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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律余睹心里明白,如今天祚正在四處征兵,準(zhǔn)備重建甚至不惜打破了契丹歷代祖宗的舊制,允許象張琳這樣的漢官參與兵事,亦大批征調(diào)漢兵進(jìn)入御營中。下了這樣大的決心,無非是為了一舉擊破女真,蕩平這心腹大患,在這個時候若是要他割還燕云,即便是個尋常百姓也不能甘心,何況天祚目下頗有振作之勢?

可是,憑眼下的遼國,真能獨力打敗女真么?會作如此想的人,在契丹國中大概只有天祚自己及其身邊的一些近臣,而縱使是耶律余睹、耶律章奴這樣的契丹宗室,最鐵桿的護(hù)遼一黨,亦對前途抱持悲觀,錯非如此,耶律章奴也不會甘冒身敗名裂的大險,臨陣作亂以圖扳倒天祚了。雖然耶律章奴起事不成,妻兒盡為奴婢,自己也被五馬分尸,分傳五路示眾,但這樣的舉措非但沒有使得人心安定,相反章奴所到處大肆宣揚天祚不堪為主,而今各路騷然不安,更使得百姓易于相信這一說法。

耶律延禧啊耶律延禧,你還能擔(dān)負(fù)起契丹祖宗的重負(fù)么?

耶律余睹一聲苦笑,向高強道:“相公,實不相瞞,方今我主正議大集各路兵進(jìn)討女真,其意氣昂奮,恐不易驟許交割燕云諸地。若相公當(dāng)真有意存我契丹國祚,某敢請相公先許歲幣銀絹,以佐我軍,更命遼東常勝軍躡女真之后,以分其勢,倘能一戰(zhàn)得勝。女真雖未必能即刻平定,國中情勢亦可稍安,那時我主感懷南朝之恩,當(dāng)可允諾交割燕地。相公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你當(dāng)我三歲小孩啊!塞北之人向來是墻頭草的個性,如今是女真得勢,大批部落軍帳紛紛往投,那女真亦是來者不拒,阿骨打甚至下令有逃亡再歸者亦皆赦其罪。可見其志甚大。一旦你契丹勝了一仗。那些部落怕不又要紛紛轉(zhuǎn)回來投奔你契丹。形勢頓時逆轉(zhuǎn),女真恐怕一時三刻也支持不起,到那時候還指望你能交還燕云?

高強冷笑道:“都統(tǒng)此言,未免欺心,現(xiàn)今貴國雖然數(shù)敗,猶有余力,進(jìn)取雖然不得。若能集兵屯守長春州,復(fù)征兵西北各族,或可與女真一戰(zhàn),我南朝再以錢糧相佐,存續(xù)不難,此所以我愿意情商交還燕云之緣由。倘若遷延不定,心存僥幸,我只須坐視不理。任憑貴國主與女真再戰(zhàn)。只怕亦不須女真如何應(yīng)敵,單單錢糧不繼,便教貴國大軍寸步難行矣!若是此番再敗。則貴國所恃者惟有燕地兵馬,到那時我再求割燕地亦為不可,是乃逼我只能與女真約定夾攻,強取燕云。若真到了那時節(jié),縱使玉石俱焚也說不得了!都統(tǒng),你可知目下便是貴國能否延續(xù)地唯一時機?”

耶律余睹驚的一身冷汗,高強所說的這些推斷,他也不是完全沒想過,然而所謂當(dāng)局者迷,再也不曾想到這般嚴(yán)峻。確如高強所言,現(xiàn)今天祚在塞外諸路強行調(diào)兵,此皆契丹龍興祖地,一旦戰(zhàn)敗則諸路解體,契丹根本盡失,惟有退守燕云,可燕云背后就蹲著南朝這么一只虎視眈眈的大老虎,兩面夾擊之下又哪里守的住?

一時間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情知此番勢必割燕,可是再一想,要如何去說服天祚皇帝?能在這時候看清大勢,下如此決斷的,非雄才大略者莫辦,壯士斷腕說的輕松,可最難的并不是斷腕一剎那地疼痛,而是斷腕后要如何憑借一只手生存下去,天祚這樣地庸主能否做到,耶律余睹根本不用猶豫就能斷定了。

話說到這份上,耶律余睹也只能正視自己地命運了。割燕以換取南朝的援兵,在目前看來便是契丹的唯一生機,南朝不但廣有錢糧,更占據(jù)了遼東這一要害,其常勝軍兵力甚強,足以與女真一戰(zhàn);而契丹前次數(shù)敗,多源于兵甲不完,軍事不修,糧草亦不豐足,如今國中連年動亂,雖然傷及元氣,卻也鍛煉出了一批能征師旅,如耶律大石、蕭干等部,還有那上京老將蕭胡睹,西京留守蕭乙薛,合起來也有數(shù)萬精兵,若能再得南朝糧草,集結(jié)起大兵來,亦可與女真再決雌雄。這兩者聯(lián)手夾攻之下,女真雖然兵力甚強,卻也未必能支,最起碼短期內(nèi)無余力再向契丹大舉進(jìn)攻了。

可若要如此行事,現(xiàn)今最大的障礙竟然就是遼國國主天祚皇帝,若是他執(zhí)迷不悟,不肯接受南朝的援手,只要錯過了這個時機,那就是萬劫不復(fù)之境!腦中的思路漸漸清晰,之前一個未曾付諸實施的計劃再次浮現(xiàn)在耶律余睹地心頭:萬不得已時,也只好逼使那耶律延禧退位,我與各宗室大臣同保晉王敖魯斡為遼主了!

當(dāng)下心意已決,耶律余睹也恢復(fù)了精明強干的模樣,向高強一抱拳道:“相公披肝瀝膽,忠言相告,某家銘感五內(nèi)!今當(dāng)即刻回返上京,啟請我國主交割燕云等事,亦請南朝遣一使節(jié),攜帶國書進(jìn)呈我主,商議交還燕云漢地及聯(lián)手事宜。倘能辦集女真事,不但交割燕云漢地,并如今遼東常勝軍所有地境,亦可一并割讓南朝。只是現(xiàn)今軍情緊急,御營兵馬雖眾,卻極缺糧草及激賞錢物,伏請相公速發(fā)歲幣佐軍為感,天地為鑒,我耶律余睹句句是真,并無虛言。”

高強大喜,笑

若不信都統(tǒng)時,也不消費這許多言語!今得都統(tǒng)一言之重,來日我便奏明今上,說及交割燕云之事,便先以銀絹五十萬解遞北上,以佐貴軍軍前之用,此外更以十萬石軍糧助軍,以見我朝信義。”他之所以如此大方,并不是單純?yōu)榱讼蛞捎喽檬竞茫捎喽矛F(xiàn)下要作的乃是一樁兇險無比地大事,所謂賣國是也。倘若他說話沒有半點分量。回去一開口就被天祚斬了腦袋,高衙內(nèi)一番心血盡成畫餅,豈不冤枉?將這些銀絹和軍糧交付耶律余睹一同北上,起碼能讓他說話時腰桿硬一些。亦可稍安天祚之心。

至于遼國會不會收了這些錢糧之后就徑自去和女真拼命,不理交還燕云?當(dāng)然有這種可能,不過真要到了那時候,便是遼國失信在先,高強大可堂堂正正地調(diào)兵北上攻打燕云。那時節(jié)遼兵軍心渙散。又有諸多燕地豪民相助。打起來也比歷史上要輕松許多,打下來以后更有充裕地時間穩(wěn)定燕地民心,加固燕山防線。形勢之好毋庸多言。

余睹見高強如此仗義,心下更定,不由連連稱謝,又說了好些謀國之語,直至夜深時分方散。回去之后他尋著張琳。將與高強之約解說一遍,張琳亦是周身大汗,眼淚流了半宿。情知這一遭走上了不歸之路,縱然大事能成。也少不得一個罵名,倘若事終不成,那可真是萬死莫贖啊!這也是耶律余睹身為契丹宗室。心系國家,方才肯作這樣地尷尬角色,象張琳這樣地漢官。遇到這種事那是寧可眼睜睜看著國家滅亡。也決不肯拋棄身家性命和身后之聲名,去干這樣的勾當(dāng):遼奸也不是一般人能當(dāng)?shù)兀?

第二天上朝,高強便將昨夜與余睹地密約奏明趙。這日并不是逢五朝參之日,殿上都是兩制官以上的大臣,二十多人聽地明白,遼國居然有意交還燕云,兵不血刃能達(dá)成祖宗之素愿,這是何等的榮耀!高強這廂話音剛落,兩旁連滾帶爬就出來幾位大臣,慷慨涕泣地贊頌起趙圣德,能超邁前代,告慰太廟云云,當(dāng)時殿上一片鼎沸,趙亦是滿面紅光,興奮不已,足足半個時辰,眾人的頭腦才算安靜下來。

一旦沒有后顧之憂,宋朝這些從小受到最好的教育的大臣們腦筋開動起來,那還是相當(dāng)能算計地,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立時就推想出無數(shù)可能,亦提出了無數(shù)建議,說起來頭頭是道,好似個個都是謀國之能臣。高強看著這般熱鬧景象,心里著實感慨,要不是本衙內(nèi)苦心孤詣,十年經(jīng)營才有如今地局面,你們這幫大臣腦子再怎么好用,也都是臨時抱佛腳地勾當(dāng),能濟(jì)得甚事!

好在大局分明,雖然這樣地討論效率是低了些,眾文官相互間意見相左時又不免要吵鬧一番,爭執(zhí)幾句,兩個時辰之后,好歹是拿出了一個方案來。首先這使者定然是要派地,人選呢,一事不煩二主,仍舊命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葉夢得充任,不過這次可是貨真價實地索討燕云,不給就要開打地,為了安定葉夢得之心,趙特旨加他同知樞密院事銜,算是入了宰執(zhí),不過這個銜頭一般只是掛名,不管樞密院的事機。可憐葉夢得是趕鴨子上架,退也沒得退,只得一邊腿肚子抖抖,一邊謝主龍恩。

其次為了避免遼國反悔,或者天祚不許割地,運糧北上的車仗要大張旗鼓,車上插起小旗,說明是南朝援遼的軍糧,一面又要遣人在燕云各處大肆宣揚,說道遼國有意交還燕云,以換取南朝的援兵。這兩下一相印證,由不得百姓不信,須知燕地連年饑,已是民不聊生如今天祚這般征發(fā)已經(jīng)使得民怨沸騰,一旦得了南朝援手,勢必人心皆定,自以為將歸南朝,得享太平,倘若他日遼國不愿交割燕云,燕地百姓焉肯與遼國一同赴死?大宋這廂出兵,那才是順天應(yīng)人,名正言順了。

第三便是調(diào)集兵將官吏,預(yù)備收復(fù)燕云與及駐守諸事。這本是樞密院事,趙也不來多問,但燕京收復(fù)以后的行政治理工作可就要著手措置了,眾大臣職責(zé)所在,也紛紛進(jìn)言。擾攘半晌,到底平燕事是高強一力贊成,他說話還是分量最重,趙幾乎是言聽計從,御筆定下燕云一旦收復(fù),設(shè)燕山路與云中路,燕山路宣撫使委任現(xiàn)任濟(jì)州知州兼知梁山軍事張叔夜,云中路宣撫使委任現(xiàn)任滄州知州何灌,這兩個皆是知兵之人,堪為邊守。

至于燕云兩地恢復(fù)后地行政,則以因循遼制為先,先務(wù)安集當(dāng)?shù)匕傩眨蠓娇尚煨烨逭傻禺€。重定黃冊。議行諸般権貨和買之法。高強著重提出這一點,乃是因為他手下人等連年自北地遼國販鹽南來,那遼國地白鹽質(zhì)優(yōu)價廉,大受歡迎。擠兌得官鹽價格也上不去。宋地百姓尚且如此,遼國百姓更不用說,若是收復(fù)燕云之后徑行宋法,搞什么食鹽権買,搞得燕地鹽價騰踴。定然大大不利燕地安定團(tuán)結(jié)地大好局面。

諸事議定。便請遼使上朝。趙將言語細(xì)細(xì)撫慰,又提及兩國友好,燕云漢地自后晉時入遼。至今已二百年,如今遼國既無力撫循,可交還南朝,以全黎民百姓。張琳與耶律余睹當(dāng)然不能立刻答應(yīng),

回返上京去請示天祚第,趙便命葉夢得充使者起行一員,依前派遣護(hù)衛(wèi)官兵百余人,攜了國書,與遼使一同起程往上京去見天祚。為顯南北兩朝交誼深厚。特命將是年歲幣銀絹提前發(fā)解出境。仰河北各路克期辦集,額外更贈與糧米十萬石。

張琳和耶律余睹心中惴惴,仍要謝恩拜別。領(lǐng)了賜宴方去。一行人個個心事重重,這一路走來也無多言,到得雄州白溝驛時,卻見那河間府地鐵路業(yè)已筑到此間,白溝河中正在修筑石拱橋,一派熱鬧景象。

耶律余睹見此,自知大宋決心非常,這許多人力物力投了下去,河?xùn)|河北兩處邊境更陳兵近三十萬,所謂不割燕云便要夾攻云云,絕非虛聲嚇,這修路造橋,不正是為了將來開戰(zhàn)后向北運送兵馬糧草之用?錯非信心十足,亦不敢如此大舉。

等到了州州城,但見大批車隊業(yè)已編整,清一色的四輪驢車,每車載銀五千兩,或絹五百匹,共計四百余輦。契丹歲幣銀絹的品質(zhì)向來有數(shù),張琳等抽檢合格,又點較數(shù)目清楚,方謝過宋使,又問所言十萬石軍糧何在?

州知州現(xiàn)在是常勝軍右軍統(tǒng)制劉琦兼任,見遼使問及,便稱十萬石軍糧非細(xì),車輦須用三千乘,一時無從措置,今已遣船自海道北上,請遼國在界河入海口處備小船運。耶律余睹見說,亦覺有理,便顧自出境,見著前來迎接地耶律大石,將接糧之事發(fā)付于他,自己則繼續(xù)北行,穿州過府,一路往上京去了。

那耶律大石雖是剛強,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近來在燕地軍糧籌措不易,北邊天祚那里又連番催逼軍糧,正在焦頭爛額,聞聽南朝有十萬石糧米佐軍,明知未必皆是好意,卻也推辭不得。當(dāng)時送走了使節(jié),便率軍東下,沿途拘刷官民車仗馱馬,以便搬運之用。

數(shù)日后到了界河口,此處便是今世塘沽左近,為因界河河道無人疏浚,因此海船無從駛?cè)耄栽诤涌谕庀铝耸坎础R纱笫姾涌谕鉄o數(shù)大船停泊,心下暗暗吃驚,南朝這般輕易便運送了十萬石糧食過海,能運糧就能運人,而遼國素來無有海防,萬一南軍從此上岸來攻,如何抵?jǐn)常恳粫r也無暇細(xì)想,打旗號向船上說明自己身份來意,那邊便有小船登岸,當(dāng)先二人一為石秀,一為扈成,郎舅兩個從梁山軍調(diào)集漕運糧米和船只出海到此,見著耶律大石前來迎接,石秀便笑說自己千斤重?fù)?dān)也可交卸了。

大船之后都有小船牽系,石秀船中自有廂軍人夫,便一一搬運了下小船,搖進(jìn)界河泊岸,讓遼兵裝上車仗馱馬運走。十萬石軍糧數(shù)目不小,這界河邊又無有碼頭,耶律大石一面催促人夫扎起木排放下水去權(quán)作碼頭,一面請南使石秀和扈成共坐,看那些人夫裝運糧米。

說話間,第一船糧米已經(jīng)運上了岸,耶律大石要緊上前查看,莫要象上次一般,給的都是未曾去殼的糙糧。看過幾包之后,見俱是上等的精糧,方才放心,正向石秀等人稱謝,忽然眼角瞥見那糧袋上印有字跡,適才只顧看糧,這時方才有心去一一辨識,這不看還罷,一看之下,耶律大石立時火冒,指著那些字跡向石秀問道:“南使,這袋上字跡寫地什么?是何道理?”

石秀笑地陽光燦爛:“聞?wù)f將軍乃是遼國林牙,如何不識漢字?這上面寫地是大宋助燕糧,乃是我朝辦集糧米之時,唯恐如前次一般出了錯漏,失與國之歡,故而用文字標(biāo)明。”

耶律大石被他悶的難受,惱道:“區(qū)區(qū)漢字,我豈不識得?然而軍糧既云佐我軍用,便不得書此文字,南使豈可如此?”他是有苦說不出,近來天祚催逼的緊,燕地掃境以付域外,府庫幾無數(shù)日之蓄積,連他自己所部的軍糧都要供應(yīng)不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數(shù)十起軍士強奪民間糧食的事件。如今得了這些南朝軍糧,自然須得即刻發(fā)放下去,一則佐軍,二則安民,可要是這些印著字跡的糧袋子落到在燕軍士和百姓眼中,除了令軍心渙散,人心思宋之外,還能有什么好事!

奈何現(xiàn)今拿人手短,這些話他又說不出口,只能對著石秀干著急。石秀見狀,把手一攤,作無奈狀:“某奉了將令措置這十萬石米糧,唯恐延擱時日,誤了北朝軍機,因此就從府庫積貯中揀選精糧裝運來此,寫了這些字跡也是為免錯漏。不想北使不管糧米,只計較糧袋子上的字跡,我亦無法可想,只得依舊發(fā)運回去,自去樞密院領(lǐng)罪責(zé)便是。”

說話就要招呼人夫再搬回去,耶律大石一見大急,這批軍糧對他來說足解燃眉之急,哪里能放手?況且南朝人素來狡詐,這一去更不知幾時復(fù)來!慌忙攔住,硬著頭皮道了歉意,請石秀催促人夫抓緊搬運為荷,一面心里想好,這些糧食運回去,途中決不許人沾手,要到自己地軍營之中,換了小斗之后,才散給軍民。

哪里曉得,高強既然弄了這門道出來,就不容你輕輕掩蓋,自有后手相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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