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翟翎赤原本以爲, 燈籠只是個說辭,好友齊家三少爺不過是想找個由頭,好讓翟家和戚府的親近一些。
至於燈籠是巧奪天工還是稀疏平常, 反而並不重要。
但是真的見到了另類的燈籠後,翟翎赤還是原地愣了一下,記憶幾乎是從天靈蓋倒灌而入。
幾年前,那羣有著或多或少血緣關係的人, 趁著中秋節上門倒逼,攜家帶口自顧自住下, 說是一家人就該在一起過中秋, 他們也順便幫襯孤兒寡母。
母親昏厥後反鎖進房門,他被嚇得嘴脣發白全身發抖, 大哥遣人將他送到了宋府, 然後一個人回府關門處理。
那個人什麼也沒有問,拉著他的手進了院子,手把手的給他扎燈籠。
扎完燈籠,又找來紙筆。
宋家家貧, 那人的筆墨都是宋家幾位哥哥用剩下的, 硯臺磨損,墨只剩小半截, 毛筆雖是上好的狼毫,卻也有些開叉。
她自己倒是渾不在意, 坐在陽光下,手持毛筆, 在紮好造型的燈籠上塗抹:“大哥的彩色顏料是友人送的,咱們就不糟蹋了,就黑白色的吧。”
筆墨慢慢的在燈籠上勾勒成型,留白,填色。
快畫完的時候,那人扭過頭笑著問他:“你知道這盞燈籠的名字嗎?”
“燈籠還有名字?”
“燈籠當然有名字。”那人一本正經道,“它叫黑貓捕頭。”
“爲什麼貓是捕頭?”
“可能是因爲能抓老鼠吧。”那人畫完,還不忘題字,“致親愛的小翎赤——”
翟府難以爲繼的日子,母親纏綿病榻,兄長四處應對張羅,那個笑著給她扎燈籠,偷偷給他塞點心糖果的姑娘,曾一度替代他的長兄嫡母,照料了他最倉皇恐懼的日子。
……
翟翎赤突然回過神來,他看著遠處的燈籠,任腦中的記憶蔓延成一片,眼底的銳利被溫暖包裹:“倒是有些童趣。”
齊三一把摺扇揚起:“我選的,自然沒得說。”
如果說之前還是看看齊三怎麼胡鬧,現在翟翎赤是真想把這盞燈籠買下了,不爲送人,買來放在屋子裡堆灰也好。
“我去問問。”
翟翎赤的性子跟他哥多少有些相像,雖然沉不住氣的時候多,但是也很少瞻前顧後。
打定主意買燈籠,他拿上錢,朝著對方走了過去。
正常的燈籠大多集中在幾個銅板到一兩銀子內,價格高的不是沒有,卻是十分難得。
或是名匠之手,或是有名家題字,或是巧奪天工,或是鑲金帶玉……這些價格就端看名家大小,或是用材如何。
翟翎赤的月例是三十兩銀子,他想了想,找了一個合適的價格。
他神態謙和,語氣真誠:“這位兄臺,恕我冒昧前來打擾。剛遠遠的看著這盞燈籠頗具童趣,不知兄臺是否能夠割愛?我願出十兩紋銀。”
葉長謙視線從翟翎赤的身上挪開,在四周轉了一圈後,確定這不是翟家老大指揮的親弟弟——來搶餘初做的燈籠的,警報解除 。
他的視線越過翟翎赤,看向他身後不遠的餘初:“不賣。”
“二十兩。”
葉長謙不再開口。
“三十兩。”
葉長謙依舊沉默。
翟翎赤也知道這是強人所難,想了想:“八十。”
“翟小二。”身邊的齊三見狀況不對,一把拉住好友。
他們這幾戶家風嚴謹,管得嚴,小一輩吃的喝的玩的都不缺,但是現銀給的剛夠開銷。
雖說買個百八十兩的禮物也不是不行,現在最主要是錢花出去,收禮物的一方依舊以爲這是幾文錢買來逗孩子的,那就太不值當了。
想到這,齊三壓低了嗓子:“你別上頭,八十兩夠你買幾車燈籠了”
翟翎赤低頭看了一眼男人手中的燈籠,咬了咬牙:“一百五十兩!”
一直沒有什麼反應的葉長謙微微擡起頭,第一次正視眼前這個少年人,面具下的表情放緩了些許。
“這盞燈出於內子之手,千金不換。”
語氣之篤定,毫無迴旋之地。
買賣講究你情我願,話說到這,翟翎赤就是真的紈絝子弟,也做不出在大街上搶人燈籠的事情。
於是嘆了口氣,一作揖,眼底都是遺憾:“打擾了。”
倆少年家教不錯,自始至終也沒有做出惹人不快的舉動,葉長謙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視線微微往右移:“阿初。”
餘初看完戲,邊走向葉同志,邊用老阿姨的口吻道:“翎赤這小子,果然長大了。“
葉長謙曾經瞭解過餘初在古代區的情報,知道她在宋家時,因爲姻親,跟翟翎赤關係很好。
所以詢問起來,也多了幾分隨意:“你跟他許久不見,其實剛剛可以表明身份,聊上幾句。”
餘初搖了搖頭,卻沒有說爲什麼。
她擡著頭看向沿街掛滿的燈籠,指著一盞蓮花燈對攤主說:“老闆,我如果猜中這個字謎的話,您可以給一個荷葉糯米糰麼?我夫君還沒有吃晚飯呢。”
“自然。”
***
齊三覺得今天出門沒看黃曆,好心拉著好友來買燈籠,惹了這麼一出,差點爲了個破燈籠讓翟小二破費了一百五十兩。
幸好,對方沒有賣的打算。
“翟小二,你要是最近發財了,借給兄弟千八百的。”齊耳一展紙扇,“別這麼當石頭扔出去,就爲了聽個水花。”
翟翎赤斜睨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
“是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齊三懟翟翎赤懟習慣了,張口就來,“我要是知道燈籠是對方妻子做的,打死我也不會拉你過去。”
他是個話嘮,沒有人接話也能自顧自說一路。
到了酒樓大門前時,踏進門檻半步的齊三像是想到什麼,他靠近翟翎赤道:“剛剛你沒發現燈籠是還提著字吧?”
見翟翎赤不搭腔,他自顧自接到“致親愛的葉某人……嘖嘖嘖,還真是琴瑟和鳴……哎?翟小二……”
翟翎赤腳步突然停了下來,似是想到什麼,突然向後看去。
摩肩接踵的人羣中,自然不會出現任何相熟的身影,翟翎赤沒有任何猶豫,拔腿就朝著來時的方向跑去。
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的齊三一臉錯愕,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纔回過神來,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抓了抓頭髮。
難道又反悔了?
齊三還沒有決定是去追翟翎赤,還是自己先玩自己的,就看見樓梯上,好友的長兄踏著階梯走了下來。
他前些日子從霖州城死裡逃生,回來後就大病了一場,現在看著,雖然精神不錯,可是瘦的厲害。
翟翎羽沒在齊三週圍發現自家弟弟,問道:“翎赤呢?”
齊三對著司城防指揮史沒敢說話,猶豫了一下,道:“爲了個燈籠出去追人了。”
***
跑出去的翟翎赤也不明白自己幹什麼。
他幾乎是靠著回憶撐著的一口氣,從街頭的這邊悶著頭的往回跑,期間撞上路人無數,招來一路的詛咒和罵聲。
只是,在中秋燈會上找人談何容易?
剛剛和男人交談的地方,沒有。
街道最負盛名的吃食店,沒有。
最熱鬧的江湖賣藝人前,也沒有。
……
一路順著主街道往前,終於在街頭開唱的戲臺前,看到了那盞惹人注目的燈籠。
他順著燈籠往左移動,看見握著燈籠的男人,也看見了被男人另一隻手牽著的女子。
兩人相依著,各提著一盞燈籠。
戲臺上正在唱《銀簪記》,說的是窮秀才靠著一根銀簪定情,娶到當地鄉紳之女程玉蓮,高中狀元后,卻拋棄結髮妻子。程玉蓮跨越千山萬水進京,一紙訴狀遞到了大理寺,最後負心郎惡有惡報,鋃鐺入獄發配三千里這麼一個故事。
草班子的旦角扮相一般,但是是嗓音不錯,一段堂前陳情唱的哀婉泣訴:
“也曾燭下人對影,也曾窗前羨比翼。”
“ 一朝科考赴京都,別時依依深痛哭。”
“三載寒窯盼君回,到頭來,卻落得個無名無分無家可歸。玉蓮也是巾幗後,今日來把夫君休……”
……
翟翎赤的腳像是被釘在了原地,沒有再踏上前一步。
中秋節的戲臺子不唱全場,都是選段輪著來,哪個熱鬧選哪個,哪個拿手唱哪個。
一出《銀簪記》唱罷,餘初對古代休夫產生了巨大興趣。
她以前有些排斥讀書,並沒有將古代的律法通讀完,要不是《銀簪記》她還不知道,在封建社會的古代區,居然還有休夫這條。
於是好奇心上涌,問向葉某人:“古代區還能休夫?”
葉長謙有些後悔自己剛剛遠遠的聽見了戲腔,爲什麼不繞著戲臺走:“是。”
“那什麼情況下,妻子可以休掉丈夫?”
“叛國,欺君、不孝,罔顧倫理,還有——”葉同志頓了頓,“不舉。”
“噗。”
翟翎赤看著牽著手的兩人,十指相扣,說笑著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來。
他們似乎像是沒有看到自己,又像是故作不認識。
在相距一步之時,翟翎赤半垂著眼簾,視線落在她腰上的荷包上,低聲道:“初姐,我哥他要成親了。”
迎面而來的餘初停了下來,沉默了幾秒鐘:“翟二少,以後叫夫人吧。”
說完,餘初並不等翟翎赤的反應,拉著葉同志繼續往前走,跟前來尋找弟弟的翟翎羽擦身而過。
翟翎羽一路上穿越過的都是擁擠的人羣,並不知道自己剛剛路過了誰。
他走到弟弟跟前,只覺得他情緒不太對:“翎赤?”
“哥——”
“嗯?”
翟翎赤自己也不知道今晚抽的什麼風,胡亂的抹了一把臉,再擡頭卻是笑著的:“沒事,我就叫叫。”
他的視線裡,那對提著燈籠夫妻,慢慢的消失在了人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