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如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公子,你這吟的又是什么詩呀?”鹿銜的小手撥弄著兩條小辮兒,歪著頭好奇的望著身前。
斜陽欲落,江楓愁眠。
公子并不言語,只是倚靠在輪椅上,靜靜地望著江流奔去。
鹿銜有些羞惱,她雖受門中長老所托照顧這位公子,如今過了半月,卻攏共未說道十句言語。
她不知道這位公子究竟姓甚名誰,何許人也,只是偷偷聽見長老們稱他為“無歌”,不知是他的名字還是綽號。
鹿銜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翻騰著,或是好奇他的身份,或是暗暗埋怨他故作高深。
星移斗轉,月初東方。
已時近深秋時節,一陣江風倏的乍起,將鹿銜驚的“呀”了一聲,又不禁打了個寒顫。正要將衣物裹得緊些,卻不由得“咦”出了聲。
一道青色的真氣從她身周緩緩升起,將她和公子裹在了真氣中,像個蛋殼一般,護住了二人免受寒風催折。
“謝謝。”兩個字像是從喉嚨中擠出來一般,公子竟轉過頭來,向鹿銜微微頷首。
鹿銜還是第一次聽見公子主動和自己說話,登時又驚又喜,連想問的也忘了問,直笑道:“謝我什么呀?”
公子的雙頰在月光下竟是顯得有些發紅,低聲說道:“謝謝你陪我到這里來。”旋即扭過頭去,不讓鹿銜望見自己的窘相。
鹿銜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卻也知分寸,不再打趣,而是抬起頭望著身周淡淡的青色氤氳。
“此乃華山純陽宮的一門武學,喚作坐忘無我,修習至高深處,刀兵不侵。”公子淡淡道。
鹿銜未見過純陽的弟子,只是聽門中長輩說過,此刻也未免起了興趣,忍不住問道:“那公子你是純陽弟子嗎?”
公子搖了搖頭,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只是低下了頭,沉默了良久,唉聲苦笑:“我也不知我算是哪門的弟子。”
鹿銜不解,中原武林最重師承,凡是江湖中人,哪怕是山賊盜匪,也總有個派別之分,如那些個地鼠門、銅錢會,都是弟子遍布中原的大宗,怎么會有人無門無派呢?
雖心中疑惑,鹿銜還是忍住沒有問詢,她心中隱約知曉,這位雙腿殘疾的公子,似是有個隱秘頗深的曾經。
川上浩煙波,風前起棹歌。暮潮初落處,江靜月明多。
“鹿銜,你能否為我吹奏一曲?”公子突然問道。
鹿銜出身萬花谷,琴棋書畫鼓瑟笙簫無不精通,此時卻有些歉疚,她身上除了兵器之外,并無長物。
公子似是看出了她的籌措,也忍俊不禁,伸手從袖中如戲法般,拈出一支長笛來,遞給鹿銜。
這長笛通體雪白,質地奇特,似竹似玉,拿在手上,只覺得寒氣陣陣,仿佛內力也要被凝結起來,卻并不難受,鹿銜握在手里,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舒服,低頭細細把玩。
“我有一位故友,用的便是這般笛子;只是他的笛子乃是堂堂七秀坊制成,吹奏之時,方圓十里冰雪飄零,我甚是喜歡。”公子輕聲解釋道:“只是他不通音律,笛技不堪入耳,又不肯將那支笛子轉贈與我,我便尋到昆侖山中的青靈竹,以他那支為模,造了支差不多的。只是江湖常言‘好馬配好鞍’,我笛技稀疏,配不上這支笛子,不過今日,它應當找到了主人。”
鹿銜心中歡喜,卻也遲疑:“如此貴重,公子還是應當···”話未說完,只覺一只有些冰冷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上,不覺嚇了一跳,卻抬頭望見公子扭過身子,作噤聲狀,右手搭在自己的手上,一股精純的真氣順著鹿銜的手掌緩緩流入笛子中,那笛子隨著真氣的緩緩流入,竟在夜里泛起了微弱的熒光。真氣流入愈多,那熒光也愈發強烈,鹿銜死死盯著手中的笛子,卻有一絲絲真氣從笛子中反哺到她的體內,這股真氣極為精純,不需提煉,入體便化作自身的內力,讓她不由得愉悅起來,臉上也泛起一陣粉霞。
突然的一聲鶴唳拉回了鹿銜的思緒,她驚奇的望著,那笛子上竟有一只小小的冰鷺凝聚起來,雖只有寸余大小,卻極為精巧,扭動著脖子,發生一聲聲唳叫。
公子輕舒了一口氣,停下了真氣的流入,那冰鷺似是沒了源泉般,也漸漸消淡,最終化作點點熒光四散而去,笛子也黯淡了下來,恢復了原先的模樣。
鹿銜只覺得心跳急促起來,她曾見過谷中的藥圣前輩賜神兵于谷之嵐師姐,那神兵只需真氣流經,便會發出耀眼的光輝,令她頗為羨慕,那件神兵名為蘭亭香雪,傳聞是晉永和年間,書圣王羲之妻子采來梅枝為夫所制。而此時,那等傳說中的神兵,便真切的握在自己的手里,連她也不禁懷疑起是不是夢境。
公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抽回右手,轉過身去,淡然說道:“這笛雖是珍世奇材所制,卻未經圣人之手,未染大家匠魂,終是臨門一腳,離神兵差了一步。于我而言算不得珍貴,你且收下,權當為我吹奏所用。”
鹿銜被看穿了心思,臉上紅暈更甚,心道好在公子轉過身去望不見自己的羞樣,不過好歹是名門弟子,幾息時間便調整過思緒,問道:“公子可曾為這笛子取過名?”
公子搖了搖頭:“我故友那支笛子名喚雪鳳冰王笛,這支笛卻不曾起名。”
鹿銜將笛子握在手中感受片刻,突然做聲:“那這支笛子便喚作‘白鷺霜皇笛’,如何?”
公子思忖片刻,微微點了點頭,頌道:“白鷺宿秋陂,夜寒如墮雪。久立不飛去,月明霜氣冽。甚是微妙,甚是微妙。”
鹿銜卻沉吟思量,把玩著白鷺霜皇笛踱步起來,片刻后,她突然出聲:“我想到啦!應當是白鷺宿寒塘,寒塘浸明月。懊惱少年心,分明鏡中雪!”
公子聞言,竟是怔住了,默不作聲,心中細細吟誦著,恍惚片刻,幽幽嘆聲:“好一個懊惱少年心,分明鏡中雪。果真你比我更適合這支笛子,現在可以為我吹奏一曲了嗎?”
鹿銜輕點著頭,踱到公子身側,橫起長笛,指尖搭上笛孔,輕輕緩緩的吹奏起來。笛聲不似尋常般清脆雀躍,反倒是似簫管般嗚嗚咽咽,低沉幽深。
奇妙的是,縱然鹿銜未曾運功,隨著笛音婉轉,手中的白鷺霜皇笛竟也慢慢漾出微光來,雖不濃烈,在幽靜的夜里,卻映得她的臉,恍若廣寒仙子般動人。
公子也忍不住吟唱起來:“平沙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一詞唱罷,笛曲也悠悠轉轉漸漸安靜下來。兩人互相望向彼此,公子的臉上倏的升起紅意,鹿銜的雙頰也彤霞難掩。竟是同時問出:
“你唱的是什么詞?”
“你吹的是什么曲?”
兩人微微怔住,公子旋即莞爾笑道:“此乃《菩薩蠻》,傳聞是長歌門中青蓮前輩李太白所作。”
鹿銜心中漸暖,先前問他什么詞,他不作聲,此時卻是對自己改換了顏色,也欣喜道:“我也不知道我吹得是什么曲子,只是自然便吹了出來,若你要問我名字,便喚作,凜冬踏雪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