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
從養心殿出來,已近午時,雖有些晚了。時值盛夏,驕陽漸盛,胤禩身體未愈,方纔又哭過一會,跪過一輪,眼下已然透著疲憊,但他卻不敢懈怠,連忙趕往惠妃處請安。
他記得前世惠妃待他雖不若大阿哥那般真心疼愛,但也稱得上是盡心竭力,因此胤禩素來對她敬重有加。此番他受傷旬餘,自然是要補上請安的,兼之他的生母良貴人此時正住在偏殿,想要見生母,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繞過了養母去。
說起這位惠妃來,也是康熙朝後宮中除皇后赫舍裡之外排名第二的妃子。惠妃孃家納喇氏,父親索爾和,只做過郎中這樣的小官,但他是納蘭明珠的堂弟,納喇惠兒是納蘭性德的堂妹。她十五歲選秀入宮,起初只是個庶妃。康熙十六年八月升爲惠嬪,康熙二十年十二月晉惠妃。
惠妃在康熙後宮中算不得受寵,但她數十年屹立不倒,在後宮中人緣也頗好。雖然她的三個兒子中,長子承慶生下來不久便夭折,剩下的兩個活到成年的阿哥,胤褆與胤禩也先後遭到厭棄圈禁致死的下場,但惠妃本人卻在雍正即位後受到雍正的優養,以七十歲的高齡善終,這樣一位女子,又怎會沒有一絲手腕?
胤禩記得,前世大阿哥在明珠的攛掇之下與太子黨爭,後來獲罪險些被殺,這樣艱難的時刻,在內外朝野都默不敢做聲的時候,惠妃卻在這時上了個摺子給康熙,摺子上字字句句明面兒上都是職責胤褆,說這個兒子從小就不孝順等等,但這個摺子卻正中了康熙的下懷,於是這位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就順水推舟,讓胤禔到他母親住處去閉門思過。
——就這樣,惠妃便不動聲色地救下自己兒子的性命,她的聰慧可見一斑。
別的不敢多說,但胤禩自幼養在惠妃身邊,平日裡耳濡目染都是惠妃圓滑處世,不能不說這對他成年後的行爲處事影響良多,也讓他在諸多兄弟中,甚至朝野上下,人緣最好,甚至自己那四哥的外公,佟國維,也是站在他一方的。
反觀自己那四哥,果然是子肖生母,胤禛的生母德妃烏雅氏……拋開自己四哥與這位生母的關係不談,只說胤禩眼裡的德妃——其實也是異常聰慧的女子,恪守禮節,再加上容貌俊美,深得太皇太后、孝惠皇太后的器重,也備受聖祖的喜愛。
若一定說她的缺點,那便是出身不太好,自尊心高了些。
烏雅氏隸滿洲正黃旗,是護軍參領威武之女。嚴格說起來,只是個包衣出身的‘宮女子’,而非其如同其他妃嬪一般是經由選秀入的宮——這種先天不足,讓她異常敏感,懂得在這後宮之中,要如何立足。
無疑,德妃烏雅氏是有心計的,但她卻異常聰慧的沒有將這些當做自己的手段,而是利用這份敏銳的直覺和睿智,暗暗保護著自己的六個孩子。
胤禩前世時,與十四弟交好,自然也常去德妃住的永和宮請安,他知道德妃的性子沉靜,透著些淡泊名利的意味,即使在後來代後掌印,管理後宮的日子裡,也沒有生出一絲往上爬的野心來,只兢兢業業做好分內的事,也正是因爲德妃這種不張揚的性子,因此贏得了康熙的喜愛,進而聖寵不斷十年,位居四妃之首。
一言以概之,德妃從一個身份卑微的、負責端茶送水等細活的“宮女子”,一步一步登上永和宮主的位置,這是很不簡單的。
她與自己親生的皇四子胤禛之間緊張的關係,在胤禩看來,雙方皆有責任。
雖然日後自己這個四哥登基稱帝時,德妃表現出來明顯的偏心和牴觸,當衆與新帝難堪,當年自己心下算是幸災樂禍。但即便是如此,胤禩也不得不承認,德妃此舉,頗不具一國太后的風範。
然子不言母國,胤禩至死也認爲,這兩人間多數的責任,還是在自己這個四哥那邊。
想到這裡,胤禩心中一動……
也許,可從此處下手。
……
來不及思慮更多,胤禩已經來到惠妃所在的鐘粹宮內,而大阿哥方纔才先他一步離去,此刻惠妃正在暖炕上,斜倚著一張妃梓木小方矮桌,喝著一盞薏米霜粉凍蓮藕汁。
惠妃多日不見胤禩,自然也是歡喜的,多問了幾句,胤禩低頭一一乖巧作答。
惠妃說了幾句話,見胤禩臉色蒼白如雪,即便是在盛夏也穿著夾襯,一副大病未愈便趕著來請安的樣子,於是也心疼著,淺淺責備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又斥責了一邊的高明由著主子胡鬧。
胤禩口裡說著孝順的話兒,餘光不著痕跡得掃過惠妃年輕的臉龐,和暖的神色,心中暖意漸盛,回答也更用心了些。
說了片刻,惠妃笑著道:“成了,你的孝心額娘自然知道。你受傷這數日,也難爲了你額娘,都急得病倒了,你快些去寬慰寬慰吧。”
胤禩又是激動又是自責,但他仍是不忘禮數,乖巧的向惠妃請安告辭之後,才退了出來,去了良貴人所在的偏殿。
衛氏無疑是美貌的,然而衛氏無疑是聰慧而多才多藝的,如若不然,她也不會身處辛者庫,仍被帝王發覺。
只是,她過人的美貌卻沒能給他帶來榮耀,在一夜承歡之後,便被冷落了十七年——哪個女子能有十七年可以虛耗?若是她生的醜些,平凡些,也許早已等到出宮的年齡,被放出宮外,許個尋常漢軍旗的人家,若是運氣好些,以她的容貌才情,還能得一個正妻的位置,想必此時已是兒女繞膝了罷。
早有宮女飛奔了去知會良貴人,而在胤禩走近之時,便看到年輕了幾十歲的良貴人,身著粉色貴人宮裝,梳著簡潔的宮中髮式,峨眉淡掃,臉色似雪,如同一尊玉人兒一般,規規矩矩地站在偏殿外等他,眼中頓時涌起抑制不住的溼意來。
【額娘……】
良貴人素來謹小慎微,半點也不敢越距,十數日前聽說的八貝勒府的事之後,一時心急如焚暈倒了,醒來之後知道兒子昏迷數日,也只能以淚洗面,日夜焚香禱告,不敢驚擾到旁人,如今見心心念唸的兒子,雖激動難以自持,也不敢在人前做出太過擔憂的舉動來,只能生生忍著,看得胤禩心中一疼。
快走幾步,胤禩執起衛氏的手,輕喚道:“額娘,外頭熱,怎麼不在屋裡等?”說罷便扶了衛氏往內走去。
胤禩已是成年皇子,本不該與母妃過於親近,不過因爲衛氏是他生母,自然有有些不同。然這一舉動,卻讓衛氏有些受寵若驚,她記得這個兒子打小報給惠妃撫養,即使知道了自己是他的生母后,也只是對自己恭謹有加,以禮相待而已,何時如此親暱過?
胤禩卻不理會這些,扶了衛氏入到偏殿坐在炕上,而自己卻不坐在下方的矮凳上,而是坐到良貴人腳邊的腳踏上,輕輕依著她的膝,道:“額娘,兒子不孝,讓您擔心了。”
衛氏怔住了,她知道此刻她該做的是讓人扶起胤禩,再提醒他也是提醒自己,兩人雖爲母子,然身份卻是天差地別,如此舉動萬萬不可再有,若是讓有心人窺見,又或者是被惠妃知曉……
然而,良貴人卻動不了,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說出守禮的話來,眼眶也有些紅了,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
“你這孩子……怎麼大了反倒撒嬌呢?”
良貴人言語中是責備的意思,然那神情那口吻哪來半點責備之意,她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兒子的頭頂,卻死死忍住了。
胤禩眼圈也止不住的紅了,他前世在良妃去世的時候,便已經傷心過度,形銷骨立以至於大半年都走不動路,需要人攙扶的地步,這裡面自然有真心的一層;另一方面,那是他在朝堂之上已遭康熙厭棄,這樣表現也不是沒有試探康熙的意思,希望能以事母至孝的舉動,挽回康熙的眷顧。
誰知,康熙一直到最後都沒再給過他好臉色,更在額娘故去兩年的時候,在大殿上當著衆臣的面,斥責自己心高陰險,辛者庫賤婦所出。
自己爭名奪利失利也就罷了,時不我與而已,願賭服輸,讓他最無法忍受的便是,自己的失敗卻讓額娘縱是死後也不得安寧,被人拿出來詬病,藉以打壓自己。
想道這裡,胤禩聲線也啞了幾分,帶著微微的顫音,道:“兒子以前不懂,但這次……也是養兒方知父母恩,才知道以前多麼不懂事,讓額娘受累了。”
良貴人一顫,也想去自己那個未出世的孫子來,忍不住伸手撫上胤禩的頭頂,安慰道:“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
胤禩收起紛亂的情緒,讓淺淺的笑容重回臉上,仰頭給良貴人一個安撫的笑容,然後將方纔朝堂之上,康熙對毓秀的打算說給良貴人聽了。
良貴人聽後不言,只輕輕地摸摸兒子的頭,道:“毓秀本質也是個好的,出身太好,脾氣驕縱些也是尋常的,以後……好好辦差,若是得了機會,便將她接回來吧。”
胤禩乖巧的點頭應承下來,一擡眼,正看見良貴人光生生的耳垂,頭上梳著簡單宮髻,除了一隻方簪之外,沒有一點飾物。滿族女子素來講究首飾,她們常戴的首飾主要有方簪、扁簪、花簪、耳簪、花針、雲卷翅、燕幾翅、耳鉗、手鐲等多種。這些首飾品質地不一,主要由金、銀、玉、珠、骨等,選戴哪一種首飾要根據地位身世,一般說首飾的好壞可以看出地位高低家庭的貧富。而良貴人辛者庫出身,自然沒有孃家給自己準備飾物,在宮中地位又低下,平素連個拍馬恭維的人都沒有,自然也習慣了素衣素服。
胤禩心中一動,道:“額娘怎麼首飾這般樸素,連耳環也沒有?要是讓人說惠額娘苛待額娘就不好了,兒子那裡正好有一對珍珠,還是以前和老九一起摸貝殼得的,不如做了耳墜子,給額娘戴可好?”
良貴人被他一鬨,樂了,啐道:“你一個領了差事的皇子阿哥,見天兒裡不想著好好爲皇上分憂,怎麼盡做這些個不合身份的事兒,小心被你皇阿瑪知道了,罰你——”
兩人都十分默契的不去談內務府是不是剋扣了份例的事,良貴人是不願兒子擔心,胤禩自己經歷了前一世,又如何不知‘牆倒衆人推’的道理,不過是個沒品級不受寵的貴人罷了,對皇子尚且可以怠慢,何況只是失寵的貴人。
胤禩淡淡笑著,兩人又說了些話兒,胤禩自是囑咐良貴人好生養著身體,自己日後自然經常入宮請安,讓他安心,才依依不捨的離開。
出了鍾粹宮,胤禩往永和宮的方向望了一眼,罷了,今日不宜操之過急,畢竟自己剛剛受了傷,以後再徐徐圖之罷,想畢,轉身出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