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寧緩緩走了上來。他的臉色很平靜,仿佛是在訴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與生死無關。寧芙兒抬起頭,有些欣喜,又有些震驚:“世寧哥哥,你……”
世寧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苦澀:“我身上本就有條翠蚺,多了一條,頂多也就是多被咬一口,沒有什么的。”
寧芙兒哭道:“可是……可是……”
世寧笑道:“我自小就在江湖上流浪,沒有東西吃的時候,就抓蛇來吃。它們看上去很兇,但實際溫順得很。只要你比它還要兇,它就怕了你,不敢咬你了。不信你看。”
他深深吸了口氣,大喝道:“呔!兀那毒蛇,快快受死!”他努力裝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來,張牙舞爪的,寧芙兒雖在傷心之中,也不禁被他抖得破涕為笑。
世寧笑道:“你看,只要你夠兇,老天爺都怕你,何況是一條蛇!”說著,伸手向寧芙兒的脖頸上的翠蚺拿去。
他的手在經過寧芙兒的臉龐時,輕輕抖了一下。一滴珠淚從寧芙兒的眼角落了下來,似乎還帶有她那鮮甜的芳香,落在了世寧的手尖上。世寧的心忍不住一顫,這淚水的冰冷似乎令他想起了很多,一時心中有些酸楚。但他隨即伸手出去,抓住了那條翠蚺。
紅姑娘突然大叫道:“住手!”
世寧卻沒有停手,拉著那條翠蚺,扯了回來。果然,紅姑娘并沒有說謊,沒有她的命令,那條翠蚺的確并不咬人。世寧退開一步,確信離寧芙兒已經很遠了,這才回過頭來,看著紅姑娘。
紅姑娘的雙目中閃爍著一絲奇異的光彩,她整個人都化成一朵紅云,向世寧飄了過來。世寧就覺胸口一悶,被她凌空提了起來。紅姑娘的眼神很復雜,仿佛有些嫉妒,又仿佛有些失望,更多的,竟然是憤怒。她怒嘯道:“為什么?為什么你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救她?”
世寧長出了一口氣,道:“不為什么。”
紅姑娘仰天厲笑,眼神中帶了些瘋狂之意:“不為什么?這世界上會有這么傻的人嗎?會有嗎?”
世寧淡淡道:“或者有些人就應該幸福地活著,而有些人天生就應該受苦,我不過是個天生苦命的人而已。”他的聲音中并沒有苦澀、怨恨之意,仿佛所說的,也只是平常的事。但紅姑娘卻震驚了。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的話,仿佛一只利箭,直直射入了她的心底。她的心緊緊收縮了起來。
就在此時,一股銳風卻嘶嘯著響了起來。
寧遠塵灰黑的身影一閃,已經沖天而起,雙掌搓動,兩股凌厲的掌勁勃然怒發,向著紅姑娘當頭罩了下來。而紅姑娘卻仍然在呆愣著,黛蛾一般的雙眉蹙起,仿佛在苦苦思索著什么。
不知怎么的,世寧的心頭忽然涌現出紅姑娘見到老嫗投崖時那惋惜的神情,伸手在翠蚺的身上使勁一捏。那翠蚺痛得大張了口,一聲悶嘯。它沒有得到命令,不敢傷人,只有空自發威,但它與紅姑娘的心靈相連,紅姑娘立時覺察,雙目猛然仰起,已崩射出了尖銳的鋒芒!
寧遠塵方才一擊不中,此時已然加了十二分的小心。這妖女見了他不少丑態,若讓她逃出去,可真是沒法做人了。當下雙掌凌空旋轉,宛如穿花蝴蝶一般交叉了七回,在濃稠的山嵐映照下,滿空都是碧茫茫的掌氣,密密麻麻地向紅姑娘罩了下來。
紅姑娘身子一縮,電般退了半尺,雙袖中各竄出一條赤紅的血蛇,向寧遠塵的掌力迎來。那蛇通體血紅,但在肚皮上卻交織著極為纖細的紫色花紋,結成云朵的圖案。這是產在云南大澤中的紫云血蜃,樣子雖然極像蛇,但卻是上古蜃類的一種。它專以大澤中蒸騰而起的桃花瘴為食,毒性猛烈之極。紅姑娘依照奇方秘術將這兩條蛇與自己的元息相合,通過蛇身吸食那劇毒的桃花瘴,化作自己的毒龍真氣。那真氣霸道猛烈,雖然由女子施展開來,仍然如開山裂石,極為凌厲。
只見兩條紫云血蜃在空中騰挪飛舞,各自噴出一團紫紅的血霧來,向寧遠塵的碧芒真氣上沖去。兩者一接,寧遠塵立即就覺那血霧中仿佛有萬千細細的鋼針,一起透扎了過來。周身真氣浮動,燥熱無比。他心中一凜,惟恐那血霧中含有劇毒,當下不敢硬接,身子霍然退后,雙掌揮動,將崖頂的一塊大石生生拔起,向紅姑娘砸來。
紅姑娘冷笑一聲,那紫云血蜃忽然長聲嘶嘯,猛然張開嘴來。它們身長三尺余,但口一張開,卻幾乎有兩尺長短。那口仿佛一個徑尺的圓盤,里面層層疊疊,盡是花瓣一樣的肉芽。登時仿佛盛開了兩朵極為鮮艷的血紅大花。兩只血蜃身軀竄動,猛然一齊咬在了大石上。
寧遠塵就覺手腕劇震,那血蜃口齒蠕動,仿佛鋸齒一般,挫動著大石。石屑紛舞,落了滿地。
寧遠塵猛地一驚,一口真氣提起,將那塊大石霍然向紅姑娘貫了過來。紅姑娘雙手凌空揮起,水紅色的衣袖垂下,那兩條血蜃已經消失了蹤影。
猛地一道銳風貼地而來,武延壽雙掌飛舞,就在紅姑娘將全副心神都放在寧遠塵身上之時,著地攻了過來。
他的武器很簡單,是一根藤條,在華山上隨處可見的藤條。但這藤條生長多年,在華山上受罡風天雨吹刷,堅韌之極。武延壽展開十三路地趟鞭法,藤條霍霍飛舞,倏然將兩條血蜃緊緊顫了起來。
紅姑娘就覺心頭閃過一陣寒意,“嗆”的一聲龍吟,崖頂忽然閃起一道鮮明的亮光!
寧遠塵長劍出鞘!要知道,華山掌門寧遠塵,已經有整整十二年沒有用劍了。自從寧芙兒出世起,他的劍就被封存住,隔在了華山派的云霄閣上。他用的是武延壽的劍。
他用武延壽的劍,武延壽用藤條。他先出手,吸引住紅姑娘的注意力,武延壽藤條纏住血蜃,然后他出劍。這是個籌劃周密的計劃。武延壽跟隨寧遠塵多年,兩人配合得絲絲入扣,再加上寧遠塵浸淫了三十年的劍術!
這一劍才出,紅姑娘的臉色整個變了!變得極為陰沉,變得極為可怕!因為這一劍是必殺之劍!劍光如同飛龍,但卻絕不花哨,一劍怒發,取的只有一點,那就是紅姑娘的心房!
就算紅姑娘身有萬種毒物,這一劍,也必將穿刺而過,將她釘在生之彼岸。這一劍,決無法躲!
而就在同時,武延壽手一揮,藤條霍然閃出,繞在了血蜃身上,縱然紅姑娘一劍穿心不死,他也要她無路可退!
寧遠塵、武延壽兩人前后夾擊,實已將紅姑娘前后上下的去路全都擋住!
紅姑娘顯然也覺悟到了這一點,她的眼神中猛然閃過一道凄厲的光芒,突然縱身而起,向寧遠塵的長劍上迎了過去!
寧遠塵乃是劍術老手,知道以不變應萬變的真諦,他眼睛微微瞇起,勁卻更狠,手卻更穩!
紅姑娘幻化成的一團紅影迅速與長劍接在一處,她的身子突然猛地一側,寧遠塵的長劍發出“奪”的一聲輕響,已然插入了紅姑娘的右胸,瞬間透體而出!
紅姑娘一聲厲嘯,雙手猛然穿出,掌心中閃出一團凄迷的紅霧,正擊在寧遠塵的胸前!兩人的距離實在太短,寧遠塵一劍得手,正在狂喜之際,卻哪里躲閃得來?一聲慘叫,被紅姑娘這一掌擊得遠遠飛了出來。
寧遠塵雖然中掌,但手卻依然緊緊握住劍柄。那柄長劍從紅姑娘的胸口抽了出來,點點血花宛如夜天的星星,散了滿空滿地,紅姑娘突然加速,“砰”的一聲,跟武延壽撞在了一起。她身上立即探出幾十個蛇頭,紅紅綠綠的,一齊咬在了武延壽的身上!
武延壽一聲大叫,帶著那些蛇滾了出去。
紅姑娘頹然倒地。
這電光石火的一戰,竟然以兩敗俱傷而告終!
寧遠塵大聲地咳著血,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向紅姑娘走了過去。他周身真氣在紅姑娘毒龍真氣的侵蝕下,幾乎全都散盡,但他知道,只要讓這妖女有片刻的喘息工夫,只怕自己就會命喪在這舍身崖上!
紅姑娘自然也知道寧遠塵的想法,她盡力凝聚著真氣,但胸口的劍傷宛如烈火一般炙烤著她的軀體,讓她幾乎連動都動不了。眼見寧遠塵漸漸走近,他臉上的獰笑宛如烏云一般,壓在了紅姑娘的面前!
紅姑娘忽然笑了笑,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襟,她的臉本來蒼白虛弱無比,但這一笑,竟然大有嫵媚之意,只見她喘息著,緩緩道:“你料想的不錯,我的真氣已然渙散,再也無法施展殺著了,但你還是料錯了一件事……”
她的臉上忽然泛起了一陣嬌嫩的嫣紅:“喜舍翠蚺只需要聽到嘯聲,就可以攻敵的!”
仿佛聽到了主人的感召,那兩條翠蚺昂首而起,長長的尖舌探出,蓄勢待發。突然,世寧伸出手去,一手一只,將那翠蚺捏在了手中,全力向紅姑娘奔了過去。他這下出其不意,連紅姑娘都呆住了。就這片刻的工夫,世寧已然奔到了她面前,一聲大喝,撞在了紅姑娘的身上!
紅姑娘一聲尖銳的嘶嘯,被世寧撞得飛了出去,凌空投向舍身崖底。她狂怒之下,尖嘯連連發出,那兩條喜舍翠蚺兇性大發,一齊咬在了世寧的手臂上!
世寧一聲大叫,那毒蛇的毒性宛如尖針一般,迅速地在他體內游走,天上濃密的云層宛如大石一般轟然壓下,他暈了過去。
迷蒙之中,他看到紅姑娘身上的紅衣蓬然張開,托著她緩緩向舍身崖下落去。他長吁了口氣,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地淪陷,地獄的火焰轟轟然噴發,將神祗所造的萬事萬物都圍裹在熾烈的炎火中,焚蒸烘炙著。身軀一分一寸都承受著這世界永恒的痛苦。欲哭無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一點清涼洇透了進來,世寧漸漸有了點知覺,吃力地張開了眼睛。
就見寧芙兒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見他眼睛微動,探開了一條線,驚喜地大叫道:“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世寧見她高興,便也覺得這實在是很值得慶幸的事情,于是裂開嘴,笑了笑。寧芙兒突然縱身抱住他,哇哇痛哭了起來。
世寧周身仍然酸楚無比,這暫時的回魂,也不過是藥力之奇效而已,哪里當得她如此沖撞?登時又暈了過去。
直至又過了三日,他身體中的蛇毒才勉強被鎮壓住,神志真正清醒了起來。寧芙兒卻不敢再那么莽撞,只是一步不離地看著他,陪著他說話兒,想著辦法哄著他開心。
世寧見她這些天也清減了許多,不禁很是歉然,幾次叫她回去休息,她卻用力搖著頭,極力打起精神,抹著紅紅的眼睛,說自己一點都不困。世寧重傷之下,周身乏力,便也只好由她。
又過了一天,武延壽拄著拐杖來看他。武延壽被十幾條劇毒之蛇一齊咬中,但他內力甚強,加之華山派珍稀藥物甚多,所以保住了性命。但一身功力,卻也只剩了三四分。
從他口中,世寧知道寧遠塵的傷勢已經大半恢復,后來華山弟子趕到,在舍身崖下搜索,卻沒有看到紅姑娘的尸骨。
世寧不禁松了口氣。
這日,他已可以勉強坐起,寧芙兒就依偎在他身旁,給他削蘋果吃。幾日耳鬢廝磨的相處,兩人已甚為親近。世寧就撿一些流浪江湖事的趣事見聞講給寧芙兒聽,不時逗得她咯咯嬌笑。
寧芙兒忽然嘆道:“世寧哥哥,我們要是能夠一直都這個樣子,那有多好。”
世寧聽她說的話有些呆,可是深情洋溢,心下感動,柔聲道:“等我學成武功,接來我母親,就和你一起在這華山上住著,再不下山,就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了。”
寧芙兒笑道:“那你不覺得悶嗎?”
世寧輕嘆了口氣,道:“江湖數年,現在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寧芙兒一笑,便不再說話。朝日移影,照得室中一片溫暖明亮。
忽聽一聲輕咳,就見寧遠塵緩緩踱了進來。他見世寧與寧芙兒挨坐在一起,眉頭微微皺了皺,但也沒有表示,只笑道:“你的身體怎樣?”
那翠蚺之毒猛烈之極,宛如萬條蛇蟲在世寧體內鉆來鉆去,十分痛苦難當。世寧怕寧芙兒擔心,所以從不表露出來。見寧遠塵詢問,笑道:“已經好多了。”寧遠塵點了點頭,踱過來,將兩根手指搭在他的脈門上,輕輕一探,臉色立即變了,長嘆道:“喜舍翠蚺當真是天下難得的毒物,就連華山的九寶靈丹,都壓不下去。”
世寧聽了,倒也沒有什么,寧芙兒卻慌了,急忙跳起來,抱著寧遠塵的胳膊,叫道:“爹爹,你可一定要救世寧哥哥,你一定能救的!”
寧遠塵搖了搖頭,道:“這九寶靈丹乃是華山的鎮山之寶,采用天山雪蓮、長白參王、紫海牡圣、山陰草母、靈猱椰寶、金雕血丹為主藥,用青海圣泉水、南極碧海火九蒸九煮,然后雜以仙游白石才點化而成的,當年你不遜祖師費了三十年的光陰,也只煉出了七十二顆。就算人只剩了一口氣,也可救活。哪知卻仍然壓制不下這喜舍翠蚺的劇毒,你爹爹實在已經用盡了方法,再也沒有本事了。”
寧芙兒嘴一扁,就要哭了出來:“爹爹一定有辦法的!”
世寧倒很能想得開,走上前來笑道:“生死由命,何況我不還活得好好的么?蛇毒在體內,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每天排一點,活到七十二歲,也就差不多了。”
寧遠塵點了點頭,道:“你能有這么開闊的心胸,實在難能可貴,辦法也不是沒有,只是……”
寧芙兒大喜,拉住寧遠塵,連聲問道:“什么辦法?爹爹快說!”
寧遠塵似乎有些遲疑,緩緩道:“那就是修習本派的紫府寶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