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知墨回府後換了一身竹青底子繡蘭草暗紋的圓領錦袍,立刻又出府轉去了長寧街。
這位東臨侯府過去的??停@一年裡卻來得及少,守門的人換了一茬兒,竟沒把人認出來。傳話傳到豐嵐院時,紫燕開始心頭一喜,暗道原本還擔心大姑娘故去後,榮府和寧府的來往關係會淡下來,寧府勢大,這於榮府是個損失。
“快去把寧公子迎進廉徵堂去,我這就去回稟太太?!弊涎喾愿乐?,起身去屋裡告訴姜氏。
姜氏這會兒坐在繡架前,盯著繡面兒上的映月紅蓮出神,聽到紫燕的話,眸中卻沒多少亮光。
“他定是來找阿凝的。你去回給銜思閣吧?!彼?。
紫燕知道她這又是在想念大姑娘了,“太太忘了?今日阿凝去了宮裡,還沒回府呢?!?
“哦,我倒忘了這茬兒。既然這樣,你去告訴寧公子一聲,阿凝不在府裡?!?
紫燕欲言又止,看姜氏眼睛盯在繡品上,頭都未擡一下,只好作罷。
那副映日紅蓮,是當年太太和大姑娘一同繡的,還沒繡完時,皇上就給大姑娘賜了婚,這副繡品便停下了。
如今的東臨侯府真宛如一潭死水,一絲水花都沒有。幾位主子整日裡萬事不理,這府邸大門口,也冷清了許久。好不容易來了位貴客,連面兒都不見就打發人走。
紫燕嘆口氣,讓人去廉徵堂回了話。
寧知墨聽聞阿凝不在府裡,等了半刻,恰逢錦珠回府,帶話來說榮貴妃留阿凝在昭純宮了。
寧知墨眉峰微微一凝,暗恨自己沒早些行動。他在皇上跟前這樣勇於表現,還不是爲了博得皇上信任,到時候求賜婚時容易一些嗎?雖然他知道,最近平王在選妃,可據他所知的消息,榮貴妃並不喜歡阿凝,所以他纔沒生出緊迫之心。
沒想到榮貴妃會留阿凝下來。
回到靖北王府後,寧知墨未進自己的院子,直接去了王府的正院找靖北王妃。
靖北王妃如今的氣色看上去還好,也不像姜氏那般萬事不理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裡,可她內心的煎熬和痛楚比姜氏只多不少,只是面上需維持王府的富貴威嚴罷了。
寧知墨腳步匆匆地走進去時,她正在擺弄一盆花。一株粉紅搖曳的鳳仙花,薄而嫩弱的花瓣,嬌豔柔美。
“這麼急做什麼?把我的花兒都驚了?!彼D過身,“平時這個時辰,你是在書房裡讀書的。今日是有什麼急事?”
寧知墨緩了緩腳步,低聲道:“的確是急事,而且是大事?!?
靖北王妃遣退了左右,坐到花幾旁邊一張羅漢榻上。榻上擺了方形梅花小幾,幾上有一盅熱茶,正冒著熱氣。
她緩緩品著茶,並沒言語。
寧知墨頓了頓,開口道:“母妃,兒子也不跟您繞彎子了。兒子想娶榮六姑娘爲妻,此次前來,是希望母妃能早些爲兒子謀劃這件事。”
這種事情第一次幹,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寧知墨清俊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可耳根處卻微微泛了紅。
不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原本就是倫常。況且爲了阿凝,他是什麼都願意做的。
寧知墨原以爲,靖北王妃定然不會反對這件事。他從小就和阿凝要好,這是衆所周知的,如今雖然往來少,也是因爲阿凝大了,他不太好整日裡往上湊。過去,哥哥和嫂嫂的婚事是上京城的美談,靖北王妃也極喜歡嫂嫂的,阿凝和嫂嫂姐妹情深,又同嫂嫂一樣的進退有度、行止端雅,靖北王妃完全沒有理由不喜歡阿凝。
可是,靖北王妃聽完他的話後,眸光瞬間冷下來。
她又抿了口茶,緩緩道:“你的親事,我一直都幫你留意著。已經挑了不少姑娘,大部分是才貌雙全的京城貴女,也有幾個外地書香大戶的。我昨兒已經命人去畫像了,等畫好……”
“母妃!”寧知墨打斷她的話,“兒子說過了,兒子只想娶阿凝爲妻?!?
“啪”的一聲,華服女子手裡的茶杯就這麼狠狠摜在了地上。
寧知墨的一句話,彷彿一個□□,把她努力掩埋下的所有悲傷、憤怒、痛心和不甘都掀了起來。
多年前,她的長子,也是坐在這裡,跟她說,他只想娶榮宓爲妻。
榮宓……她如今想起這個媳婦兒,心裡頭就跟在炭火中燒一般,五臟六腑都是恨意、悔意。
她是在寧知書死後不久,才知道內中真相的。她一直就很奇怪,爲什麼當初在明玉山莊,懷孕在身的榮宓會忽然跑去青玉殿。原來,她安惠郡主的過往,還有這樣一段緣故。原來,當知書對她這樣好時,她卻從來沒把心放在兒子身上過。最後,也是因爲她擔心祈王殿下,纔會跑去青玉殿,纔會發生意外。
是榮宓害死了她的孫子,害死了她的兒子,甚至間接害死了老王妃。在靖北王妃的心裡,榮宓就是個來她府裡討債的掃把星,是禍害人間的狐貍精,不知她王府上輩子是欠了她什麼,她要這樣來害他們!
愛子的逝去,對她的打擊是致命的。她也恨自己兒子不爭氣,死也就罷了,還是爲了一個沒有心的女人白白的死。
這件事,寧知墨後來自然也知道??伤誀?,情愛一事,原本就強求不得,出了這樣的意外,是誰都不願意的。
他也爲哥哥感到悲痛,可絲毫不妨礙他對阿凝的喜歡。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母親怒目瞪著他,彷彿他說了什麼罪大惡極的話一樣。
“你把剛纔的話,給我收回去?!彼淅涞?。
寧知墨皺了下眉,沒有言語。
靖北王妃心頭的怒火愈盛,大聲訓斥道:“你難道要和你哥哥一樣,走上一條不歸路嗎?榮府的女兒都是狐貍精變的,我錯一次就夠了,不會再錯第二次。你休想再和榮家的女兒扯上關係!”
寧知墨站起身,斂袍跪在母親跟前,“引母妃生怒,是兒子不孝。可是兒子……兒子這輩子只喜歡她一個,也只想娶她一個?!?
靖北王妃怒極反笑,“你真是深得你哥哥的教誨,怎麼就好的不學,只學了這股子傻勁兒?你是個男人,應以建功立業、光耀門楣爲己任,你卻這樣輕易被個小狐貍精迷惑,你對得起我和你父王對你的栽培嗎?對得起你離去的祖母嗎?對得起我們寧家的列祖列宗嗎?”
“兒子不過是想娶一個女子,和列祖列宗有何關係?您一直希望我早些成家,阿凝出生名門、端儀有度、貞淑嫺雅,兒子爲何不能娶她?嫂嫂雖然與她是姐妹,可畢竟是不一樣的人,母親怎麼能因嫂嫂的事情遷怒於阿凝?”
“住口!”靖北王妃氣得渾身發抖,“你平時從不頂我的嘴,今日卻肯爲一個狐貍精對我這樣不敬,顯見得是中毒已深?!彼酒鹕?,朝外面喚道:“給我拿家法來!”
外面的丫鬟嬤嬤們聽得裡面的響聲,便料到王妃和公子吵架了,待聽見說請家法時,靖北王妃的貼身嬤嬤立刻進屋去勸。
“何嬤嬤,讓母妃懲罰我吧。不管怎麼懲罰,兒子的心意都不會變?!?
“你!”靖北王妃指著他斥道,“你想娶那個狐貍精,先和我斷絕關係再說!”
說完這話,她就半靠在何嬤嬤身上,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王妃,王妃!何嬤嬤連聲喚著。寧知墨見此,也立刻站起身來攙扶靖北王妃,心裡暗恨自己過於急躁。
這日夜裡,靖北王回府時,寧知墨就跪在正院前的大理石板上,也不知跪了多久。
早有下人把事情告訴了他,他走到寧知墨跟前,“起來吧,跟本王一起去看看你母妃?!?
寧知墨道:“母妃不願意見我?!?
靖北王頓了頓,緩緩道:“你若答應不再和榮府有牽扯,她自然就消氣了。”
寧知墨擡眼道:“父王,兒子這輩子,非阿凝不娶。違逆父母的意思,是爲不孝,兒子就跪在這兒贖罪?!?
他嘆口氣,“執迷不悟。”
“難道父王也不喜歡阿凝麼?”寧知墨記得,小時候,府裡的長輩都是很喜歡阿凝的。
靖北王淡淡道:“長得太美的女人,是非最多,非宗婦的最佳人選。”
“可是……兒子已經沒辦法回頭了。父王,求父王……”
“你不用多說。本王先進去勸勸你母妃。若是她執意反對……你也不能真做那不孝之人。”他說著,轉身進了屋子。
屋前月色瀲灩,花木蔥蘢。寧知墨顧不得酸脹疼痛的雙膝,忽然覺得無力?;蛟S有什麼東西,正在逐漸離他而去,再也找不回來。
昔年,和她相伴嬉鬧的日子,時而在腦中重現。越是想起她的模樣,她的神情,他就越難放棄。
有那麼一瞬間,他真覺得母妃說得對,他是中毒已深,沒辦法拯救了。
上京城裡,皇子親王的婚姻消息,總是傳得極快。很快,就有說平王妃已經確定是榮宸的,又有說宣王趙玠也想娶榮宸爲側妃的,再加上第三條自靈州傳來的消息,自榮宓逝後一直沉寂的東臨侯府,瞬間成了茶餘飯後討論的熱門話題。
靈州,放鶴先生舉辦的槐花會中,東臨侯府的榮六姑娘,憑藉一幅《臨仙崖圖》,力壓衆多執筆多年的畫家,得到衆人讚譽,一躍而成爲畫壇中的璀璨新星。
世人難免想起景元三十七年的錦花臺上,曾有人盜用榮六姑娘的畫作,差點拿到錦花臺魁首的事情,一時間,榮六姑娘的畫藝之名四散廣播,引得世人驚歎崇敬。
再加上平王、宣王的傾慕,阿凝想不出名都難。
可這會兒,這位衆人敬仰的新星,卻窩在昭純宮一處昏暗角落裡默默地舔手指。
挺餓的。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心道怎麼昭純宮的人這樣不頂事兒,就是關囚犯,好歹也有一口青菜小粥填填胃,她這兒,關了快兩天了,卻沒一個人送吃的來。
其實,下人疏忽的可能性還是蠻小的。可她又不願意相信,是趙玹或者榮貴妃特意吩咐如此。血濃於水的親人,爲何要這樣對她呢?
她方纔起身,腳下一軟,手裡胡亂抓了一把牀柱子,結果就被上面的斑駁朱漆劃傷了手。
流了一點血,她下意識地就往嘴裡送了。送完之後,才皺了眉。她這是太餓了吧?連自己的血都添。
身上的衣裳也皺巴巴的。阿凝似乎能聞到味兒了。
不知是第幾次了,阿凝又走到緊閉的殿門口,拍了拍門,“外面有人嗎?有人嗎?”
外面一溜兒侍衛,都跟木樁子似的立著,沒有動靜,更沒有聲音。
“你們是不是忘記送飯了呀?”
“其實我不吃飯也沒關係的,但是我想沐浴!”
“不能沐浴也行,至少給我一套衣裳呀!”
阿凝一個人自說自話,又拍了幾下門,外面仍然安靜無比。她鬱悶地往門上一靠,感覺頭都是暈的。
心裡愈發討厭趙玹了。不就是拒絕他的示愛麼?就小氣到想要餓死她?!
還是殿下對她最好了……從來都捨不得她受苦,那回她在明玉山莊的花田裡拒絕他,他也沒說什麼,還大方地送了她八煙鬆寶墨。
想到祈王殿下,阿凝的鼻子有點酸。透過門縫,她能望見外面的瀲灩晴光。靈州的槐花大約已經謝了,可清陌山莊上,臨仙山崖下,萬花草木次第開放,想必風景仍然極好。他又有南山先生這樣的友人、謝清溪那樣的美人爲伴,會不會已經把她拋到腦後了?
此刻的清陌山莊裡,風景的確旖旎,槐花謝得鋪了一地,四處都綠意濃郁。謝清溪坐在樹下的美人榻上,仔細看著手上的《臨仙崖圖》。
她苦練那樣久,最後沒能如願和榮宸比上一比。就是比了又如何?她的確不如她。
這幅畫畫的不過是清陌山的普通山水,可它奇就奇在,一草一木都透著一種情思在,仔細瞧下來,似乎已經不是山水,而是一種心境。這是有些人練了一輩子也練不出來的。
她的心境,平和、安寧、透著淡淡的明快,畫中草木也是如此。若不論這些,單憑作畫技能的熟練,也十分出衆,想必也是下過苦功夫的。難怪,祈王殿下會選她做學生。
謝清溪原先以爲她只是一個沒什麼背景的姑娘,後來消息傳開了,才知道原是東臨侯府的小姐。傳開的消息裡,只有此畫爲阿凝做作,卻不提她曾經來過靈州,也是爲了保護她的名聲吧。
祈王殿下對她真是煞費苦心。在槐花會的前一日,他就匆匆離開了靈州,追著他那位學生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阿凝:餓死本寶寶了= =
沉彩:麼麼噠,馬上就能吃大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