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強小夫妻來到蔡京所在的彩棚上,恰好見一眾相府家伎收拾樂器行裝,在準備打道回府了,忙上前一團羅拜,自太岳,丈人、岳母一排拜下去,擾攘好一刻才罷。
待問了蔡京,卻道是丈母娘記掛新嫁女兒,今日機會恰好,順便就叫倆人回來見上一面,敘些閑話而已。高強唯唯應了,蔡家幾個小姐妹便上來拖蔡穎去那一堆女子叢中,一面笑說“姑爺可曾慢待了咱家大姐么?若大姐口中有半句怨言,姑爺可要仔細了!”
高強一臉尷尬地笑,看著自己的嬌妻黠然一笑翩然去了,垂手站在蔡京和丈人蔡攸身后,絮絮地將方才宣德樓上與官家詩詞唱和的經過說了,二蔡都微笑點頭,兩家現在正是蜜月期中,高強在官家面前是越受寵越好。
少停有人來報,說車駕都已備好了,蔡京便拉上高強,叫同車去大相國寺看佛牙。
等到二人同車,高強便有些心中不自在起來。每次與蔡京相對時,心中總有些發毛的感覺,這老宰相一副儒雅姿態,卻總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細長眼中偶露神光,誰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想什么。
車行片刻,蔡京掀起車簾,頓時車廂中撒入一片燈火與歡笑聲來,他的細長眼微微瞇起,望著車簾縫中掠過的元宵夜景,忽然開口道:“孫婿,你看這大宋江山如何?”
高強嚇了一跳,心說蔡京怎地忽然問我這么大的題目?
蔡京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道:“老夫此番復相,得力于賢孫婿父子處甚多,上元節過后便要上今年的諸法施行札子,賢孫婿又遠行在即,故此老夫想聽聽賢孫婿的意見。”
堂堂的大宋宰相問政于己,高強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只是他雖然讀了些史書史論,到這時代后耳聞目見卻時刻給他以沖擊,深知即便是許多為后人所詬病的政策,在當時卻未必有多少選擇的余地,是以于為政之道越發謹慎起來,此番外放江南,有一部分用意也是要去地方上好好看看實際情況,俾可有所發現,也好衡量一下究竟從哪里入手翻轉這大宋國運。
現在蔡京忽然問起,他胸中也無多少成法,一時倒難以回答,猶豫片刻后便道:“恩相胸中早有成竹……”
本想敷衍幾句,哪知蔡京把手一擺道:“閑話休說,現在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再攪這些虛文?但說無妨。”
這可推搪不過了,高強只得硬著頭皮道:“以小子看來,恩相復政之后,當細擇前任趙相公所行諸法,逐一推敲備細,不可單因施法之人而輕言廢退。蓋恩相諸法亦今上所為,趙相公諸法亦今上所為,若宰執一變而法亦變,則今上將置于何地?望恩相明察此節。”
蔡京面色一凝,轉過臉來,二目微張在高強面上一掃,車廂中就覺得精光一閃,高強頓時手心出汗,不過說也說了,只好聽天由命罷了。與蔡京對視他是不敢的,只微微低頭看著蔡京腰間的金帶,心想我當著面說這些話也不算不給你老面子,人說宰相肚里能撐船,你蔡京雖說名聲不好,也不至于聽不出好賴話罷?
倆人這般僵持一會,蔡京忽然一笑,車廂中的緊張氣氛一掃而空:“賢孫婿說的有理,老夫于此節倒欠了些考慮了,當逐一將諸法細細厘清,只以修正原法的名義向官家進言便了。賢孫婿以為如何?”
這話說的卻有些重,高強手足無措,這車廂中又不好叩拜,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說得一聲“恩相言重了”,背后的冷汗已流了下來。
蔡京大笑,將手在高強肩上拍了拍道:“賢孫婿言不輕發,發則有中,我家小輩中如你這般穩重深思的人才是少有的很了,難得又是如此年輕,老夫對你期許甚高,且無須如此拘謹,隨性無妨。”
高強見太岳大人顏色甚和,暗暗舒了口氣,只是“隨性”是不敢的,賠些笑臉而已。
倆人又說了回閑話,蔡京便問道:“賢孫婿既是多有深思,則前次向老夫求為提舉東南應奉局一事亦必有深意在,未知究竟意欲何為?”
這幾句單刀直入,高強登時有些招架不來。有關清溪幫源洞銀礦的事情他從未對任何人提及,就連老爸高俅問起時也只說東南形勝之地,應奉局又是個討巧的差使,放外任是再合適不過的。可現在蔡京問起來倒教他心中有些發毛:難道這老狐貍已經知道了什么?
肚子里雖然躊躇,可急切間也無法偵知蔡京究竟知道多少,只好硬挺著將對老爸高俅的那番話再說一遍,一面細細打量蔡京的神情,卻見他連一根眉毛也沒動過,心下惴惴不已。
蔡京沉吟片刻,微微笑道:“孫婿如此想法亦是有理,今年殿試剛過,下次大比要在三年之后了,這三年中在京城也無甚大用之處,能去地方上歷練一番也是好事。何況提舉應奉局一職雖品秩不顯,卻是官家多所關注的職司,以賢孫婿之能必可得官家之歡心,三年后再謀一個科舉出身,恐怕想一舉直登金紫官秩也非難事罷?好計算啊,好用心!”
高強賠笑賠得臉上幾乎要抽筋了,心說老蔡今兒怎么話里都象帶刺一樣啊?說得我是寒毛凜凜……
正在尷尬之時,車身一動即止,趕車的隔著簾子道:“相公,大相國寺已到。”
蔡京掀須一笑,高強甚是乖覺,搶先跳下車去,雙手等著攙扶蔡京下車。蔡京站穩之后沖高強微微點頭,蔡家的諸子孫早擁上來,簇擁著這位大家長去那相國寺內、資政閣前看佛牙去了。
高強吁了口氣,把腰背一挺,只覺脊背心涼颼颼的,已經汗濕了一大片,心說這蔡相公果然不是好應付的!
正把手伸到背后拎著衣襟瀝汗,忽聽身后有人笑道:“賢侄怎地這般好興致,看佛牙看得一身是汗,莫非有所頓悟?”
高強聽這聲音很是熟悉,回頭看時卻是原北京留守、現任尚書右丞的梁世杰。現下自己娶了蔡穎為妻,侄還是侄,世叔卻不能叫了,論理該叫一聲“姑丈”才是,趕緊上前施禮拜見。
梁世杰忙扶起笑道:“賢侄無須多禮,說來本閣此次入為參政,多賴賢侄與葉兄在恩相面前進言之功,本該是本閣向賢侄稱謝才是。”
高強連忙遜謝,兩人說了回話,梁世杰得知高強不日便要首途南下去赴任,連說可惜,當日與賢侄一席夜談所得良多,正想此次回京為官可與賢侄朝夕談論多所發明,奈何如此緣薄!說著連連搖頭嘆氣。
高強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天曉得這梁世杰對自己是什么肚腸,反正自己這著棋是下了,與其讓個拍馬屁的梁子美上臺,不如在宰執里多個熟人也好,梁世杰此人才具是有的,又不必依附自家的老丈人蔡攸,起碼對未來的政局也是個變數。
說了回話,蔡穎被幾個姐妹簇擁著回來,往高強身邊一推,幾個大姑娘以扇遮面笑的前仰后合,眼睛在兩人身上瞄來瞄去。高強轉頭去看妻子,卻見她粉臉燒得火炭樣紅,低垂著秀氣的脖頸死活不抬頭,一手卻輕輕來牽自己的衣角,情知是被眾姐妹問了些閨閣中的秘事,這刻正當著自己的面取笑。
這事也不好明說,便向梁世杰告了聲罪,又向幾個蔡家姐妹長揖為謝,引來笑聲一片,便徑自去看佛牙了,蔡穎羞意未退,乖乖低著頭在后面跟著。
那佛牙是設在大殿之后的資圣閣,安排下一百另八盞水燈相襯,照得一壁明晃晃的亮。周遭早設下了座位,都是宰執、宗室等預先定好,高太尉這樣的紅人自然也少不了,高強尋到自家老爸,在他身旁坐了。
大相國寺此時熱鬧非凡,眾和尚情知一年之計在于春的道理,抖擻精神落力表演,把手中法器搖出諸般花式,要不就在原本念熟的經文中再加入幾道獨特唱腔,以博大眾的喝彩,當然更重要的還是眾位信士的慷慨布施了。
高強正東張西望,忽覺腳被碰了一下,知道是身邊的妻子,也不去在意。哪知少停又是一下,這一下卻重了些,高強不禁詫異,待轉頭去看時,卻見嬌妻兩頰猶自火紅,雙眼向自己白了一道,眸子中水汪汪的滿是情意,心中就是一蕩,情知是妻子適才被閨中姐妹一陣調笑,怕是也起了綺思,這般少婦新剖的神情實在是嬌媚之極,只怕真佛爺在此也要動心了。
“罪過罪過,小子無狀,佛祖恕罪則個。”這念頭一起,再看看周遭的許多善信,高強心里不禁惴惴,忙心下胡亂念叨幾句,卻不禁更覺心旌搖動,看來越是不該想的東西就越有誘惑力,古人誠不我欺……什么,這古人是誰?管得了那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