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再傷害你……卻也不能辜負知己……我……不忍親手殺她……卻也無法說服自己出手救她……任何人犯了錯……都要承受懲罰……(無情雪)
陵越站在陰陽洞中,黑白分明的陰陽二泉一如往昔,仍是靜默不語,緩緩流淌,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自何處逝去,不增不減。
碎裂的寒玉冰床之側,一棵巨大的冰樹閃耀著紫藍色的靈力幽光,將陰陽洞微微照亮。粗大透明的樹干之中,一襲白衣的女子立在其中,如同雪塑的假人一般,微闔雙目,恍若熟睡……卻無半分生機。
陵越仿佛看見四十六年前,初上天墉城,自花轎中走出的蒼白孱弱少女。癡癡伸出手去,似要撫上女子面頰,卻觸碰到冰冷刺骨的冰壁。
“你何時才能醒來?”陵越黯然收回手:“梼杌一戰,你生機全無,屠蘇衣不解帶守護你三個月,你終究醒來……還牽了屠蘇的手。如今,我已在此陪伴、守候你十年,別無所求,只望你能醒來……”陵越垂下頭。
“掌教師伯!已近子時,請您出洞吧!”洞外傳來律敏的聲音。
陵越抬頭不舍地看一眼無神無識、生機全無的女子,轉身走出陰陽洞。
“掌教師伯,紫胤真人,可好些么?”律敏跟隨陵越身后一面走一面問道。
“封鑒仙長的法子甚好。每日子時陰氣最盛之時,我與師尊聯氣同修無情谷的水系心法,師尊的精神好了許多。”陵越點頭道:“只愿師尊能盡早渡過天劫……”
“無情谷的仙法當真非同一般!”律敏由衷贊道:“紫胤真人必可安渡天劫……師伯盡管放心便是。”
“我每日除去子時皆在陰陽洞之中,天墉城上下事務,你好生打理……大膽決斷。若有十分不妥,我自會知會與你。”陵越道:“早晚你要繼任一教執掌,長老人選也要早早留意、心中有數。”
“是!”律敏低低應到,卻陷入沉默。
“執劍長老……任他懸空便是……我相信……終有一日……你會有個得力的執劍長老!必不會令你失望!”
“屠蘇師叔么?”律敏輕嘆道:“若師伯歸隱,不知屠蘇師叔是否還愿留在天墉城……”
陵越停下腳步,輕嘆一聲,復向前行。
陰陽洞中,身影一閃,多了一個黑衣男子,面上罩著一個猙獰的玄鐵面具,在冰樹紫藍色微弱的熒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幽光。站在冰樹之前,黑衣男子靜靜的看著凍結在冰樹樹干之中宛若熟睡的女子,喃喃道:“今日已是第七七四十九日,破曉之時,你便該醒來了……恩怨…….終有了卻……”
掌中的碧雨青珠緩緩飛出,不斷旋轉,不斷飛出柔和的細雨,那看似柔弱無力的絲絲細雨,閃耀著亮白的光芒。黑衣男子掌中化出一道紫藍色的光暈,在冰樹上方結成緩緩轉動的星盤,那星盤之中不斷有繁雜的符咒顯現,卻迅速溶入碧雨青珠亮白的雨絲之中,絲絲縷縷直滲透進樹干之中去,足足一個時辰,碧雨青珠之上冰藍色的靈力輝蘊漸漸變淡,黑衣男子大汗淋漓,已是力竭。
停了“潮音普度”,收了碧雨青珠,黑衣男子看著冰樹之中猶自沉睡的女子,凄楚的笑起來:“一世又一世,我終于等到能牽她的手……可是為甚么,你卻要她死?我知道,你早已看透一切,你知道我是向著你復仇而來,暗中做了許多手腳。緣何不直接殺了我,或者向師父、師祖告密?卻為甚么要用她的死來懲罰我?”
“我的確可以救下她,也的確是故意晚出那一劍,任由她死在碧青神君之手。”黑衣男子耳中突聞輕輕柔柔的女聲,猛地抬起頭,冰樹之中的女子微闔雙目仍是沉睡。
“并非警告,亦非懲罰……早在陵端與你在祭壇之上爭執之時……我早已提醒過你們……我曾對陵端說‘這次是芙蕖,下次會是誰呢?……很多事情,不能盡在掌握,稍有失控,便是無以挽回的遺憾。’可惜你們兩個……都沒有在意。”
清晰的柔弱女聲字字皆在耳中,黑衣男子看著眼前沉睡的女子,冷冷笑起來:“能與你意念相通,也甚好……既非警告,亦非懲罰,因何故意晚出那一劍?”
“我只是不救她……我不能說服自己,去救一個殺死自己珍惜之人的人……”
“甚么意思?”黑衣男子陡然提高了聲音:“她那般良善、溫柔沉默、謹慎細心,你說她殺人……她何曾殺過甚么人!何人又是被她所殺!”
“誠如你所言,她確是良善、溫柔、沉默、謹慎細心,然而深陷在與你的情意之中……早已迷失自己……她早已知曉你的身份、你的目的……卻事事聽從你、配合你、維護你。不論珠兒是否從聲音認出你,為著陵端,她都不會出賣你們。梼杌一戰,陵端戰死,珠兒扶柩回返霧靈山澗。珠兒是天命注定的孤獨寡緣,她只想守著陵端的墳、守著心中對陵端的愛,不入輪回,直到魂魄的盡頭……可惜,連這小小的心愿也未能達成。還記得么?她在為芙蕖扶柩返鄉之后,比白芷遲了三日回返天墉城。”
“順路探望故人,遲歸三日,有何不妥!”黑衣男子心生不祥,卻是不敢多想。
“在天墉城百余年未曾離開一步,何來故人可尋……她不過擔心珠兒認出你、泄露你的身份和秘密,所以趕往霧靈山澗,殺了珠兒滅口。”
“你渾說!珠兒跟隨陵端修行了五六百年,她上天墉城不過百余年,如何能殺得了珠兒!”黑衣男子聲音顫抖。
“珠兒助陵端一戰梼杌,耗盡修為、精氣衰竭,莫說芙蕖師姐的得意親傳弟子,便是隨便一個正經天墉城弟子,殺死珠兒,也不費吹灰之力。”
黑衣男子雙肩垮下,面具之下的雙目水光閃爍。
“任是誰,犯了錯,都要接受懲罰!她殺了珠兒,理應以命償還。我……不忍再傷害你……不忍親手殺她……卻也不能辜負知己……珠兒垂死之際……抓破她的肌膚……沾染她的血跡……我和珠兒一樣,是妖靈,且御使嗜血兇劍慧蝕……可以清清楚楚的分辨……珠兒在巖洞之中留下的鮮血氣息……她的鮮血氣息!我……不能殺她……卻也無法說服自己出手救她……”
“呵呵,原來如此……”黑衣男子悲愴的笑起來,眼淚終于滾滾而下,映在漆黑的玄鐵面具之上,發出的光芒竟有些刺目:“竟是……我……害死了她!”
黑衣男子失魂落魄往陰陽洞外走去,腳步虛浮、踉蹌。
冰樹之中,一對冰藍色的眸子緩緩睜開,默默看著黑衣男子漸漸遠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