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恨不得楊二嫂子死,但也不能看她死在自己面前。倘若她真有那般狠心,這夫妻倆早已沒命,還能活到現(xiàn)在?
況且,楊二嫂子還沒有說出那證據(jù)究竟藏在何處,她還不能死。
岑二娘砸出那一椅子后,整個人都蒙了。那竹椅的圓腿,剛好砸在楊二的太陽穴附近。岑二娘木愣愣地看著那椅腿的邊緣劃破了楊二的側(cè)臉,帶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楊二整個人被她的椅子撞開,他手里緊握銀簪,倒在了楊二嫂子跟前,一動不動。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瞬間。可岑二娘卻覺著時間過了許久。她呆呆地握著椅子,雙腿一軟,跪坐在地,面色如槁,白得全無一絲血色,額間冷汗大如豆粒,排滿了一腦門。
外面那五個鏢師撞開門進來時,就看到楊二側(cè)面躺在地上,臉與地粘連的地方,還隱隱有血色。而楊二嫂子和岑二娘,一個仰面躺在地上,一個跪坐在地,俱面色驚懼。
為首的那個身著湖水藍長袍、穿黑色毛馬褂的林五爺,率先疾步來到岑二娘跟前,焦急問她:“姑娘,你可還好?有沒有被傷著?”
“還、還好?!贬飳⒅讣馑浪腊慈胧中?,鉆心的痛讓她慢慢恢復(fù)理智,“我沒受傷。去看看楊二。他……還有氣嗎?”
岑二娘見林五爺依她吩咐,叫一個穿灰色馬褂的鏢師去將楊二扶起,伸手探他的鼻息。她見楊二半邊臉血肉模糊,一顆心頓時高高吊起,鼓起勇氣,問出后面四個字,聲音越發(fā)飄忽。
那扶著楊二的灰衣鏢師似乎見慣了這種傷,慢悠悠探過楊二的鼻息,還頗有興致地觀察了一下他的傷口,淡定回道:“還有氣。傷口主要在臉頰上,只是傷了皮肉。他倒地時撞到額頭,所以才暈死了。”
“他,不會死吧?”岑二娘雙手絞在一起,眼睛瞪得快有鴿蛋那么大。那雙美目清湛有神,里面寫滿了擔(dān)憂和緊張,看得林五爺心口一軟。
這岑姑娘雖擺出一副強作鎮(zhèn)定的大人樣兒,其實還是個孩子,心地也軟。不過是打暈了一個要對她下手的奴才,也憂怕成這樣。
林五爺接過話頭,溫聲安撫岑二娘:“不會死,你不用怕。不過是流兩滴血罷了,死不了人的。岑姑娘,方才你很勇敢,保護了自己,做得很好。那種想害主人的奴才,死有余辜!”
“謝謝?!贬锖舫鲆豢诎讱猓恢钡踔男目偹懵涞兀膊欢嘧鼋忉?,“勞煩林五爺安排個人,去請位可靠的大夫來,給他包扎傷口……”
“二姑娘!”立柏買了筆墨匆匆回來,便見廂房大門敞開,岑二娘坐在地上,靠在林五爺身邊,面白如紙,冷汗淋漓。他又聽到她聲音虛弱地說請大夫包扎傷口,嚇得他六神無主,丟了筆墨奔向岑二娘,邊跑邊喊:“您怎么受的傷?誰干的?傷哪兒了?我看看!”
“我無礙,是楊二傷了臉。”岑二娘強扯出一抹笑,對緊緊抓著她手肘的立柏輕聲道:“你松些,抓得我疼。還有,我沒力氣了,你扶我起來?!?
林五爺接著話頭,對岑二娘道:“岑姑娘,我們常年在刀口上舔生活,身上都帶著傷藥,不用去請大夫,讓苗大給他敷些藥纏個布就行?!?
“那勞煩諸位了。”岑二娘話音剛落,從瀕死的恐懼和被丈夫刺殺的驚惶中清醒過來的楊二嫂子,陰鷙著一張臉,狠聲大吼道:“治什么傷?!讓他死!這個毒辣的混蛋,連自己婆娘都要殺,讓他去死!”
吼完這句后,她忽的崩潰了,捂著臉痛哭流涕:“我為了他背叛和傷害了視我如親人的二太太,他居然要殺我!嗚啊??!這個混蛋還有沒有良心?嗚嗚……我竟為了這么個人、渣毀了自己,還差點害了鵬兒,老天爺哪!你怎么不降道雷劈死楊二那個畜、生?!我悔呀!”
“夠了!”立柏見岑二娘渾身發(fā)抖,嚇得不行,那楊二嫂子還敢在一旁撒潑,說些污言穢語臟岑二娘的耳,頓時暴喝一聲:“閉嘴!再嚇著姑娘,我一刀宰了你!”
林五爺和其余幾個鏢師聽了楊二嫂子的話,又聯(lián)想之前岑二娘的神態(tài)舉止,便將真相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紛紛搖頭默嘆:難怪之前岑姑娘吩咐他們要那樣對楊二夫婦。原來這對夫妻,忘恩負義,背害主子。真該千刀萬剮!岑姑娘果然是個心善的,先前那毒婦被丈夫刺殺,她還甩椅子救了那毒婦,連累自己被嚇得不輕。如今這樣的主人可不多!
立柏吼得楊二嫂子閉嘴了,岑二娘卻被他厲聲暴喝的狠戾模樣嚇得抖了抖,挪著身子,要脫離他攙扶著她的手臂。
立柏頓時清醒,輕柔而堅定地穩(wěn)穩(wěn)扶著岑二娘坐到遠離楊二夫妻的靠窗位置,并柔聲對她道:“姑娘別怕,我怎么也不會傷害您的。請相信我。”
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暖,岑二娘木木地望著對她笑得格外和煦的立柏,他眼里滿滿都是對她的疼惜和關(guān)懷,全無適才怒吼威脅楊二嫂子的陰狠暴戾。不過轉(zhuǎn)眼,立柏又成了那個從小到大都護著她的大哥哥。
岑二娘默了默,緩緩點頭。
立柏見她不再拿防備懼怕的目光看他,心中大石頓落,他笑得更真誠:“筆墨我都已備好,在外面,我這就去拿進來,把賣、身契寫好,讓楊二嫂子簽字按了手印,咱們就回去??珊??”
岑二娘看屋里還有其他人,目露遲疑,又想著今夜她受了驚怕,天時亦晚,那三萬兩銀票,還是等往后再抽時間出來存好了。須臾后,她輕輕點了點頭。
立柏見她同意,便轉(zhuǎn)身出去撿了掉在地上的筆墨回來,提筆三兩下寫了一份賣身契,遞給楊二嫂子看。
岑家乃百年書香世家,族里不論嫡支旁支,男女老幼的主子們都識字,并且貼身服侍主子的丫鬟、媳婦、婆子、常隨,以及管事們,大多也識字。
這后宅內(nèi)院,基本上可以稱得上“往來無白丁”。哪怕是最下等的粗使小廝、婆子和門房,也能認幾個大字,會寫自己的大名。
不過,岑二爺身邊的玉墨是例外。玉墨此人,全無念書天分,一看書見字就頭痛欲裂。岑二爺教了他許久,他也就只記住了自己的大名。
按他自個兒說的,讓他識字看書,還不如一刀宰了他來得痛快。不過他勝在忠心細致,不多口舌,知情識趣,還是很得岑二爺和岑二娘的看重,在西府一干常隨中,也算是獨一份兒了。
楊二嫂子跟在林氏身邊多年,也是識字明理的。只是一步行錯,便如墜深淵。她恍恍惚惚,大致掃了眼契書,見內(nèi)容無誤,便提筆簽了自己的名字,又將右手大拇指染上朱紅,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了手印。
此時,苗大已替楊二包好傷口,林五爺識趣地領(lǐng)人退到外面守著。
立柏將房門掩上,岑二娘已緩過勁來,她走到渾渾噩噩、全無精氣神的楊二嫂子面前,把耳朵附在她唇上方,面無表情聽她說了那藏匿證據(jù)的地方所在,便將賣、身契裝入荷包,與立柏一道出了院子,輾轉(zhuǎn)大半個時辰,回到西府梅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