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結論在了解了四方災情的梁士杰心中已經明確無比,但蔡京那笑聲中的譏嘲之意,他聽起來也還是有些難堪。“京畿人多地少,開封府和周圍的郡縣糧食供應都得仰給東南,每年漕運六百萬石糧米中,倒有二百萬石是填進了京畿人的肚子里,其余再轉輸四方。今年東南大災,蒙恩相之力,官家的恩情,已經免了受災各路的租稅,因此今年這京畿的糧價,實在是降不下來了。況且……”梁士杰看了看蔡京,欲言又止。
蔡京老到,一口就把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揭了起來:“而且京畿豪門富商雖然眾多,可沒有一家像大通這樣,既財力雄厚,又能為國分憂的,是不是?”
直到這時,梁士杰才發現,對于高強一手所辦的那間大通錢莊,岳父大人和自己的態度竟有著極大的分別,好似頗不樂見其成。一時想不通其中的奧秘,他也不敢明著問,諾諾應了,垂手而立。
轉過身來,蔡京看看面前的女婿,心中忽然有些感慨,溫言道:“士杰,惜惜產后身子好么?”惜惜乃是蔡京次女,也就是梁士杰的妻子,半個月前剛生產了第二個兒子。
梁士杰露出一絲笑意,答道:“好得很,吃得下,睡的也香,奶水足,奶媽都不大用。”
但隨即,梁士杰就意識到了蔡京憂慮的原因所在←抬眼看著蔡京。試探道:“恩相,莫非穎兒……”
眼前的是自己頭號體己的人,蔡京并不矜持,冷然點頭道:“翔鳳前日接了穎兒的書信,說道近來頗受冷落。”翔鳳姓宋,乃是蔡京長子蔡攸之妻,也既是蔡穎之母,高強的岳母。
梁士杰這才明白,為何提到大通錢莊的好消息。老岳父卻一副不大高興的模樣。高強的情況和他梁士杰不同,梁士杰乃是寒門苦學出身,除了一身才名,幾乎是一無所有,當初蔡京慧眼識珠,榜下捉婿將他招贅進門,又一手提拔他直上參政之位,梁士杰跟著蔡京死心塌地。那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怎么也跑不了的。
高強就不一樣,原本高俅雖然是出身貧賤,但深得官家趙佶寵信,為了給他增加軍功。甚至直接扔給西邊大將高永年麾下。鍍了一層金之后直上三衙高位,現在這殿前太尉的交椅坐地穩固無比,當朝權臣有他一份。而高強自己也是圣眷極隆的人物,小輩之中無人可比,蔡家對他雖然有提拔之情,但最多也只是相互利用。錦上添花的性質,他心里能有多少感激。可想而知。
在這種情況下,蔡穎這條聯姻的渠道就顯得尤為重要,如今蔡穎居然在給其母的書信中訴說受到丈夫冷落,這么一封簡單的娘家書信,在蔡京和梁士杰眼中立刻顯出異樣的政治意味來。
這三年來,梁士杰親眼看著當初大名府那個略顯浮滑的少年,一步一步在政壇內外取得耀眼地成就,其地位猶如火箭一般躥升,心中每每為自己當初對高強的高度評價而暗自得意。然而,如果高強顯示出對蔡家的離心傾向,這個人所能造成的壓力也可想見。
幾乎是字斟句酌,梁士杰輕聲道:“穎兒出嫁也有兩年多了,迄今并無子息,這個……”
蔡京兩道壽眉擰的死緊,哼了聲道:“老夫也是這般說,自己肚子不爭氣,還說什么?但據穎兒說來,高強卻并未表現出對別個女子移情的意思,即便是有個小妾,也只是偶爾去一下而已,多半功夫都花在軍政大事上頭。”他很罕見地撇了撇嘴,冷笑道:“難道高強那小子,居官居然還如此勤勞?”
梁士杰想像了一下,高強那副浮滑嘴臉,宵衣旰食勤勞政務的模樣,確是有點沐猴而冠的意思,不禁笑了笑,道:“據小婿查知,高強居官并沒多少事務,多半都推給了青州通判呂頤浩掌管,此人頗有才具,可稱能吏。高強自己則經常往軍營里跑,都在管兵事,本州人都說他將門之后。”
“將門之后?”蔡京忽而大笑三聲,高俅是什么料子,他最清楚不過,這樣的人稱什么將?那太尉府整天門庭若市,全都是跑官送禮的,哪里有半點將門的影子。
“除此之外呢?可曾發現高強與什么女子有牽連?”
梁士杰心中苦笑,蔡京這把子年紀,又是大宋政壇第一人,卻對自己孫女的閨閣事如此緊張,不曉得是不是老糊涂了。嘀咕歸嘀咕,不敢不答:“高強府中現有歌伎一名,年方十五,聽聞姿藝超群,頗受寵愛,然未聞有私情;此外養了一個潘姓民間女子在府中,好似是山東找來的,乃是個孀居的寡婦,此女生得狐媚異常,然亦不聞有私情;再就是去年青州匪事,老福建子趙挺之的三子死于匪中,其妻李氏現已離家獨居,聽說當時受了趙家人一些冷遇,高強倒出了點力氣。”
蔡京一愣,忽然笑了笑:“看不出高強這小子,倒喜歡寡婦?”梁士杰不敢笑也不好點頭,悶聲不響。
蔡京想了想,嘆了口氣:“這等事情,原本不該我管,還是交給翔鳳去教女兒。你叫惜惜也相幫著些,若是能讓穎兒生產,咱們就少一重心事。”
梁士杰應聲稱是,從去年為西北大軍供應糧草開始,高強在帝國政局中已經開始日漸顯示出他的影響力來,而高俅最近和童貫走的近,倆人手中所掌握的宮廷與軍隊勢力都遠遠超過蔡京,在這種情況下,作為高俅的兒子又在文官體系中步步高升的高強,儼然成為了雙方聯系的紐帶,這也是蔡京以宰相之尊,卻對孫女的閨閣中事如此關心的原因所在。
他走出門來,望了望依舊是萬里無云的天空,心中隱隱有一絲陰霾:這場旱災,到現在仍舊沒有緩和的跡象,蔡京的相位眼下還坐的穩固,就不知能堅持到幾時?如果在這樣的時候,高強的立場發生搖擺,對于蔡京的權勢將是多么沉重的打擊呢?
無聲地嘆,大宋參政、中書侍郎梁士杰,忽然對前途有一絲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