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青年紀輕輕便被師父帶去伏藏宮修道,雖然在山上也曾習武,但那更多是用來配合煉氣吐納時,導引氣機、壯養筋骨,而不是靠著拳腳武功跟人拼斗廝殺。
這也并非是長青輕視習武之人,只因他弱冠之齡便身懷嘯命風雷、呼召神將的不俗法力。那些在武學上付出無數血汗、經歷長久磨練的江湖武人,在長青的法術面前, 大多不堪一擊,他自然覺得沒必要在武學上分心。
然而西域一行讓長青大受震撼,他所仰仗的道法一度難以施為,佛門內發之功仍有發揮余地,而武者憑恃強大罡氣,甚至能擊敗精通法術的異域高人。
加上昨夜在虛靜之中得高人傳授劍術, 其中精妙之處, 聰慧如長青, 一時間也未能領悟透徹,可見武學一途也是博大精深。
盡管得到一部上乘劍術,也不是說長青就此搖身一變,立刻成為劍術高手。起碼就眼下自己這副身軀體魄,雖然因為長年吐納調息遠比凡人康健,但經脈行氣、筋骨勁力,根本不足以發揮這部劍術的真正威力。
“這位公子想要買劍?”
正當長青與程三五交談時,旁側走來一名矮瘦男子,賊眉鼠眼、神情市儈,他自方才起便一直在鐵器行門外蹲守,估計就盯上長青這種客人。
“如何?你有刀劍要賣?”長青雖然駐足停步, 臉上卻掛著不信任的表情。
“小人手上是沒有的, 不過卻知曉哪里有上好刀劍。”矮瘦男子展臂示意:“二位不妨隨我前來。”
長青半信半疑, 他望向一旁,程三五活動一下脖頸肩頭,陽光從他身后照來, 投下的陰影完全覆蓋住那矮瘦男子,他咧嘴獰笑:“好啊, 你前頭帶路,我倒想看看是怎樣的上好刀劍,嘿嘿……”
矮瘦男子喉痛抽動,艱難笑道:“二位想多了,小人介紹的是正經生意。”
“我有說你的生意不正經么?”程三五抱臂反問。
那矮瘦男子面露懼色,暗罵倒霉,不敢行誆騙之舉,只得乖乖帶著兩人離開東市,來到西側的宣陽坊。
這里同樣是遍地高門豪宅,臨街開門者不在少數,二三層的高樓比比皆是,還有一家在樓臺之間修造連樓飛廊,婢仆行走穿梭,家妓臨軒遙望,宅院中還有假山林池,宛如仙宮玉闕,奢靡豪華可見一斑。
“嘖嘖,這架勢,我還以為天香閣已經夠豪華了,沒想到這里更夸張。”程三五驚嘆道。
長青則是眉頭緊皺:“如此宅第規格、臨視樓閣,分明大違營繕制度, 難道就沒人管嗎?”
“管?誰敢管?”前頭帶路的矮瘦男子回頭笑道:“萬年縣衙就在這宣陽坊,可曾見他們說過什么?”
長安城以朱雀大街為界,西設長安縣、東設萬年縣。然而在長安這種天子腳下、王公遍布的地方,縣令之位只怕極不好做,哪怕是主管民事緝盜這些小事,焉知不會招惹到哪家大人物的親戚?至于宅第違制,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縣令管不了,難道御史也不彈劾么?”長青沉聲質問。
“彈,當然彈!”矮瘦男子言辭毫無忌諱:“年年都有御史上書彈劾,說是王公大臣宅第違制,可全都石沉大海,不頂用啊!”
長青臉色難看,程三五大大咧咧道:“你就別想了,這些事又不歸我們管。”
此時矮瘦男子領著二人來到一座豪宅,從側門進入,庭院內中遍植銀杏樹,如今早已入秋,銀杏樹葉成片泛黃,落在地面上好似黃金鋪地,邁步行走衣袂帶風,在腳邊掀起一陣黃葉翻飛,意境不凡。
不遠處有人聲傳來,可見一伙錦衣繡袍的男女說說笑笑,漫步石階小徑,左右兩側陳列著各色奇珍異寶,安置在高腳幾架上,供人觀賞。
“這是什么地方?”長青還是忍不住發問:“豪貴宅邸之中任由外人往來,你家主人就不怕遭賊?”
矮瘦男子呵呵笑道:“我家主人說了,若是有賊人能從他家偷走東西的,那證明對方身手不凡。若是愿意登門回訪,我家主人會拿出與被盜之物同等價值的財帛,作為邀聘之禮。”
“好大的口氣!”程三五笑了:“我要是沒猜錯,你家主人肯定養了一伙很厲害的家丁護院,那些盜寶賊人要是真的敢來,二話不說直接打死。久而久之,反而沒有賊人敢惦記你家主人的財寶了。”
矮瘦男子稱贊道:“客人顯然是懂江湖規矩的。”
“你家主人是不是叫楊崇義?”長青問道。
“正是。”矮瘦男子說完,對面就有一名管家般的人物走來,幾人各自拱手、互通姓名。
“原來是長青先生和程大俠,久仰久仰。”即便是初次見面,楊管家照例恭維幾句:“我家主人一向樂于結交各路英雄豪杰、文人雅士,于是在這銀杏苑陳備四海奇珍,供眾人賞玩。”
“只能看著玩么?”程三五好奇問道。
“若二位貴客看中了哪一件珍寶,自然可以買下。”楊管家笑著回答。
“刀劍兵器,你們這里也有?”長青先生抬眼望向不遠處,有三名文人圍著一個青銅酒器,似乎在討論著史冊所載是否確切。
“有。”楊管家當即前頭引路,經過廊廡來到一座三面筑墻的廳堂,外面有一片空地院落,堂內兵器架上擺著各色刀劍,大多數鑲嵌金銀珠玉,華貴非常。
長青打量幾眼,抬手取下一柄寶劍,就見那劍鞘髹漆朱紅、劍鐔雕飾鳳翅,劍首呈如意靈芝狀,鏤空鎏金,還鑲嵌了一枚成色上佳的丹玉。
小心拔劍出鞘,劍身并沒有意料中的寒芒逼人,在陽光照射下透出燦燦赤金華彩,仿佛真有一頭鳳凰藏于劍中。靠近劍鐔處陰刻古篆、填以朱砂,長青在伏藏宮沒少鉆研符篆古字,輕而易舉辨明字樣,喃喃道:“非梧不棲。”
“長青先生好見識!”楊管家當即附和道:“這鳳華劍乃是岐州鑄劍大師閻有威的杰作,劍器鑄成之后,還請來陽燧觀的道長,將一枚經受爐火九轉的丹玉嵌入劍首。持劍之人運勁出劍,丹玉自然有所感應,劍發鳳鳴之聲,可令妖邪鬼祟退避。”
“陽燧觀?”長青眉眼一抬:“我聽說過他們,據說一直鉆研如何服食丹玉。如今看來,是打算轉變路數了?”
“那就不是小人所能知曉的了。”
道門外丹一脈發端甚早,只是外丹煉制耗費極大,不止藥物難得,煉丹火候也是極難掌握,一旦失敗往往前功盡棄,所得亦是寥寥。
因此外丹傳承通常依附帝王豪貴,就長青所知,終南山中便有好幾家精通外丹燒煉的道派,而且與長安的王公貴胄往來甚密。
達觀真人也曾說過,如今這些外丹道派燒煉的丹藥,多數是為催情發興、助益筋力,已經不大能指望有何高明創見了。
而陽燧觀在這些外丹道派中也算別具一格,他們并不在意道書常記的五金八石,而是全副心思都在鉆研丹玉,認為此物乃是大地生機所凝,若能將其服食煉化,或可壽比坤維、成陸地神仙。
長青的確知曉丹玉有勾連氣機、并加以承載轉化的妙用,有些人會將法術凝煉在丹玉之中,如同拿壺器貯水,可長久保存,幾無耗損。危急之時若來不及運轉真氣法力,可以震碎貯法丹玉,將其中法術施展而出。
即便丹玉在不少地方都有出產,但這種用法,實在太過奢侈。道門術者通常是將丹玉安置某地,以此勾連氣機,布成陣法結界,護持洞府道場。
像眼前這樣,把丹玉鑲嵌在兵器上的做法,長青還是頭回見識,他來到空地上,指尖緩緩輕撫劍身,隨后按照昨夜夢中所得劍譜,運勁行招。
長青武藝平平,甚至做不到內勁隨心而發,還要先行調息存想。
感受著內勁沿著腰背手臂發出,劍首鑲嵌那枚丹玉微微一閃,劍鋒果然發出清脆鳴響,比起運勁抖劍要更加清亮,劍身那赤金光芒也更加顯眼。
不得不說,這鳳華劍極為精妙,不光是修飾華美,僅以丹玉感應、劍生鳳鳴這一點,就讓此劍堪比法器。
雖然那楊管家沒說,但長青覺得,鳳華劍本身也可以輔助施法,尤其是那劍生鳳鳴,若能稍加調整,便能契合崆峒山中黃觀的鐘鼓音律之法。
單是這柄鳳華劍,便足以看出楊崇義家業豐厚。對于部分道門宗派來說,鳳華劍都是不可多得的寶物。楊崇義如此堂而皇之地端出來讓人賞玩,也是不把錢當錢了。
長青輕聲一嘆,歸劍入鞘,輕輕把玩劍柄。楊管家見狀問道:“長青先生是覺得鳳華劍尚有不足之處么?”
“這……可不是輕易能說的。”長青原本想要賣弄一番,但他忽然覺得,就這樣透露給他人,反倒讓對方看輕自己了。
果然,楊管家略帶迫切地說道:“我家主人有言,來到銀杏苑的賓客若能指點珍寶缺損不足之處,自有禮數奉上。”
而一旁程三五看了幾把刀,都是撇了撇嘴,聞聽這話插嘴道:“我還以為直接把這柄寶劍送給我們呢!”
“客人說笑了。”楊管家微笑應答,沒有半點尷尬。
長青剛要解釋,忽然有一陣說笑聲靠近,就見四名錦衣男子來到,為首一人眉飛入鬢、面如傅粉,正是當初剛來長安時在路上遇到的杜建章。
那杜建章說話間望見程三五,臉色陡然一變,怒喝道:“怎么是你?!”
“嗯?誰?”程三五愣了一下,看著杜建章上下打量,略帶不屑:“哦,是你啊。又來調戲女子了?”
任誰也沒想到程三五會在這種場合說出這話,杜建章臉色一僵,隨即咬牙切齒望向楊管家:“銀杏苑真是沒救了,連這種鄉野村夫都要招待嗎?”
楊管家哪里能料到這二人積怨在先,上前拱手道:“讓杜公子見笑了,我家主人在銀杏苑廣邀各方賓客,不拘出身來歷。杜公子難得親至,看中什么了,盡管開口,若是眼下沒有,銀杏苑立刻去置辦。”
杜建章正好看見長青手中的鳳華劍,抬手指喝:“我要的就是這柄劍!”
長青眉頭微斂,沒有說話。楊管家有些犯難,杜建章出身京兆杜氏,那自然是要好生伺候的,而楊家的生意也正是托庇于京兆豪門才能做到今日這般規模。
只是自家主人也吩咐過,銀杏苑的珍寶最好是被識貨之人買走,這樣才能廣結善緣。
楊管家看得出長青并非凡俗之輩,他一眼認出鳳華劍上的古篆,而且熟悉道門宗派掌故,想來是修持道法的術者,若是能夠結交此人,對楊家自是大大有利,總比一味巴結杜建章這種紈绔子弟要好。
眼看楊管家沒有及時動作,杜建章當即發怒:“好啊!楊崇義的家奴都敢不聽話了?你們把劍賣給那等鄉野村夫,是不將我們京兆杜氏放在眼里了?”
這一通質問可謂是毫無來由,長青甚至覺得杜建章就是在耍小孩脾氣,越是這種缺乏教養的紈绔子弟,越喜歡將家世門第掛在嘴邊。
楊管家按捺不滿,一面連聲賠罪,一面來到長青跟前,低聲道:“當真讓長青先生見笑了,既然尚未錢貨兩訖,不知這鳳華劍能否讓給杜公子……銀杏苑不會虧待先生,稍后定有賠禮!”
長青確實笑了,他原本就不打算買下這鳳華劍,光是看到那堆華麗修飾,也能想象到此劍是何等昂貴。
“讓給他便是。”長青交出鳳華劍,不想與杜建章糾纏,轉身去端詳其他刀劍。
杜建章從楊管家手中接過鳳華劍,也不問這東西價值幾何,當即拔出劍來,遙指程三五:
“你這村夫,上回壞我好事,今日便要你吃點苦頭!”
楊管家本想勸阻,然而鳳華劍鋒利非常,杜建章左右亂揮,嚇得眾人紛紛避讓。
程三五臉上沒有半點懼意,反倒一派悠然自得,靠在柱子上,雙臂叉抱胸前:“動刀動劍的多不好,萬一我收手不及,把你當場砍死,官府就要來抓我問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