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十萬貫?!”
程三五正好喝茶,聽到這話差點嗆得背過氣去。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接過葉主事遞來的布巾擦擦嘴,連忙問道:“那個死肥豬這么值錢?”
想當初老蘇的孫女被拐走,同樣是勒索十萬貫錢財,老蘇也是要拼著性命從王元寶的庫藏中挪用出來。數(shù)目如此龐大的財貨,可不是王元寶單純經(jīng)營所得,只能是背靠朝廷宗親勛貴,大量搜刮而來。
由此可見,十萬貫賞錢對于武林中人而言,已經(jīng)是豐厚得無以復加。
“對于范中明這種罪行罄竹難書之輩,十萬貫不算多了?!比~主事語氣陰冷:“此人在十余年前開始嶄露頭角,刻意針對行走江湖的名門女俠,甚至對外出游宦者的女眷下手,惹動眾怒,至今仍有幸存者,身心名聲飽受摧殘?!?
程三五不禁嘀咕道:“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他腦袋一并帶來,好歹領一筆賞錢,這樣后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沒有理會程三五這副作態(tài),阿芙問道:“江淮武林是否有人知曉范中明進入內(nèi)侍省?”
“知道的人不少,但他們未必清楚范中明就是昭陽君,更遑論昭陽君先后更替之事。”葉主事悄悄觀察程三五,似乎好奇此人有多大能耐,竟然可以殺死那位江淮武林公敵。
“無人知曉那便最好。”阿芙言道:“此次我們來江淮一帶辦事,不宜大張旗鼓?!?
“我明白,二位是為廢帝子嗣一事前來?!比~主事從一旁取出卷宗,遞給阿芙,同時說道:“如今我們的人一直試圖探聽廢帝子嗣的動向,但他們的活動足跡大多在江南,而且行蹤不定?!?
“是否能確認廢帝子嗣的身份?”阿芙問。
“江南東道那邊主持事務之人,據(jù)說當年曾負責護送廢帝至房州?!比~主事的回答意味深長:“按照他的說法,廢帝子嗣與廢帝本人十分肖似,應該確切無誤。”
阿芙已經(jīng)有大致了解,廢帝當年被貶為房州刺史,沒過多久便在任上病逝,顯然是圣人的隱誅之舉,斷絕一切復辟之機。
“廢帝在那種情況下,還能留下子嗣?”阿芙還是有些疑惑,廢帝身份緊要,應該是被嚴密看管之下。
“具體情形我亦不甚明了,上章君可渡江前往潤州,直接詢問張老?!比~主事向窗外看了一眼,隨后說:“但就我所知,張老平日偏好親臨處事,衙署內(nèi)未必能找到他本人。”
程三五吃了幾塊糕點,開口詢問:“聽起來,這位張老地位頗高?”
葉主事點頭說:“在我印象中,諸道監(jiān)察總管里,便數(shù)這位張老資歷最老,也是內(nèi)侍省中最早獲頒紫綬的繡衣使者之一?!?
阿芙提醒一句:“內(nèi)侍省不完全是靠武力行事,久經(jīng)考驗、深受信賴也很重要?!?
程三五拍了拍手:“顧連山呢?我聽說此人在江淮一帶揚名已久,他也是被張老發(fā)現(xiàn)的?”
“不錯?!比~主事說:“但顧連山的動向更加莫測,我們曾派人前去刺探,結果杳無音信。”
阿芙搖頭:“如果真是顧連山,那他今年恐怕已年過九旬,尋常武者筋骨已衰。而他要是仍然有高深武藝在身,說不定已邁入先天境界的門檻,任何追蹤潛行的手段在他眼中,皆如兒戲一般。不要再派人送死了,毫無意義。”
“是?!?
“看來要往江南跑一趟了?!卑④窖缘溃骸澳且粠腋煜ぁ!?
“現(xiàn)在就動身?”程三五問。
阿芙還未回答,葉主事便道:“此事恐怕還與揚州都督府有所牽連?!?
阿芙眉頭一皺:“繼續(xù)說。”
“二位想必知曉,揚州是南北要沖,許多貨物囤積在揚州,其中就包括兵甲軍器?!比~主事說:“江淮物產(chǎn)富饒,尤其是竹木銅鐵,正好是制造弓弩箭矢的原料,因此朝廷在揚州分設弩坊署,待得制成之后運往長安。
“我們也有人手安插在揚州都督府,幾天前對弩坊署例行清點,發(fā)現(xiàn)庫存弓弩箭矢遠遠少于簿冊所載?!?
程三五不禁發(fā)笑:“嚯,成批軍器丟失,這可是掉腦袋的大事?!?
阿芙沉吟道:“難怪那位高長史對長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看來這里面果然有問題?!?
“眼下成批軍器失落,萬一落入逆賊手中,后果不堪設想?!比~主事表情凝重:“此事我已派人告知張老,希望他在江南那邊幫忙,查探有無軍器轉運的情況?!?
“看來還是要靠長青幫忙才行?!卑④窖缘?。
“讓他去試探那位高長史?”程三五說:“可別是將他拖下水?!?
“陸相之子若牽涉其中,對于高長史而言最好不過。”
……
香爐開道、鳴鑼凈街,長青率領江都本地一眾道士,備足法駕威儀,吟誦經(jīng)韻,穿街過橋,一路來到供奉道祖的太清宮中,高長史帶著都督府一眾官吏在宮觀門前迎候行禮。
待得長青將道祖真容圣像懸掛于法堂,安置好牌位香壇,行開光法事,隨后邀請高長史代表本地官吏上香祈禱,迎奉圣像的儀式這才告一段落。
時近黃昏,即將宵禁,但此刻仍有許多百姓聚集在太清宮外,希望在道祖圣像前上香禮拜。門外擠得水泄不通,衙役只能大聲呼喝,試圖約束人群。
“高長史,如此放任百姓入內(nèi)上香,只怕到了宵禁之時,人群也未散去?!遍L青有些擔憂。
一旁高長史有些尷尬地笑道:“長青先生有所不知,揚州本地商貿(mào)繁榮,常有商賈徹夜經(jīng)營,此處里坊宵禁相比長安洛陽要寬松不少?!?
長青問道:“若是不行宵禁,夜里只怕會有盜賊出沒?!?
高長史微微一愣,隨后說:“本官初任此地,深感江都宵禁寬松,也試圖杜絕夜間外出。可此令施行不到三日,本地父老便紛紛登門申訴,堅稱此令讓揚州商旅凋敝……本官實在無奈,只好順應自然、無為而治了?!?
長青方才一路走來,也的確見識到江都城的繁華富庶,他不禁在想,宵禁法令在未來或許也會漸漸變得無用,甚至妨礙民生。
“長青先生遠道而來,還要忙于迎奉法事,甚為勞碌。”高長史一副恭敬之態(tài):“本官在私邸備下宴席,愿為長青先生接風洗塵。”長青對此并無異議,可眼角余光正好瞥見秦望舒朝自己比劃手勢,于是說:“也好,但我既然奉命安頓圣像,豈能隨意不告而別?往后還有幾日法事,請容我跟太清宮眾道人商談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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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應如此、理應如此?!备唛L史連聲道。
拱手告辭,長青跟著秦望舒來到一旁清靜院落,懸檐眾或明或暗守在各處防備。
“發(fā)生何事了?”長青見到程三五和阿芙,察覺到事態(tài)有異。
“揚州都督府發(fā)生大量軍器丟失,去向未明?!卑④缴蟻肀阏f:“方才高長史又找你了?”
“他要設宴款待,我已經(jīng)答應了?!遍L青問:“軍器丟失莫非與廢帝子嗣有關?”
如今阿芙已經(jīng)將長青視為自己人,哪怕是內(nèi)侍省的差事也沒有隱瞞。
“僅憑一個廢帝子嗣成不了事,若要舉旗造反,肯定會召集兵馬、打造兵甲軍器。”阿芙邊想邊說:“眼下還不清楚逆黨動向,其中還有顧連山這等高手,難以深入刺探。”
長青猜到對方布置:“所以你打算從丟失的軍器著手?”
“不錯?!卑④近c頭道:“那位高長史請你赴宴,估計會提及此事?!?
“那你們不妨一同前來?”長青問。
程三五笑了:“就我這么一個家伙杵在旁邊,你覺得高長史敢說實話嗎?”
長青默默點頭,倘若事關機密,高長史肯定要與自己單獨相談。
“他要是提及軍器相關,或許是想借助你陸相之子的身份幫忙掩蓋?!卑④教嵝颜f:“不論如何,你答應便是,具體怎么做,我們會在暗中協(xié)助。”
長青看向面前二人,忽然說:“可如果軍器丟失,就是高長史本人所為呢?”
此言一出,程三五與阿芙對視一眼,屋內(nèi)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不至于吧?!边€是程三五出言打破沉默:“我看那個高長史一副膽小怕事的模樣,他要真是敢把大批軍器送給逆賊,那反倒方便了,直接將他拿下,嚴刑逼供就好。”
“我也覺得不大可能,但還是要做好防備?!卑④絾柕溃骸八茄埬闳ニ桔「把??”
“對?!?
阿芙看向程三五:“我們兵分兩路,我去府衙倉署,你暗中跟著長青去高長史私邸,尋找有沒有相關線索?!?
“這事我不太在行,估計要帶上秦望舒?!背倘逖a充一句。
“可以?!?
安排既定,眾人事不宜遲,各自行動起來,長青換了一身便服,跟著高長史前去赴宴。
高長史的私邸是占了半座里坊的大宅,內(nèi)中湖石假山、清溪盤繞。雖說已是初秋,但揚州一帶仍舊炎熱,高長史便邀長青在池邊竹亭納涼。
天色漸暗,眾多婢仆掌燈,將湖池涼亭周圍照得一片明亮,正當長青在計較此舉要耗費多少蠟燭,就見兩行身穿薄紗的歌姬舞女,身姿裊娜,翩然而至。
這些歌姬舞女各捧樂器,她們當中不只有漢人,還有高鼻深目的胡姬,讓長青略感稀奇。
“高長史,揚州遠離西北,為何也有眾多胡姬?”
聽到這個問題,高長史撫須而笑:“長青先生想必是第一次來揚州吧?我們此處的商人,多是經(jīng)由海路來到。除了新羅、倭國,還有從大食、波斯、天竺等地,遠渡重洋而來。
“他們在一路上掠買男女,昆侖奴、新羅婢,還有這些擅長歌舞的胡姬,都是從海外異域弄來的。原本也有不少商人停泊廣州,奈何從嶺南北上有群山瘴氣阻礙,反倒不如繼續(xù)乘船來到揚州?!?
“原來如此?!遍L青漸漸明白,忽然又問:“我先前在運河上看到許多船只,其中不乏能載貨上千石的大船,莫非就是遠航海外的商船?”
“千石份量?那不過是漕運船只罷了?!备唛L史放聲朗笑:“真正的海船,動輒能運載萬石貨物,操駕之工數(shù)百人,甚至能在船內(nèi)開巷為圃、種植蔬果,居者養(yǎng)生送死婚嫁悉在其間,如同村社一般!”
即便是見多識廣如長青,此刻也大感訝異。高長史見他如此,繼續(xù)說:“揚州富庶繁華、物產(chǎn)豐饒,無數(shù)文人墨客至此流連忘返,其中就包括這人間春色?!?
此言甫落,幾名身穿薄紗羅裙的家妓跪坐在長青左右,一個個皆是膚白貌美,她們輕輕上手揉捏按壓,身后還有一人環(huán)抱著長青,讓他向后仰靠。
長青本就對不好女色,何況他在國色苑早已見慣人間絕色,高長史這些家妓在他眼中,不過就是一群庸脂俗粉,縱然遍體熏香,也掩蓋不住那股令人鄙夷的污穢。
高長史本人也靠在溫香軟玉懷中,將幾名家妓當成椅背憑幾一般,同時輕輕擊掌,涼亭對外的水面榭臺上,歌姬舞女奏樂起舞、輕吟淺唱,仿佛要在此享盡人間極樂。
不知為何,長青忽然想到程三五,如果換做是他,或許會對眼下情形甘之如飴吧?
雖說已經(jīng)得知程三五是饕餮化人,但長青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秘密不減反增。
國色苑一行,其實已經(jīng)讓長青有了一些猜想,奈何那些花精不肯明言,他便試圖從聞夫子那里獲得答案,可惜聞夫子還是選擇隱瞞。
可長青又擔心一旦觸及這層秘密,自己與程三五恐怕再難相處,只能將秘密守在心中。
不知不覺發(fā)出一聲嘆息,旁邊高長史不明所以,想到對方道門出身,當即起身詢問,連稱呼也變了:“莫非陸郎君不喜此等歌舞?”
“高長史這么做,讓我很是不安啊?!遍L青實在不想裝下去:“在下不過奉圣命行事,唯恐有失。眼下這番歌舞助興,反倒讓我受之有愧了。”
“陸郎君護送道祖真容圣像,在我等凡夫俗子看來,便是如神仙一般,受之有愧從何說起?”高長史恭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