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天氣好極,洪鑫垚將兩把竹骨軟藤搖椅搬出來,兩人躺在院子裡曬太陽。UC小說網:葫蘆架下黃鶯婉轉,刺枚花間彩蝶紛飛,那大白貓盤在石桌上懶洋洋陪著,比人還懂得享受。
方思慎也想開了,如此閒適輕鬆的時刻並不常有,反正幹不成別的,索性放下種種牽掛,珍惜眼前美好春光。
天氣太好。方思慎忽道:“我們出去走走吧?”
“去哪裡?”洪鑫垚嘴上問著,心下暗忖,他多半又要去看天書一樣的展覽,說不得,只能捨命陪到底。
方思慎想,最好找個都不至於無聊的去處。在心裡盤點一番,道:“北苑河蓮花渠岔口那兒有個古玩舊貨市場,你去過沒有?”
洪大少直接走學院路數入行,這等江湖淘寶場所,還真沒接觸過。
“我隔段時間會去那裡看看舊書,好久沒去了。不算遠,還可以在河邊散散步,怎麼樣?”
“行,我去取車。”車庫設在外院,從側門進出。
“要不……別開車了,那地方可能不方便停車,但地鐵可以直達。而且,我想走一走。”
洪鑫垚心頭雀躍,頓時覺得這主意好極了,挑眉笑道:“你的意思,就是咱倆去軋個馬路唄?我去跟秋嫂說一聲,午飯遲些吃,再拿點吃的喝的帶著。”
黃帕斜街地鐵站去年纔開通,雖然是週末,人也不少。洪大少自從有車之後,再沒使用過公共交通工具。幸虧高中那兩年沒少體驗,不至跟平民生活脫節太遠。等車的時候,他一心想給方思慎搶個座兒,便站到他前面。列車剛停穩,他動作敏捷,側過身子貼著車門邊就鑽了進去,方思慎自然還老老實實排在後面。
湊巧下來一羣小孩,戴著統一的小紅帽,嘰嘰喳喳東張西望。方思慎讓了讓,立刻被擠到最後。一個呆呆傻傻的小胖墩筆直往身上撞,只好伸手捉住。領隊老師吹哨集合,小孩們哇啦啦站隊,小胖墩推開他就跑。方思慎笑著搖搖頭,忽然聽見洪鑫垚似乎在喊自己,擡眼一看,車門正在合上,來不及了。
趕緊往前方指指,意思是讓他在目的地等自己。前後兩趟車也就幾分鐘差別,沒什麼關係。
誰知等他到達蓮花渠地鐵站,四處張望也不見洪鑫垚的影子。正疑惑,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可不正是洪大少來電。趕緊接通,地下信號居然還不錯。
“你到了?”
“到了,你在哪兒?”
“站那別動,我馬上到。”
“你在哪兒,我過去……”
掛了。
方思慎一心以爲他在外邊,覺得自己出去找不是更好。接了這個電話,只能乖乖待在原地。沒多大會兒,看見洪鑫垚從後面一趟車裡出來,不由得愣住。
洪大少破天荒有些尷尬模樣:“我怕你迷路,坐了一站下車掉頭回去找你……不許笑。哎——都說了不許笑了!”
原來他搶上車佔了個座,回頭發現方思慎沒上來,一下子急得方寸大亂。還沒理出個頭緒,下一站就到了,立刻衝出去上了對面的車,回頭找人。當然,上車他就反應過來這舉動有多蠢,偏偏車門合上那一霎,只想著他沒跟上來,他被落下了,他不見了……
“還笑!你還笑!”見方思慎笑得眼睛亮晶晶的,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自我開解:“靠!智者千慮,必有一那啥,失蹄。這有什麼。”轉而遷怒於人,“你也是的,坐個地鐵都能被人擠出那麼遠。要擠高峰的時候,就你這樣,還不得壓成人幹?”
不料方思慎回覆道:“說起來,我運氣挺好的,從來不用擠高峰。”
將來即使工作,也多半住在校園裡,免受朝九晚五奔波之苦。方思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一個適合競爭社會的人,所幸還有一技之長勉強在大學裡安身立命。
“你還得瑟上了……”
方思慎望著他:“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擔心我,我知道。謝謝。”
洪大少撓頭:“誰知道怎麼搞的,那一下腦子突然短路了。”
走出一段,方思慎忽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馬有失蹄,人有失手。別混著用。”
“我創造性發揮不行嗎?”
“再怎麼創造性發揮,你也不能把智者發揮到蹄子上去,對吧?嗯,把你蹄子拿開……”
“耶?!”洪鑫垚從來不知道,書呆子擡起槓來,居然也有這樣靈光的時候。仔細想想,其實他很多時候是犀利的,只不過板正慣了,也沒有人專門逗他擡槓,所以潛力沒發掘出來。
見他眉眼間笑意盈盈,帶著極其罕見的促狹意味,說不出的靈動可愛,真是恨不能立馬抓過來狠狠親一把。
先陪方思慎在舊書攤挑了半天書,揀出本絕版多年的小冊子。
“這是非常經典的一本小工具書,我一直想等再版,可能是市場需求太小,印了一次就沒有再印。今天運氣不錯,竟然碰上了。”
然後兩人上古玩市場。方思慎是純消遣,洪鑫垚當然心眼多得多,既留心賣的,也留心買的,琢磨這門生意他們怎麼做。裝出一副菜鳥大頭模樣,愣頭愣腦往上撞,等人以爲釣上一條魚,出溜又脫鉤了。如此反覆幾次,方思慎也看出他伎倆,自己瞧自己的,隨他裝模作樣跟人互相糊弄。
說是市場,其實是沿河岸一大片露天貨攤,也有人幾樣東西墊塊手帕直接擺地上。蓮花渠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正是因爲種滿了蓮花。這個季節雖然只有蓮葉,然而大片大片圓潤嫩綠,看去別有一種賞心悅目。更兼兩岸楊柳招搖,桃杏繽紛,哪怕什麼都不買,就是走走看看,也叫人十分舒暢。
返回的時候,兩人抱了個楠竹筆筒,幾樣有趣的小擺設。原價就不高,又被洪大少砍下來至少一半。方思慎佩服極了。洪鑫垚撇撇嘴:“不會談價錢還怎麼做生意?以後買東西都帶上我,就算抽你三成傭金,也比你自己買劃算。”
“哪有那麼多……”方思慎嘴上說著,心裡卻想,還好舊書沒這麼玄乎,否則不會砍價可太虧了。
再坐地鐵,洪鑫垚就只肯跟在方思慎後面。
回到四合院,小擺設們都擱在書房裡。吃了飯,方思慎要回學校。洪鑫垚想拖到晚上,方思慎道:“明天有課,總得準備準備。”只好一起回去。
出大門的時候,洪鑫垚忽然停下來,指著嵌在側面牆裡的一小塊金屬牌:“那是個指紋感應器,推開蓋就能用。我一般會拍門,門環連著電子門鈴。”
方思慎想也是,否則秋嫂在內院,不可能外邊一敲就聽見。又看看那感應器,跟牆磚一個顏色,不仔細根本發現不了。
“你的指紋也錄進去了,什麼時候想來就可以來。萬一沒人應門,自己進去就行。”
方思慎吃驚:“你什麼時候……”
“你睡覺的時候。”
總覺得有些彆扭:“怎麼不先跟我說一聲?”
“放心,我又不會害你。”
“不是這意思。你要錄我的指紋,總應該先問過我。”方思慎潛意識裡覺得這是個危險的兆頭,越說越嚴肅,“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不喜歡你這樣替我做主。”
“對不起。你不高興的話,那……”洪大少眨眨眼,“我去把它消了,咱們重來一遍?”
方思慎哭笑不得,只好說:“以後別這樣了。我們……我們既然在一起,什麼事不能互相商量?”
洪大少心說來不及了,我不光有你指紋,還有你宿舍鑰匙,電腦密碼,證件掃描……幹什麼都夠了。面上卻一派感動加誠摯:“我知道了,下次一定先跟你商量,這次你就原諒我,好不好?”
這樣低的姿態,這樣軟的口氣,弄得方思慎都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了。默默點下頭,就此揭過。
儘管兩人的關係有了質的飛躍,日子看上去跟過去差別並不大。
洪鑫垚每週會在課題組出現兩次,時間並不固定,遇到的也是課題組不同成員,因此這個頻率完全沒到引起關注的地步。方思慎向來處事內斂,用心專一。只要手裡有活,洪大少不在邊上搞過分出格的動作,他就基本不受影響,一如既往的淡定。慶幸的是,洪鑫垚最近反而比過去更謹慎,人前十分收斂。至於人後如何癲狂無狀……不提也罷。
每週見兩次面,第一次只吃飯,去健身館鍛鍊。第二次吃飯、鍛鍊,去黃帕斜街過夜。因爲方思慎不想總是週末跟父親請假,過夜便改在週四。週五沒課,上午就待在四合院,說說話,看看書,偶爾招貓逗鳥,澆花捉蟲,十分愜意。兩人週末都忙,一個星期真正放鬆休閒的時間,也就這一晚加半天的約會而已。彼此心裡都很珍惜,漸漸過出點兒如膠似漆蜜裡調油的味道來。
話是這麼說,某些事情上方思慎原則性極強:校外可以,校內不可以;屋裡可以,車裡不可以;臥室可以,書房不可以;晚上可以,白天不可以;上午起不來可以,中午起不來不可以。洪鑫垚很聽話,一般不過分。畢竟,真到了牀上,根本輪不上方思慎做主,那就基本沒有什麼不可以了。方思慎害羞歸害羞,從不裝模作樣,這一點尤其讓洪大少覺得神魂顛倒痛快淋漓。啥也不說了,一個字,忒他媽好!
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一眨眼個把月過去了。
期間方思慎回信正式婉拒了衛德禮關於出國研修的邀請,特地詳細解釋了手頭正在做的課題以示誠意。衛德禮對此很感興趣,順帶提供了一些海外相關研究線索,兩人正經做了不少學術交流。
五月第一個週六,方思慎在家準備論文答辯材料。晚飯都是父親連著叫了好幾聲,纔出來心不在焉地吃。
方篤之敲敲桌子:“吃飯別走神,消化不良。”
“哦。”
“答辯委員會的人定了嗎?都有誰?到時候誰替你做記錄,誰接待?”
“老師都請好了。”方思慎說了名字。除去一位是京師大學國學院自己的教授,另外四個都是外地脾氣古怪各有建樹的老學者。“做記錄和接待,可能要麻煩課題組的同學幫忙。”
方篤之皺眉:“幾個小本科生,能做什麼?”
華鼎鬆門下凋零,如今就方思慎一個弟子。到了這種用人的時候,就顯出孤單可憐來,連個能幫襯的得力助手都沒有。
“接待肯定沒問題,記錄的話有錄音,他們幫我整理初稿,最後我自己對一遍就行。爸您別小看本科生,認真做事的話不見得比碩士博士差多少。”
方篤之點頭:“嗯,也不看是誰帶出來的,對吧?”
方思慎聽出調侃來,橫父親一眼:“爸!”
方篤之被兒子這一眼看得心中無端一跳,頓時斂了笑意,定定地盯住他。
他想起來,這感覺最近不止一次了。父子倆一星期最多在一起待兩天,又各有各的事忙,相處的時間實在有限。方篤之把有限的共處場景在腦子裡細細過一遍,沒想出哪裡不對。但肯定有哪裡不對,這是毫無疑問的。之前偶爾被兒子驚一下,稍縱即逝,沒來得及多加琢磨,這一回卻格外明顯。不由得將眼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認真端詳起來。
這一留心,果真看出不同來了。最近應該狀態不錯,整個人就像鍍著一層淡淡的光。當然,寒假住院養病養得好是一個重要原因,但……
“爸,怎麼了?”
“小思……”
“什麼事?”方思慎被父親的神態鎮住,表情不由得跟著凝重起來。
方篤之腦子裡卻在不停回放之前的片段。那眼神,那模樣,那一點完全不自覺不經意的初識情味氣息……
“小思,你跟爸爸說實話,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望著兒子迅速變紅的臉,方篤之的心以同樣的速度往下掉,竟不知該著落到何處。
方思慎雖然意外,卻並不驚慌,輕輕點下頭:“是,爸爸,我正在……嗯,談戀愛。”
過了一會兒,方篤之澀著嗓子問:“多久了,對方是什麼人?能說嗎?”
“沒多久。對方……是課題組一個二年級的學生。”方思慎舔舔嘴脣,整理一下思路,“他在我的課題組裡,還上著我的課。我知道,這太不合規矩。可是……有些事,我沒法控制……況且他比我小這麼多,我想……先穩定一段時間再說。等我離開京師大學,解除了表面上的師生名分,到那時,如果,如果這段關係還在繼續,爸爸,我會帶他來見您。現在的話……請您原諒。”
方篤之太過震驚,一時竟不知如何回覆。
終於,他啞著嗓子問出最在意的一句:“是女生還是……”
方思慎答得極快:“是男生。對不起,爸爸。”
方篤之覺得胸口一塊石頭瞬間四分五裂,割得心臟嘩嘩淌血。裝聾作啞放任自流這麼多年,該來的,終究來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真正在乎過兒子的性取向問題。於是他清楚地認識到,這就是自作自受的報應。
禁不住老淚縱橫:“小思……對不起……爸爸……是個自私的混蛋。爸爸對不起你……”
方思慎給父親遞紙巾,又起身把藥拿到手邊。見他情緒穩定些了,才道:“爸,您別這樣……我現在很好。他讓我覺得……愛情非常美好。不管以後怎麼樣,我想我不會後悔。還有就是,”望著父親的眼睛,“不管我談不談戀愛,跟什麼人談戀愛,您永遠是我的父親,這一點什麼時候都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