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春將罷,柳開鵝黃,花弄嬌紫,世界一片渾然顏色。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蹣跚著走了過來。春意盎然,但他卻連一眼都不看。只因他的臉上,卻全是饑色。
人若是餓了,就算是再好的景色,也不如一碗面好看。可惜的是,這少年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吃上一碗面了。他能吃的,就是這柳樹的芽和田間的各種野菜。但春夏之交,青黃不接,柳芽已老,野菜將茁,這些都不能吃了。所以他就只有挨餓。
突然,就聽遠(yuǎn)處有人大叫道:“王大善人放粥了!王大善人放粥了!”叫喊聲一罷,就見四方的饑民全都圍攏了來,向著鎮(zhèn)子上一處高門大宅跑去。那少年也是精神一震,咕嚕吞了口水,飛起步子,向那大宅奔去。
遠(yuǎn)看還不覺得,這一奔近,便覺饑民真多!里三層外三層,將整個宅子圍得水泄不通。就見有人用力擠出來,手中捧了碗熱粥,眉花眼笑地蹲坐在一邊喝了起來。那粥極稀極薄,一碗湯水中,不見幾粒米,但那饑民卻顧不得熱粥滾燙,呼嚕呼嚕地喝著,滿臉都是興奮之情。那少年只覺肚子中一股餓火騰騰然冒了出來,當(dāng)下也用力向里擠了進(jìn)去。
他身材瘦小,見縫就鉆,不一會兒,就鉆進(jìn)了人堆中。從擁擠的縫隙中隱約可以見到那大門口架了好大一口鍋,騰騰的熱氣就從中間冒了出來。那少年精神頓長,渾身像生起了無窮的力氣,使勁向里擠了進(jìn)去。
猛地前面一人扭頭過來,惡狠狠地吼道:“哪個小崽子在擠?老子一拳打死他!”那少年吃了一驚,急忙向后躲開。只聽嘩啦一聲響,脖子上就覺一陣滾燙澆了下來。那少年被燙得猛然跳起,立即就聽噼里啪啦一連串地響聲,周圍幾個人手中的飯碗,都被他打了個稀里嘩啦。這下眾人一齊大怒,吼道:“揍他!”
那少年在江湖上流浪得久了,知道在粥鍋邊打翻了碗的人,那火氣之大,簡直可以毀天滅地,當(dāng)下也顧不得搶粥吃,一矮身就向人群中鉆了進(jìn)去。猛地一只腳當(dāng)頭踹了下來,一人怒喝道:“老子拼了命才搶上一碗粥,你這天殺的小賊就搶命地撞上來,今天不打死你,老子這口氣可怎么出?”
那少年見那只腳來得兇惡,有心躲閃,但他久餓之下,當(dāng)真已經(jīng)乏了力氣,被那一腳踹在心口上,踉蹌后退,登時就覺身子一陣發(fā)麻。周圍一片喊打聲中,幾個饑民一齊沖了上來。
那少年登時慌了手腳,那些饑民都是雙目赤紅,一副要拼命的樣子。若是讓他們近身,那他這條小命恐怕就要斷送在這里了。那少年急忙四處搜尋,突然沒命地向那粥鍋奔了過去。
那饑民吼道:“這小賊就快沒命了還想著吃!”
只見那少年一咬牙,猛地伸手,從那大鍋底下抽出一塊木棒,霍然揮舞了起來。那木棒燒得熾烈,幾乎沒有握手之處,那少年全然不管,一陣猛舞,烈火炎炎,他全身仿佛都成了個火球。那些饑民吃了一驚,齊聲叫喊,都退了回去。那少年不再揮舞,但雙手死死握著木棒,不肯放手。他的眼神酷冷陰狠,離得近的幾個饑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眼神絕不似人類,竟似是極冷冰寒之地的狼,在面對生命危險時的表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中間決無任何選擇!
空中傳來一陣焦臭的氣息,卻是從那少年手中發(fā)出的。
這少年竟寧愿自己的手被燒傷,也不肯放下這根灼火的木棒!
這些饑民中不乏無賴兇悍之輩,但像這少年一般狠惡,卻也少有。但他們心中恨怒,卻也不肯散去,有心要看那少年能忍受到幾時。
突然從那高門內(nèi)傳來一聲咳嗽,就聽有人緩聲道:“這位小友,火燒著手很痛,你放開好不好?”
眾人轉(zhuǎn)頭看時,就見高門內(nèi)踱出一人。亂世災(zāi)變,饑民充塞,但他卻吃得腦滿腸肥,面團(tuán)團(tuán)的極為富貴。他臉上笑瞇瞇的,盡是一團(tuán)和氣。
饑民中有認(rèn)識的,就叫道:“這就是王大善人,今天放粥的就是他。”
那些饑民一聽,立時轟然應(yīng)道:“真是大善人啊!”
“活菩薩啊!”
“積善有報,大善人再多放點(diǎn)粥吧!”
那少年看了王大善人一眼,目光中有些猶豫,但轉(zhuǎn)眼看到周圍仍不肯離開的饑民,卻又緊了緊手,不肯放開那根木棒。
王大善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拱手道:“各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請散開吧。這位小友打翻的碗,我讓家仆還給你們。怎樣?”
他揮了揮手,幾個健壯的仆人抱了一摞碗走出來,放在了地上。那些饑民見有了碗,也就不再糾纏,一轟搶了上去。王大善人緩緩踱到少年身邊,笑道:“這位小友,請跟我來,我請你吃飯怎樣?”
那少年聽到“飯”這個字,雙目中立即躥出一陣饑火。王大善人見了,也就不再說話,帶著他向門內(nèi)走去。那少年默不做聲地跟在后面,王大善人偶爾回首,笑道:“你還不肯將這根棍子扔掉么?”
那少年臉上一紅,急忙將木棒扔了出去。王大善人饒有興味地看著他,道:“你難道不覺得手痛嗎?”
那少年的手上已被灼傷了一大片,無數(shù)的火泡浮起在手背上。他見王大善人注目,急忙將雙手藏在身后,低聲道:“習(xí)慣了!”
王大善人臉色動了動,嘆道:“看來你吃了不少的苦啊。”
那少年默不做聲,兩人穿過了庭院,走到了一座很大的房子里。那房間陳設(shè)極為奢華,但奇怪的是,那少年只看了一眼,便低頭靜立,似乎對這種富貴氣度司空見慣一般。
王大善人的臉色又動了動,將那少年領(lǐng)到了一張桌子上。
那桌上早就擺滿了飯菜。肥雞肥鴨,整魚整鵝,誘人的香氣撲鼻而來。那少年立即撲了上去,劈手就搶過當(dāng)中那只鴨來,惡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這一口實在太大,將那鴨硬生生地咬了半截下來。滿桌的飯菜,王大善人只吃了幾筷子,竟然幾乎被那少年掃蕩一空。
王大善人臉上顯出了一絲駭異,要知道這桌子菜足可供七八個人吃,這少年全部吃完了。到后來連每碗里的湯都喝了個干干凈凈。
王大善人忍不住問道:“你為什么吃飯不嚼呢?”
那少年紅了臉,低聲道:“這樣便不容易消化,可以多撐幾天餓。”
王大善人緩緩點(diǎn)頭,笑道:“若是我送你去一個地方,再也不用挨餓,你去不去?”
那少年沉吟道:“我不去,我要學(xué)武。”
王大善人怔了怔,眼中閃過一絲狠惡之色,但轉(zhuǎn)瞬笑道:“學(xué)武慢慢來不遲,要知道,窮文富武,只有肚子飽了,才可以好好學(xué)武。餓著肚子,哪里還有什么力氣打拳?”
那少年想了想,覺得王大善人的話很有道理,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王大善人笑道:“既然你同意了,那就跟我來吧。”他一聲呼喚,一個矮胖的仆婦走了出來,帶著那少年進(jìn)去,給他梳洗干凈,換了身衣服。
那少年本來邋遢齷齪,這一洗換,加上吃飽了飯,竟然頗有幾分英武之氣,只見他站在廳中,極為挺秀。
王大善人點(diǎn)頭笑道:“看,我的眼光如何?紅姑娘一定喜歡。”
那少年不知道紅姑娘是誰,也就不答話。王大善人看了看時辰,道:“紅姑娘還有半個時辰就過來了,你且休息一會吧。要知道我將你送到紅姑娘那里,乃是做好事,你只要聽話,不但不用挨餓,還可以錦衣玉食,大富大貴。”
那少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紅姑娘的武功好不好?”
王大善人一笑:“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失望。”
那少年不再說話。桐陰拂綠,放粥已然完了,高門內(nèi)外都是一片靜悄悄的。不多時,就聽側(cè)門吱呀一聲,一乘小轎抬了進(jìn)來,直到廳中。王大善人站起笑道:“紅姑娘來了。”那少年也跟著站了起來。轎簾抬起,就見一個中年人跨了出來。
王大善人臉色一變,道:“怎么不是紅姑娘?你是誰?”
那中年人不答話,俯身掀著轎簾,一只手輕輕攙著一個小女孩出來。那小女孩生得玉白可愛,兩只眼睛咕嚕嚕地轉(zhuǎn)動著,極為活潑。她穿著一件綠色的衫子,粉白的手臂露了出來。頭上扎了兩個辮子,卻用拇指大小的珠子攏住。那珠子在日光下發(fā)出淡淡的暈光,王大善人頗為識貨,一句話沖上嘴邊,卻硬生生地頓住了。
那中年人咳嗽一聲,道:“聽說你這邊有很好的孩子,我來看看。”
王大善人笑道:“我們這邊有什么孩子?這位爺,您誤會了!”
那中年人冷冷一笑,道:“紅姑娘還不敢騙我。這樣吧,你說個價,我決不還價。”他微微昂起頭,不去看王大善人,派頭極大。
王大善人的臉上,卻慢慢露出了笑容。他伸出了一只手掌,笑道:“這位爺,這個數(shù),你肯么?”那中年人連頭都不低,淡淡道:“只要貨色好,我給你雙倍的價錢,一千兩。”王大善人臉上的肥肉一陣哆嗦,笑得眼睛都瞇上了。他的一雙肥手一陣扒拉,一把將那少年扯了過來,使勁送到中年人的面前,笑道:“爺,您看這貨如何?”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突然伸手,捏住了那少年藏在背后的手。那少年吃痛,但卻緊緊咬住了牙關(guān),哼都不哼。那中年人微微加勁,少年痛得臉上冷汗都冒了出來,但他極力忍住,竟然決不求饒呼痛。
旁邊的小女孩皺眉道:“武叔叔,你捏痛他了。”
那中年人生得粗豪,卻極為聽那女孩的話,急忙放手,笑道:“我只是試試他的耐力。哪能捏壞他呢?”
那女孩子撇了撇嘴,道:“誰不知道你的六陽手已經(jīng)練到了第八重的境界,連我爹都說當(dāng)世沒有幾人能擋住你,何況他只是跟我差不多大小呢?快些將你的還息靈膏拿出來,我給他涂一些。”那中年人似乎對小女孩百依百順,急忙從懷中掏出一個玉瓶來,遞給了小女孩,笑道:“這靈膏極為珍貴,療治他的火傷大材小用,不必用太多。”
那小女孩接過來,走到那少年身邊,道:“把手伸出來。”
她的話語輕柔溫和,但卻有種不可抗力,讓人不忍心拒絕。那少年依言將手伸了出來,只見那些火傷水泡都腫了起來,變得青一片,紫一片的。
那小女孩怔怔看著,忽然垂下淚來。那少年登時慌了手腳,笨拙地伸出手去,想要拭去她臉上的淚水。但見她繡面芙蓉,潔白光潤,而自己的手卻浮腫齷齪,哪里敢去褻瀆?正自心慌意亂之間,只覺雙手被一只溫軟的小手握住,一片清涼緩緩?fù)吭诹俗约菏直车膫帯D切∨O為仔細(xì)地打開還息靈膏的瓶子,用瓶外面附帶的一只軟簽,涂了靈膏,在他手上輕輕敷著。那靈膏一接觸他的肌膚,立即就化作一片清氣透了進(jìn)去,疼痛迅速地消減了下去。
那小女孩輕聲道:“我叫寧芙兒,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聞著她發(fā)稍淡淡的香氣,忽然心中感到一陣溫暖,道:“我……我叫世寧。”
寧芙兒仰起小臉,笑道:“我們兩個名字中都有一個‘寧’字,真巧。”
她的臉凈白如玉,就如月中玉練,在世寧的面前張開。世寧的腦中忽然升起一陣眩暈感,似乎這少女的臉龐帶著極為強(qiáng)大的力量,竟然讓他不敢凝視,急忙紅著臉躲了開。
王大善人一直陪著笑看著他們,忽然道:“大小姐已然看中了,不知道這位爺看中沒有?”
那中年人緩緩轉(zhuǎn)身過來,對著王大善人。他的神情、臉色并沒有絲毫的變化,但王大善人忽然就覺得笑不出來了。那中年人緩緩道:“我姓武,叫武延壽。你想必沒有聽過我的名字。”
王大善人急忙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武爺,小人見識淺,您是貴人,小人怎么能聽過您的名字呢?”
中年人冷冷一笑,道:“幸虧你沒有聽過。今天我來得匆忙,沒有帶銀子。”王大善人的臉色立即就變了。
武延壽道:“但我?guī)Я肆硪粯訓(xùn)|西,一定能值一千兩。至少對你來講,絕對值!”
王善人大喜,道:“只要值錢,什么都行!”
武延壽冷冷地道:“那就是你的命!”王大善人臉色驟變,他想逃,但一股冰冷的氣息仿佛萬年玄冰一般,從武延壽的身上散發(fā)出來,他的身軀,竟連絲毫都動不了。武延壽突然一掌擊出,他的手掌中竟然有哧哧烈火生出,一掌就擊在了王大善人的胸前!
王大善人一聲悶哼,身子筆直飛了出去,轟然聲響中,撞在了后面的墻壁上。那墻壁硬生生地被他的身軀撞塌了半截,他的半條身子嵌進(jìn)了墻壁中,卻沒有一滴鮮血流下。他體內(nèi)的鮮血,已在瞬息之間,被那熾烈的陽剛之勁焚化干凈。武延壽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走罷!”
寧芙兒叫道:“也帶著他一起走!”
武延壽笑道:“不帶著他走,難道要讓他留在這個魔窟中嗎?”
寧芙兒大喜,走上前來牽住世寧得手。
世寧卻一動不動,他的眼睛盯住武延壽:“你為什么殺了他?他給我飯吃,是個好人。”
寧芙兒笑了,她一笑起來,就仿佛全天下的花都一齊綻放:“你知道他為什么給你飯吃么?因為他是個人販子,專門收留沒飯吃的小孩,然后將他們賣出去當(dāng)富人家的奴仆。那個紅姑娘……”
她的臉紅了紅:“她可真是紅,不過她買去的孩子,將來一定比她更紅,你若是到了她家,當(dāng)真比死了還難過。武叔叔就是探知他多行不義,因此,才故意裝作買主,探聽確實了,才予以格殺。我們?nèi)A山派的,從來不妄殺一個好人的。”
世寧的身子震了震,嘎聲道:“你是華山派的?”
寧芙兒笑了笑,道:“你若是在江湖上行走過,聽了六陽手武延壽的大名,就該知道我們是華山派的了。”
世寧突然一把攥住寧芙兒的手,大聲道:“我要學(xué)武功!請你教我武功!”他的眼中一片熱烈,寧芙兒不禁一怔。
那夜,世寧從太師府逃出,已在江湖上游蕩了三年多。運(yùn)氣好的時候,幫人做點(diǎn)苦力,賺一兩個銅板;壞的時候,只有沿街乞討,露宿街頭。其間,苦不知吃了多少,當(dāng)也不知上了多少當(dāng),王大善人這樣的騙子,更是司空見慣,惟有江湖豪俠,卻也次也沒再遇到過。
然而,雖然有了三年來上當(dāng)、受傷、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他仍然會相信王大善人。不是不長記性,而是他學(xué)武的念頭實在太強(qiáng)烈。哪怕遍尋天下,粉身碎骨,他也要學(xué)得一身本領(lǐng),救母親出來。
寧芙兒看他出神,皺眉道:“好痛!你捏痛我了!好的,你先松開手,我會求爹爹收下你的。”
世寧大喜,問道:“華山派會不會絕世武功?”
寧芙兒看著他,突然大笑起來。世寧不知道她笑什么,呆呆地看著她。寧芙兒笑道:“你想要學(xué)絕世武功?追上我再說吧!”
她的身子忽然飄起,就仿佛一朵綠云般,轉(zhuǎn)瞬滑出了兩丈遠(yuǎn)。臉上卻堆起鬼臉,世寧就覺心中一暖,拔步追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