八畝良田的,走吧,我們回福祿村當地主去!”
“也不知道阿盛能不能穩得住蘇家,應該沒問題吧!有趙小五和如信如初她們幫襯著,蘇三姑娘掀不起什麼幺蛾子來……”
“宋瑾言那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司朗月看著挺機靈,實際上就是個榆木疙瘩,也不知道能不能搞定,唉……”
小馬車咯吱咯吱的晃動著,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