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長青冒雨趕到之時,戰斗已經結束,內侍省發狂之人被盡數困縛、分別關押,程三五和阿芙正在清點死傷。
“喲,你來得不巧,我們這下沒人上茶招待了。”
程三五渾身濕漉漉的,用布巾擦拭頭臉,看著輕松淡定,可長青依舊能感應到他不久前大動干戈,周身仍有絲絲灼熱氣機徘徊未散。
“你們的人是不是突然發狂了?”長青沉聲問道。
程三五苦笑著撓頭:“唉,除了我跟母夜叉,幾乎全栽了。”
這時阿芙換了一身干爽衣物來到,擰著濡濕發尾:“聽你這話,似乎早就預料這種狀況?”
“談不上預料,只是剛好從李煉師處得知一事。”長青輕嘆道:“只是可惜來遲一步。”
“進來談吧。”
阿芙領著長青來到一間廂房,張藩安置在此,雙手反綁在背后,兩條腿跟床腳綁在一塊,防止其逃走。
張藩已經清醒過來,嘴里被塞了一塊布,發出嗚嗚叫聲,身體扭動掙扎,雙眼布滿血絲,狂態畢現。程三五上前將布扯開,對方當即厲聲叫罵道:“放開我!不然遲早殺光伱們!你們這群陰險小人,竟敢算計老子,我們橫流派可不是好欺負的……”
“看,就是這樣。”程三五抬手示意,然后將張藩的嘴巴重新塞上。
長青舉劍指在眼前一掃,運起法力,湊近端詳片刻,沉吟道:“果然,邪祟侵犯,致使神魂不守,情志喪亂,言行剛強橫暴。”
“跟那些蝗蟲有關么?”阿芙問。
“你知道?”長青微訝。
阿芙倚墻而立,淡然道:“稍加推測就能想到,當時除了我跟程三五有罡氣護體,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被蝗蟲咬傷。原本以為只有尸毒,現在看來另有玄機。”
“話說強圉君也被蝗蟲咬了?”程三五問道:“他弓術這么厲害,居然沒有罡氣護身?”
“有是有的,估計當時沒來得及運轉護身。”阿芙解釋說:“我也說過,他一身能耐全在弓術上,護身罡氣未必十分堅實。”
“那就對了!”程三五一拍腦門:“之前我還發現,那些蝗蟲爬滿全身后,會不斷消磨罡氣,逼得我要鼓足了勁才能護住身子。”
“莫說尋常蝗蟲,就算是以秘法邪術操弄的蛇蟲,也不見得能有這般本事。”阿芙看向長青。
“蝗蟲并非異狀源頭。”長青來到戶外屋檐下,跟程三五與阿芙說起先前從李含光那里聽來的南朝焦螟大疫。
程三五只當做是一樁陳年舊事,反應平平。但阿芙聽著聽著,臉色便漸轉陰冷。
“好,很好。”阿芙聽完之后,微微點頭,臉上笑容帶著一絲狠辣味道。
“還有一事。”長青提醒道:“這焦螟之蟲寄附人身,等閑不會發作,理應要以某種法術手段催動,方能使常人喪心發狂。”
阿芙自然是聽懂了:“放出蝗災、救走凈光天女的幕后主使,并未就此銷聲匿跡,仍然在河北某處興風作浪。”
“應是如此。”長青沉思片刻:“我原本以為是巧合,可仔細想想,為何內侍省的人會在今晚忽然發狂?”
“是因為你們今日祈雨法事完畢?”阿芙何等聰慧,立刻猜到了。
長青重重一點頭:“很可能就是這樣,此前我和一眾高道登壇做法,勾連天地之氣,李煉師還動用了白云子宗師打造的萬象鐘,方圓境域斷然不容邪祟鬧動,幕后主使自然無法借助焦螟催人發狂。可是當祈雨法事結束,對方便有機可乘,而且趁夜里暴起突襲,若非你們武藝精深,只怕死傷慘重。”
“已經死了好幾個了。”程三五有些尷尬地搓搓臉頰:“之前哪里想到會是什么蟲子,強圉君的人忽然朝我們射箭,我發起狠來直接砍死幾個。幸虧他現在也是半瘋不瘋的樣子,事后隨便搪塞過去就好。”
“你手下的人照樣相互殘殺,死傷多人。”阿芙提醒說。
程三五憤憤道:“等我找到那個幕后主使,一定要讓他吃盡苦頭。”
阿芙問長青:“你有辦法找到操御焦螟的源頭嗎?”
“我未必能行,或許還是要請李煉師出手。”長青言道。
“那便有勞你把李煉師請來。”阿芙收起往常輕視語氣:“我們這里的人也需要請他以妙法救治,祛除寄體焦螟。”
“我這就去跟他說。”長青當即告辭,再度冒雨離去。
程三五望著長青背影,叉腰道:“這個長青,著實長進不小。還沒等我們去查,他就把事情搞明白了。”
阿芙沉默不語,程三五見她心情不佳:“這事……跟你那個強敵有關?”
“我就是在建康大疫那段時日,又一次被擊敗重傷。”阿芙倚墻抱臂,看著檐下雨簾,神色恍惚:“那家伙還活著,他驅使焦螟作祟,就是為了對付我。”
“那他這回可是大大失算了。”程三五一拍胸膛:“有我在,你用不著害怕!”
阿芙被程三五這番表態逗樂,無奈發笑:“你難道就沒想過,跟我太過親密,反而會招致殺身之禍?”
“萬一是反過來呢?”程三五問。
阿芙輕移蓮步,在屋檐下款款漫步,負手身后,難得露出一副嬌俏模樣,側臉回頭:“我已經跟你講過我的強敵,你也該跟我說說你的仇家吧?”
程三五笑而不語,阿芙見狀,也不強迫,只是略感無奈,她發現程三五還沒完全向自己敞開心扉。
待得天色微亮,長青與李含光再次來到,還帶上一堆符咒法物,準備周全。
李含光逐一檢視內侍省人手后,神色凝重道:“焦螟如風疾侵入頭中,施法祛除也要小心謹慎,倉促間沒法完成,至少要月余時日。”
“無妨。”阿芙答應下來:“李煉師盡力而為,任何需索開口無妨,內侍省自會安排。此番祈雨安民、收治邪祟之功,我必會向上大力表奏。”
李含光微微點頭,看他樣子好像不太在意這些,而是說道:“但有一事,蝗蟲撲人噬咬、散布焦螟作祟,恐怕不止內侍省諸位受害。”
阿芙默然思索,長青搶先說:“不錯,當初無數蝗蟲突然出現,想必附近州縣也會遭到波及。盡管后來多數蝗蟲被雷聲震死,散離在外的邪祟也被法事收治,但已經寄附人身的焦螟沒那么容易處理干凈。”
程三五主動開口詢問:“那你們說說,我們要怎么干?”
“找到操控焦螟邪祟的源頭,或是巢穴、或是祭壇,將其徹底搗毀,徹底了斷此禍。”李煉師言道:“可這一回不比當年,焦螟經由蝗蟲散播,想要窮究源頭,極不容易。”
“但蝗蟲總歸是有來處的。”阿芙心生一計:“我們內侍省在河北道其他地方還有人手,只要查明蝗災最初發生之地,應該就能找到焦螟巢穴的大致方位。”
李含光贊同道:“此法值得一試。”
“我跟你們一起去。”長青不落人后,挺身而出:“想要搗毀邪祟之源,只憑刀劍拳腳可做不到。”
“我看行!”程三五環顧左右,大大咧咧笑道:“嘿!又是咱們三個,管他到底什么妖魔鬼怪,還不是手到擒來?”
……
“程三五要離開了?”
貴鄉城內某處院邸中,孔一方見洪崖將要動身,匆忙上前詢問道。
“是。”洪崖不論對誰皆是少言寡語。
孔一方拿出一面雕工精致的玉符,綴連金黃絲絳,恭敬道:“河北多處通都大邑,皆有我懷清一脈的產業,洪崖先生出示這面符令,便能調遣其中人手。雖然他們都是些凡夫俗子,不堪大用,但也足可應對庶務。”
洪崖瞧了玉符一眼,沒有主動伸手去拿,孔一方見狀,連忙補充:“先生放心,那些人并不了解拂世鋒,他們不是行商坐賈,便是武林人士,平日里主要是幫忙打探消息、往來聯絡。”
拂世鋒里九位掌令,大多數都有自己的勢力人馬,要么是像東海蓬萊那般,傳承悠久的世外仙門,要么是懷清一脈這種經營產業的豪族大家。
但是就孔一方所知,也有極少數掌令幾乎說得上孑然一身。
那個從先秦亂世一直活到現在的申姬前輩自不必提。準確來說,她甚至不算是“活人”。過往除了轉移饕餮封印之地,以及參與轉化饕餮這種大事,也極少與拂世鋒其他人往來。
除此以外,便要數這位洪崖先生了。
世人往往以為洪崖先生乃是前朝成道的高人,事實上,洪崖先生是一個歷代繼承的身份與名號,這一支傳承自漢初便已出現。
而且代代相傳的,不止是洪崖先生這個身份。
傳說最初那位洪崖先生從饕餮那不死不滅的大兇真性中獲得啟發,并依黃老之學,開創了一門“谷神不死法”,能夠凝煉自身所有知見閱歷,從而傳給下一代。
盡管每一代得到谷神傳承的洪崖先生,都需要從頭開始下手修煉,但其人精進之速遠非常人可比。并且擁有長久歲月積累下來的知見閱歷,僅憑這點就不是尋常手段可以應付的了。
而與之一并傳承的,還包括消滅饕餮的誓愿,以及出入龍池的太一令,這是初代洪崖先生確保后人不會偏離最初追求與設想的高妙手段。
想當年,為了刺探這個秘密,孔一方付出極大代價,還搭上了自己秘密栽培的幾位高手。結果僅僅是重創了上一代洪崖先生,還殺了一位岱輿長老。
而哪怕孔一方當時盡可能掩飾形容面目,此后又幾次借著假死隱遁、改變身份形貌,但他仍然擔心這一代的洪崖先生會認出自己。
“好。”
洪崖先生沒有遲疑多問,抬手拿走玉符,也不行禮致謝,直接轉身離開。
跟無攖子那種超然出塵、孤高傲岸不同,洪崖先生更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這或許就是谷神不死法歷代傳承的結果,心智性情早已不能與常人相提并論。
洪崖先生離開后,孔一方獨處良久,默自思量。此番借著蝗災之禍,算是暫時從監視程三五的事情中脫身,但他并沒有半點慶幸之意。
聞夫子與洪崖的到來,說明他們并不是如嘴上所說那般,對于饕餮之外的世間紛亂毫不關心。
尤其是聞夫子,他煞費心機、謀劃布局,好不容易將饕餮轉化為人,又放任程三五行走世間,定然是有著極大期許,絕不僅僅是為了徹底誅滅饕餮。
孔一方心中冷笑,在他看來,聞夫子這人滿腹虛偽狡詐,渾身上下散發著儒生那種舍我其誰、當仁不讓的自以為是,仿佛真能平治天下一般。
拂世鋒中,還有幾個類似這樣的蠢輩,他們最是頑固不化,注定不可能改換心思、配合自己。
“倒是那個姜偃,或許有突破之機。”孔一方暗自盤算起來。
姜偃不是一個人,這在拂世鋒中不是秘密。這支傳承最早可追溯至周穆王之時,他們精通機關之術,自稱偃師,能刻木為人,自發而動,與生人無異,但無靈性智識。
偃師傳承至秦時最為鼎盛,他們深受祖龍重視,九州珍寶盡數匯聚,為祖龍興建宮室、打造偃偶。其最高杰作,便是能夠擊敗饕餮的十二金人。
然而孔一方從懷清一脈留下的密錄中得知,姜偃一脈的先人還為祖龍打造了一件名為“帝宮”的機巧造物,當年清夫人提供大量丹砂水銀便是用于此事。
但直到祖龍崩于沙丘,帝宮似乎都沒有完成,而姜偃一脈也隨著秦末亂世,隱遁化外,成為拂世鋒的一員。
孔一方唯一能夠確認的,那便是姜偃每隔三年便會來信索取定額丹玉,此舉幾乎千載不變,懷清一脈甚至單獨辟出一處秘庫,專為收藏丹玉,以備姜偃所需。
如此穩定需索耗費,或許便與那“帝宮”有關。
考慮到姜偃一脈借助機關木鳶,耳目遍及各處,恐怕對孔一方的未來謀劃大大不利。但貿然殺之,只怕又難以根除這頭百足之蟲。
“看來,要費一番心思拉攏了。”孔一方改頭換面,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