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之其實心裡知道,她和李亨之間,除了愛情,還有多年的友誼墊底,或許友誼的成分還多一些,因爲他們可以暢所欲言,可以互相依賴信任,可當他們以戀人的身份在一起時,反而變得小心翼翼。凌之從來沒有真正怕過什麼,經過這麼多年,面對任何人,她都不會發怵,可這次,她心裡七上八下,好像過去去爬山,踩在多年失修的棧道上,不知道腳下的哪塊木頭冷不丁的就會垮塌。
第一次,她想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麼。
今天是週五,小米放學會早一點,凌之本想去菜場,走出大門口,卻接到曾海洋的電話,無論如何要請她和小米吃飯,凌之問他可不可以帶個人來,他很爽快的答應了。凌之想起來,她和曾海洋見面的事,還沒來得及告訴韓冰,他們三個曾經住在一個院兒裡,於是連忙給韓冰打了個電話。
“曾海洋?哪個曾海洋?”韓冰在電話裡問。
“就是住你們家對面的曾家老三。”凌之提醒她。
“你直接說曾老三不就完了,還曾海洋?我們那會兒可沒人叫過他的大名,而且,他又黑又瘦,衣服好像都沒有穿周正過,對了對了,他說話也跟我們不一樣,是個重慶崽兒。”
“他是從小被他重慶的外婆帶大的,並不是重慶人。”凌之依稀記得曾海洋五六歲的時候回到成都的樣子。
韓冰道:“反正我跟他沒什麼交情,倒是你,三天兩頭的往他們家跑,跟到曾家那三個小子,盡玩些男孩子的遊戲。”
“虧你還記得,”凌之笑:“總之,晚上他請我們吃飯,我告訴你一聲,隨便你去不去。”
“去,怎麼不去?舊友重逢,好事啊。他現在什麼樣了?”
“和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你自己去看吧。”
和韓冰約好時間,凌之返身往回走,經過子方,見唐驪昆坐在窗邊看書,一身淺灰色衫褲,氣定神閒的神情。凌之笑了笑,沒有打招呼,也沒有駐足。
晚上,凌之韓冰小米準時赴約。
這是一家看上去不起眼的食肆,隱藏在一條小巷子的老式院落裡,甚至連招牌都沒有,要是沒有曾海洋發來的地圖,凌之她們根本找不到。老闆是一對和藹的中年夫婦,據說是海歸,按理說應該買西餐纔對,可他們做的,卻是地地道道的川菜,只是加上了些新意,比如裝盤的方式,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店堂裝飾得也是極爲講究,看上去好像很古舊隨意的樣子,可凌之知道,那些木桌木椅,紗幔石缸,甚至院牆邊的幾株玉蘭,都是精心設計過的。
身處這樣的地方,吃飯倒在其次了,那種四肢百骸通透舒暢的感覺,才真是讓人流連忘返。
韓冰照例是豔光四射的出現,那套印花的針織超短裙,將她的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她獲得了曾海洋的極大讚美;凌之穿了一件白色的絲質長裙,設計簡單,工藝考究,她知道什麼顏色配她自己最合適;只有小米,出門前凌之找了條短裙給她,可穿起來怎麼看怎麼不對,小米一個勁的抗議,說如果非要穿得正式,她寧願不去吃這頓飯,搞得凌之只能同意她依然穿她的牛仔褲,白體恤,球鞋,不過凌之不得不承認,小米穿上牛仔褲就是好看,腿長,腰細,關鍵是乾淨的臉上,是滿滿的膠原蛋白!青春就是好。
凌之看了看韓冰和曾海洋,心裡感嘆著光陰的流逝,有小米她們在一旁襯著,怎麼會不老啊。
“凌之,你嘆什麼氣?”曾海洋隔著桌子問。他今天依然是體恤休閒褲。
“我在想,我好像活了幾百年似的,又好像轉瞬間就老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感慨?”
韓冰已經喝了不少紅酒:“我們女人,不比你們男人,是最經不得老的,青春就那麼幾年,男人愛你圍著你轉的日子,也就那麼幾年,一不小心,青春就沒有了,就成昨日黃花了。”
“這個我不贊同啊,”曾海洋也喝得紅光滿面:“女人的年齡,有時候真的說明不了問題,而女人的魅力,卻不是由年齡決定的,這和修養,學識,閱歷有關。”
這話凌之是贊同的,韓冰卻不以爲然。
“你的意思是老女人反而比年輕女孩兒吃香?怎麼可能!這
兒就有一個現成的例子,”韓冰指指凌之:“她老公,不就找了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嗎?他怎麼沒去找個比凌之更老的呢?”
小米擡起頭瞪著韓冰,剛想說話。
“雲飛可不是這樣啊,”凌之比她更快的開了口:“他忠厚踏實,從來不會搞一些虛榮的東西,像他這種好男人,有年輕女孩喜歡他,並不奇怪。”
韓冰冷笑,曾海洋卻是很意外的看著她,她竟然如此維護她的前夫。
“而且,我並不覺得比別人佔據更大的劣勢。”凌之端起酒杯,隔空和曾海洋互相致意。
她的話,讓韓冰想到李亨,或許吧。
韓冰指著曾海洋:“曾三哥,你和過去真的差了好多,以前可是又黑又瘦,毫不起眼,現在是長出人才來了。”
曾海洋不太喜歡這種說法:“其實,我和過去沒什麼兩樣,除了壯點。”
其實曾海洋和韓冰關係並不好,談不上交情,只是因爲凌之和她要好,他才勉爲其難的偶爾和她有點接觸。
三個人不禁回憶起小時候的事情,什麼誰又和誰打架了,哪家孩子又闖禍被大人狠揍,誰又被孤立了,如此種種,反正是陳穀子爛芝麻的事都想起來了。
曾海洋看著凌之,不忘補充道:“那時候,你可是我們院裡的女王,都來討好你,都怕你。”
“哪有!”凌之抗議:“我不知道有多平易近人。”
“平易近人這個詞,本身就是拿來形容高位之上的人,你看啊,領導對下屬,可以說平易近人,首長對百姓,可以說平易近人,皇室成員對庶民,可以說平易近人,唯獨不能拿來形容平級的關係,你不能說服務員對我平易近人,看門大爺對我平易近人吧,是不是?”曾海洋講得頭頭是道。
他們在互相調侃,共同憶往昔,那些相同的記憶,很容易就將他們重新拉攏,不知不覺時間在流逝,本來說得高高興興的,不知道怎麼就扯到了小米身上,好像是曾海洋問她什麼時候放假。
“下週期末考,考完就放。”小米正在一心一意的對付一塊烤羊排。
“你明年,不,後年,就是高考了吧?”
小米一聽,食慾都沒了:“後年。”
“有什麼打算嗎?”曾海洋很關心,他和小米交談了幾句,就知道這個小女孩和別的小孩不一樣,她相當成熟,思想獨立,不膚淺,儘管她表面上仍然是個孩子,天真活潑,目光清澈。
“有。”小米沒有迴避。
“說說看。”曾海洋鼓勵道。
“我不喜歡目前這種教育方式,刻板,目的性太強,很受限制,我喜歡能夠發揮自己想象力的空間,所以------”小米看了她媽一眼:“經過我的深思熟慮,我覺得,國外的教育比較適合我。但是,我知道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還有太多的障礙。”
這是凌之第一次聽到小米說想留學的話。
凌之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在想自己的銀行存款還有多少,結論是,一萬不到。
但是,小米的話,好像爲她推開了一扇窗,她一直糾結的問題,這或許纔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小米,不要擔心,只要你想去,總有辦法的,相信我。”曾海洋說得擲地有聲的。
“對不起,媽,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前一陣黃蕾在約我,這個假期一起報託福班,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去。”
凌之想都沒想:“去,這很重要的,當然要去。”
小米高興壞了:“真的?”
“真的。”凌之說完,就看見韓冰對著自己搖頭。
吃完飯回到家裡,小米依然無法置信:“媽,你是真的同意我去留學嗎?”
凌之說:“你先去把托福考下來,拿到成績我們再說。至於留學這件事,你讓我考慮考慮,好嗎?”
小米太瞭解她媽了,凌之說的考慮考慮,就是晚幾天答應你的意思。
於是她開開心心的去洗澡了。
小米剛進去,韓冰就從屋裡鑽出來:“凌之,你瘋了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凌之瞭解她怎麼想:“當然知道。”
“我看你不知道!”韓
冰追著凌之嚷嚷:“且不說你沒有這個經濟實力,就算有,你捨得把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拱手送人嗎?要是將來小米不回來,你不是白養她了?”
“你還真是操心啊。”凌之換了件體恤衫:“我養女兒,可不是爲了讓她給我養老送終的。”
“那你是爲了什麼?”韓冰想不通。
“我跟你說不明白。”凌之懶得解釋:“只要她開心,能夠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就夠了。”
“那你呢?”
“我啊,”凌之笑了:“我就和你一塊兒去住養老院唄。”
韓冰又好氣又好笑:“我纔不要住養老院,你自己去。”
凌之給她們一人倒了杯冰水,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還是家裡好啊。”她攤開四肢。
“唉,你說,曾老三是今時不同往日了哈,看看那個氣派,誰能想到他會是我們這些人裡混得最好的?”
“你還真的小看他了,他從小心眼就特別活泛、務實,加上肯努力,運氣好,不發都難。”
“那個時候還真看不出來。”韓冰說:“不過,凌之,你要真打算讓小米出去,你得想想錢的問題了,一年至少二三十萬吧?你哪來那麼多錢,我想想都頭疼!”
凌之嘆口氣:“想辦法唄。”
“什麼辦法?對了,小米她爸應該有點辦法吧,他不是一直在做旅遊嗎?他那個旅行社到底賺不賺錢?”
“好像還行,最近不是買了房嘛,聽說打算換車呢。”
韓冰一拍大腿:“那就行啦,讓她爸出錢!”
“他還有兒子要養啊,”凌之有點顧慮:“再說,他還不一定同意呢。”
“他憑什麼不同意?”韓冰怪叫:“小米他管過嗎?哦,只管兒子,女兒不管啊?”
“這你還真冤枉他了,他們家統共就小米這一個女孩兒,爺爺奶奶,大伯二伯把她當寶似的,我相信,只要他有辦法,肯定不會不管。我說他不同意,是觀念上的問題,他就覺得女孩子應該老老實實呆在父母身邊,跑得天遠地遠,實在不是本分女孩應該做的。我擔心的是這個。”
“他要是不同意,那你怎麼辦?”
“不同意再想不同意的辦法。”凌之說她擔心,但是好像並不擔心的樣子。
“萬一,他真的一分錢不出,你想過沒有,這事怎麼辦?”
凌之想了想:“我們家不是還有三套房子嗎?大不了賣一套,要不,拿一套去抵押貸款也行啊,只要四年一過,小米畢業出來,怎麼都有辦法還的。”
“親愛的,這房子又不是你的,忘了?現在應該是你媽的吧?你要去跟她開口嗎?”
這纔是重點,凌之想想要跟她媽說這事,自己心裡就先彆扭起來。
“爲了小米,我可以試試。”
“我勸你還是別試了吧,肯定把你罵個狗血淋頭,你信不信?”
凌之信,甚至她媽會罵什麼她都知道,無非是異想天開,自不量力之類的。
“你知道嗎,每次我看見小米覺都沒有睡醒,天不亮就出門,爲了完成作業,熬更守夜的,我心裡就特別難受,加上她那個變態老師,學習對她來說,就是負擔,她一點都不開心,我真的好怕她的身心不健全,再學些扭曲的價值觀,奇葩的言論,那我的女兒才真的白養了。其實我們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所以我知道那種感覺,有些東西,就像一堵牆一樣,我們無法突破,可我是她媽媽,我有責任給她提供一個好點的生存環境,所以,我怎麼也要試試。”
韓冰聽了,半天沒有說話。
凌之伸出腳去踩了她一下:“放心,還早呢,我會想辦法的。”
小米洗完澡出來:“你們兩個,哪個先去洗?”
韓冰跳起來:“我先我先。”
凌之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等等。”
“什麼?”韓冰倚在門邊。
“你倒是說說看,今天早上那輛黑色轎車是怎麼回事?”
韓冰對小米怒目而視。
小米舉起右手:“我什麼都沒說!”
“我先洗澡。”韓冰不回答她,溜進了衛生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