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爹這一覺一直睡到次日凌晨四點多,被尿憋了起來,就像張艷說得那樣,柳老爹睡醒以后頓時覺著渾身是勁,精神抖擻,解手后再也睡不著了,柳老娘睡得正香,柳老爹摸出旱煙,吧嗒吧嗒抽了起來,煙絲所發出的紅光在夜里一閃一閃地格外顯眼,柳老爹的瞇著眼睛,開始琢磨下一步的安排,柳家大院的幾件大事終于塵埃落定,仁章、愛稻、甚至智章的人生大事都有了著落,現在家里有了張艷這個新當家的,自己可以騰出精力與時間去天津尋父,通過與張祿地深談,柳老爹心里已經清楚父親大人不但還活在人世,他在天津還另有家室,自己當務之急立即去趟天津,弄清楚父親大人這么多年為什么要隱姓埋名,甚至不惜詐死?到底有啥隱情?父親大人年齡已近七十,已是古稀之年,落葉歸根,乃是天道。
誰陪自己去趟天津呢?按理說張祿最為合適,事實證明張祿一直對柳家大院忠心耿耿,他若要禍害柳家大院后果不堪設想,他幾乎掌握了柳家大院幾代主人的所有秘密,柳老爹若向他提出請求,他肯定舍命相陪,但他畢竟年過七十,身子骨經不起長途跋涉,仁章倒是長子,但胸無半點墨,嘴比楚天闊,跟柳老娘一樣,腦袋擔不起事心里更藏不住事,商章也很合適,但柳文華卻是風燭殘年,身體本來就病懨懨的,還要接受勞動改造,現在掃大街的活都是商章替他干,商章跟著自己去天津,一旦柳文華有個三長兩短,豈不后悔一輩子,柳老爹把親近的人捋了一圈也沒找到合適人選,不僅開始想念義章,仁章哪怕有義章一半的擔當與謀略,自己也不至于如此犯難。
柳老爹悄悄地穿好衣服,一個人走出柳家大院,月光灑在冰凍的大街上,泛著水銀般的白光,柳老爹每每心煩意亂的時候,就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村子里四處走走。
柳老爹走過池塘,看著那兩顆傲然挺拔的古柳,月光下靜穆而神秘,古柳上大大小小的鳥巢有十幾個之多,站在樹底下依稀聽得見鳥兒發出瑟瑟的寒鳴,柳老爹突然感慨父親大人的一生一直生活在顛沛流離之中,離開故土幾十年,他的內心會是何等的孤獨!柳老爹更堅定了盡快找到父親的決心,他走到村東頭的牌樓下,看著父親當年親自設計的巍峨牌樓,無論是‘柳炳春秋’還是‘柳芳百世’都是告誡柳氏后人要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不能枉活人世,但滾滾紅塵又有幾人能青史留名?柳氏家族幾百年來,是出過幾個進士但真正能廣大門楣的充閭之慶寥若晨星,爺爺和父親都曾高中舉人,爺爺柳化鏞曾做過十幾年的登州府知州,管轄膠東地區九縣一散州,最終因性格剛烈,不屑與貪官污吏沆瀣一氣而掛冠歸隱,‘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爺爺即使清廉如水,但那時的柳家大院也是門庭若市,手底下的那些官員知道爺爺清廉不受賄賂,但了解到爺爺喜歡揮毫潑墨酷愛書法后,就變著法送各種古董字畫,更有甚者私底下向爺爺的幾房小妾大肆行賄,那時柳家大院的地窖里到處都是白花花的白銀,清**腐敗透頂,要當個清官難于上青天。從柳老爹記事起父親大人柳衍祖就未曾在柳家大院長時間待過,最多就是兩三個月,常年往返于京津和黃縣之間,具體都干了些啥柳老爹一概不知,從張祿的口中,柳老爹才知道父親大人竟然還是名律師,并且是冒用家仆柳敬祖的名字,父親大人身上的諸多謎團無時不刻地在困擾著柳老爹,去天津的心情刻不容緩。
柳老爹一邊思考一邊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里亂逛,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文喜家所在的文祥胡同,柳老爹對文喜家太熟悉了,一磚一瓦都是自己幫文喜買的,這么多年隔三差五地就來找文喜聊天,順便看看他有沒有困難,文喜白天要走街串巷給人算卦賺錢,所以柳老爹都是早晚來,柳老爹看了下懷表,已是凌晨五點多鐘,也不算很早了,就推門走了進來,站在院落里喊了幾聲文喜,文喜聽見了就在炕上大喊,“德哥,你稍等一下,我這就去給你打開堂屋的門。”
還沒等文喜下炕,大愛就從西屋跳下炕,光著腳就把堂屋的門給打開了,笑著對柳老爹說,“爹,快進屋吧。”
柳老爹見大愛光著腳,身上穿著單薄的夾衣,心疼地說,“傻孩子,快回被窩去,別感冒了。”大愛笑著跑回西屋穿衣服去了。文喜家三間瓦房,中間是堂屋,兩邊通著東屋和西屋,文喜倆口子和小章睡東屋,大愛一個人睡西屋,為了省煤也為了安全,只在堂屋鍋灶的旁邊生了一個煤爐,柳老爹坐在煤爐前,用小鐵锨給煤爐里加了一些煤塊,爐子里火一下子旺了起來,文喜和秋菊穿好衣服從東屋走了出來,秋菊急切地問柳老爹,“大哥,這么早來是不是有啥急事?”
柳老爹對秋菊笑著說,“弟妹,沒啥事,我昨天睡多了,溜達到你家門口,就順便進來找文喜閑嘮嗑,你快上炕接著睡去,不用管我哥倆。”
秋菊見沒啥事就笑著說,“德哥,你嚇我一大跳,以往你都是七點以后吃過早飯來,冷不丁來這么早,我還以為家里有啥事呢。”
這時大愛也穿戴整齊,把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從西屋出來見柳老爹,她細聲細語地對柳老爹說,“爹,你今天幾點就起床的呀?”
柳老爹親昵地把她攬在懷里滿眼慈祥地看著大愛,煩躁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笑著跟大愛開玩笑,“我昨晚夢見你了,所以一大早就來看你了。”大愛信以為真,把耳朵伏在柳老爹的嘴邊笑著問道,“爹,你小聲告訴我你夢到我啥了?”柳老爹也一時高興,就順口說道,“夢里呀,你陪著我出了趟遠門,把爹高興壞了,醒來一看原來是場夢,空歡喜一場。”
“大愛,快給你爹倒杯酒去。”秋菊吩咐大愛。
“弟妹,今天不喝了,這幾天酒喝得太多了,身體抗不了,另外,我今天打算出趟遠門,順便過來高訴你們一聲,家里有事的話,讓大愛去找柳張艷就行。”
“德哥,這都臨近年關了,你真要出遠門?去哪兒?誰陪你去?”文喜驚詫地問道。
“文喜,不瞞你說,這要退回四五年前,我一個人隨便闖,但現在真是老了,腿腳和腦子都跟不上趟了,義章不在家,柳家大院能陪我出遠門的也只有仁章了,我今天是去天津,早年間,我跑船時結交了一位貴人,前些日子他派人給我捎信說年后要舉家南遷,想在天津見我一面,信里也沒說啥事,越是這樣我越牽掛,干脆就早點去見上一面,以了卻這樁心事。”
文喜聽出來了,以他對柳老爹的了解,這次去天津肯定非同小可,苦于義章不在家,只能矬子里拔將軍,勉強帶著仁章去,但語氣里顯然對仁章不甚滿意,文喜知道女兒大愛雖然只有十一歲,但乖巧懂事深得柳老爹的歡心,有她在柳老爹身邊,照應柳老爹的飲食起居肯定沒有問題,要比仁章強多了,想到這兒,文喜煞有其事對柳老爹說,“德哥,我剛才給你默算了一掛,這次天津之行,不宜帶仁章去,他跟你犯沖。”
“文喜,那誰陪我去合適?不會是愛稻吧?”
“不不不,我算了,最合適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還沒等柳老爹反應過來,大愛就摟著柳老爹的胳膊嬌笑著說,“爹,就是我呀,你不是剛才還說,你夢見我跟你出遠門了嗎?這不忙上就應驗了。”
柳老爹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連聲說,“不行,不行,不行。大愛還是個孩子,哪里遭得了那么大的罪。”
“爹,這有啥遭罪的,不就是陪你走親戚嗎?只是路程遠了點而已,再說了,就算遭罪我也樂意,‘香九齡,能溫席’,黃香九歲就能孝敬父母,再過幾天,過了新年我都十二歲了,早就應該孝敬你了。”聽了大愛這些暖心窩的話,柳老爹的眼睛濕潤了。
“大哥,你就讓大愛陪你去吧,自己的孩子咱清楚,她對你那是沒數的親,做夢都想著孝敬你呢,再說了,大愛也確實比仁章會照顧人,她也不小了,你摸摸她的個頭都趕上我高了,并且你帶她天津也正好讓她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呢。”秋菊邊說邊摸索著給柳老爹倒了一杯酒。
“是啊,爹,你不是常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嘛!你就帶我去嘛!”大愛破天荒地在柳老爹的懷里撒開了嬌,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其實柳老爹心里也希望大愛陪自己去天津,大愛雖小,但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不僅伶俐聰明還會察言觀色,不像仁章說話從不經過大腦,張嘴就來,對別人的感受不管不顧。
“那好吧,大愛,你簡單準備一下,七點鐘去柳家大院,我們就出發,爭取在除夕前返回雙柳村。”柳老爹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鄭重地叮囑文喜和秋菊,“別人問起大愛干啥去了,你倆就大大方方地說,我帶大愛去天津找名師馬少芬學西河大鼓去了。”
“德哥,聽你的意思還真要讓大愛學西河大鼓?”文喜驚喜地問道。
“那是當然,大愛現在已是我的兒媳,她這么孝順我,我理當栽培她,今天是臘月十二,如果順利地話,明天晚上我們就能到達天津,后天我就托人去拜訪馬少芬,讓她收大愛為徒,到大年三十回來前有十幾天的學藝時間,我想就憑咱大愛的天資和國學功底,十多天的時間入門應該問題不大,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以后就靠自己苦練了。”
大愛歡喜地在柳老爹的臉上輕輕親了一口,文喜和秋菊也連聲道謝,柳老爹選中大愛作伴后,心情也豁然開朗,他站起來對文喜和秋菊說道,“我現在回去安排一下,天亮還早著呢,你倆接著睡覺吧。”大愛挽著柳老爹的胳膊一直把他送到大街上才高興地跑回家準備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