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如何了?”
房間內,白發白袍的老監正抬起頭,看向徐修容,輕聲詢問。
問話的同時,他的視線穿透木門,看向屋外——今日是除夕,本該是熱鬧喜悅的夜晚。
但此刻,整個學宮一片死寂,燈光都有些晦暗,原本準備好的晚宴也被迫取銷。
國師身死,沒有人有心情,也沒有人敢于在這個時候慶賀。
徐修容勉強擠出笑容:
“淮竹她們躲在房間里,雪姬的問題不大,就是猛地受到刺激,如今安排了人照看……總的來說,比預想中好一些,起碼沒有幼稚到出去做一些不理智的事。”
監正嘆息一聲,說道:
“經過了這么多事的磨礪,也該有所成長了。”
徐修容說道:
“也是那些飛劍表達出了態度,讓他們的情緒得到了紓解?!?
監正抿了抿嘴唇,有些意外地說:
“沒想到,道門能做到這一步。”
白日里,魏華陽發出的九口飛劍幾乎是擦著余杭城的上空掠過,聲勢浩大。
監正也聞訊跟過去探查情況。
并親眼目睹大覺寺撐開陣法屏障,被九口飛劍轟的房倒屋塌,搖搖欲墜,旁邊還有許苑云虎視眈眈。
監正趁機也出手數次,簡單形容,就是三名神藏境強者堵著對方泉水,一通爆錘。
期間數名觀天僧人欲要出手,但都被佛主強行壓了下來,數千名僧人茍在大覺寺內,念誦佛經,雙手向天支撐屏障。
硬生生扛了數個時辰的轟炸,大批僧人重傷吐血暈厥,三人才恨恨退去。
正如季平安預料的,佛門會付出代價,但不至于被滅,底蘊還是很強的。
一旦真把佛門逼急了,帶走一個神藏毫無壓力,帶走兩個也有很大可能。
而失去頂級戰力的宗派,也會被其他勢力趁虛而入,這種代價是各方無法承受的。
所以,必將轉為長期的戰爭。
魏華陽發怒的行為,可以解釋為身為大周國教,對此事的表態,起碼對外可以這樣說。
至于魏華陽有些過激的憤怒,是否會引起一些人的揣測,從而導致離陽的馬甲曝光……
只能說,目前還不至于,但懷疑的種子已經灑下。
不過說回來,國師都死了,追究華陽與季平安的關系,也不重要了。
相較下,徐修容關心的是國師有沒有“復活”的希望。
“師兄,推演出什么了嗎?”徐修容滿懷期望詢問。
中午時,監正反復進入歷史中探查很久,回來后就看到九口飛劍掠空,跑去了南唐,晚上才回歸。
監正沉吟片刻,說道:
“沒有清晰的線索,但我的確更加懷疑,師尊留有后手了?!?
接著,他解釋了自己在歷史中,被季平安“注視”的事情:
“當時我以為是巧合,畢竟我擋住了太陽,但之后,當我試圖繼續觀察,卻發現那段歷史被抹除了?!?
“抹除?”徐修容愣住。
監正“恩”了一聲,神態嚴肅道:
“就像一本話本小說,其中的文字記錄了一個人的過去,但當我想翻開某一頁,看清某一段時,發現那部分文字被涂抹掉了?!?
這個解釋清晰易懂,徐修容吃驚道:
“為什么?是因為黑日天象的影響嗎?”
監正沉默了下,解釋道:
“我初時,也是這般揣測的,所以我繼續向歷史更深處走,從那天開始,反向試圖窺探師尊這一年里的一切過往……”
“等等……”徐修容臉色微變:
“你沒看到不該看的吧……”
她突然有點心虛,擔心監正目睹她和國師的互動……雖然表面看去,也沒什么……但架不住星官能力逆天啊……
假如監正在歷史中,看到了她和國師在一起交談的畫面,然后心血來潮,盯著她的過往看……
季平安為何知道那么多秘密?不只是因為身份地位高,更因為神藏境星官惡心的偷窺能力。
可以進入歷史,將一個人從小到大的一切隱秘都看光。
“……”老監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古怪,旋即搖頭道:
“我豈會刻意窺探師尊隱私?只是令我想不到的是,師尊這一年里的過往,充斥著被涂抹的痕跡,就像有人猜測到了我會來窺探,所以在這之前,就將一些秘密刪掉了?!?
還可以這樣?
徐修容一呆,她雖也是觀天星官,但并不具有這種神鬼莫測的能力。
“可除了星官,還有誰能刪改星光中記錄的過去?”
她皺起眉頭,“其他傳承做不到這點吧。”
監正看了她一眼,說道:
“有兩個可能,要么是某種更強大的存在所為,比如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圣人、紅塵仙……強者重生這種事都發生了,真有紅塵仙降臨我也不意外;
要么,就是比我更強的星官,在未來回溯歷史,對我進行了某種干擾。
星官進入歷史,卻無法改變歷史,并不是歷史的一部分,所以理論上,假如有兩名星官同時調閱同一段歷史,可能存在互相干擾的可能……
師尊昔年曾經提過一嘴,但我還達不到那種層次?!?
有些亂……徐修容覺得額頭發脹:
“未來的,更強的星官?你是說……”
監正盯著她,說道:
“可能是未來的我,也可能是……”
“師尊?”徐修容聽懂了,她眼睛亮了起來:
“倘若師尊沒有死,以他的能力,遲早會恢復巔峰,而他絕對不愿意自己的人生被其他星官看光……所以進行涂抹就合理了。”
如果季平安在這里,一定要給她點個贊。
這套邏輯聽起來復雜,其實有個類似的理論,廣為人知,即:
倘若時至今日,我們仍沒有發現來自未來的人類,那就說明,人類直到滅亡,都沒發明出“時光機器”……
所以,假如國師的隱私沒有被涂抹,說明國師有可能徹底涼了,畢竟死人沒法刪除自己的瀏覽器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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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沒死,縱使背負天淵,需一只手拖著原始帝城,也一定會爬回來,高喊一聲和諧萬歲……
監正點了點頭,終于露出笑容:
“這也是我懷疑,師尊還有后手的原因?!?
這一切只是推論,但二人仍因此而欣喜,那股深沉的哀傷,也到了極大緩解。
徐修容也興奮起來:
“那接下來我們該做點什么?”
監正略作思索,說道:
“首先,關于這件事,絕對不要對任何人透漏,倘若師尊刻意假死,又涂抹掉關鍵信息的推論為真,就說明這涉及到他的某些安排。其次,我們接下來只要當他死了,然后去做我們該做的,這樣才能不令他人起疑?!?
徐修容用力點頭:“我都聽你的。”
她不愿打破這層幻想,哪怕是虛假,也不在意。
這時,她終于注意到桌上的地圖,好奇道:
“你在看什么?”
監正“哦”了聲,說道:
“北關州,蠻族的地盤。我對接下來九州局勢變化進行了一次占星,得到了兩條情報。第一,天地靈素會持續增長,達到過往罕有的程度,這點你應該也有所感應了。”
徐修容點頭:
“自從黑日后,天地靈素繼續增長,愈發濃郁了,如今的濃度,已經快追上當年人、妖兩族大戰的時候了。”
監正點頭,繼續說道:
“第二條,妖國的老國主去蠻族了,目的未知?!薄澳莻€閉關多年,與離陽真人同時代登基的那個國主?還沒死啊……”徐修容愣了下。
妖族的壽命遠比人長久。
她口中的“老國主”,正是昔年慕九瑤險些要嫁給的“夫君”,也曾是當年界山一戰,殺死離陽的操刀手。
戰爭結束后,老國主背負戰爭失敗的罪責,退位讓賢。
也因為戰爭中傷了根基,境界跌落,后來逐步退隱閉關,已經太久沒有出現過。
“恩,此番突兀出山,我猜測可能是為了結盟?畢竟妖族面對我們的壓力,迫切地需要援手,這頭老妖怪當年和蠻族也算有些情分?!?
監正搖了搖頭,并不在意道:
“不過今日之蠻族,已非當年,早就沒了什么強者,我們也沒必要理會,交給朝廷對付吧,正好讓他們狗咬狗。”
北關州毗鄰神都,朝廷在那邊有重兵把守。
國師這次身隕,雖說當時徐修容三人趕到也不會影響太多。
但朝廷刻意阻攔的仇,算是結下了。
只是眼下需要對付佛門,還不適合徹底與朝廷掀桌子,但監正也沒任何提醒元慶帝的想法。
徐修容也點了點頭,很快將此事拋在腦后。
蠻族距離中原太遠,是連神都城的百姓都不關注的一群關外野蠻人,她甚至都懶得朝那邊多看一眼。
……
……
“放逐之地?!”
風雪呼號的山洞內,伴隨火光亮起,溫暖的火焰驅散寒冷,照亮了季平安與琉璃的臉龐。
琉璃的關注點,卻全然在所處地點上。
她之前還在九州最南,眨眼功夫,跑到最北邊了。
“是啊,別瞪我,我也奇怪呢?!奔酒桨餐瑯訜o奈。
在進入石門前,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但偏偏沒想過,一腳踏出,竟然來到了這個鬼地方。
北關州其實分為南北兩塊。
南邊的一半,屬于大周疆域,當初他返回欽天監,遇到的那個陰陽生石紀倫,家就在北關州。
而北邊的一大半,就是蠻族的領地。
蠻族傳說中,為遠古年代里,人與妖混血,誕生的族群,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一直茍在苦寒之地,歷史上,也沒什么輝煌時期。
但人、妖兩族大戰,以及大干覆滅,大周建立這兩段歷史期間,這群苦哈哈趁機發展了一波。
與妖族結盟,南下吃了一波大干的“尸體”。
短暫雄踞整個北關州,富裕了一段。
結果野心膨脹,繼續往南,想要入住中原,結果這時候大周冉冉升起,被天降猛男神皇,和國師胖揍了一頓,給打了回去。
之后大周建立,國師為了避免北邊再起亂子,周游“列國”的時候,特意去蠻族領地“關照”了一波。
期間不免殺伐,因為蠻族沒有什么頂級強者做靠山,所以國師也比較放的開,徹底把他們打殘了。
以至于幾百年過去,也沒恢復……
整個族群也龜縮在這塊地方,往南是大周的邊軍,往北是一片冰雪皚皚的荒原。
荒原的盡頭,是九州最北部的邊緣,即:
“極地”。
而從極地,到蠻族后背中間這片雪原,被稱為“放逐之地”。
可以理解為蠻族的后花園。
之所以稱呼為“放逐之地”,因為蠻族有個傳統。
可能是因為人丁太稀薄,蠻族里有族人犯罪了,往往不會被殺,而是被驅趕出族群,趕到北邊的雪原里自生自滅……
長此以往,這里就被稱呼為“放逐之地”,而那些罪人,也圍繞著“極地”,建立了一個小小的城池。
除此之外,這放逐之地還有兩個特殊之處。
一個是這里天地靈素極為稀薄,修行難度比中原大了好幾個度。
另一個,就是此地的時間流速與外界有區別,簡而言之,越靠近“極地”,時間流速越快。
比如在極地呆一個月,外界可能過去兩三個月了。
就很坑……
季平安當年曾經來過這里探查,但也沒什么收獲,后來也就懶得過來了。
“所以,群星歸位的秘密,在放逐之地?”琉璃難以置信。
季平安用木棍擺弄著篝火,點頭嚴肅道:
“我懷疑與極地有關,雖然當年沒探查出什么,但群星歸位后,我的確沒再來過,也許這里發生了某些變化也說不定。”
琉璃點了點頭,抱著膝蓋,慢騰騰朝篝火靠近了一些,說道:
“那我們得繼續往北走了。不過這地方靈素太稀薄,我們又都受了傷,恐怕要等一陣子,才能行動?!?
季平安說道:
“倒也不必等太久……別忘記,我是星官啊。”
琉璃茫然地瞪大眼睛,就見季平安笑瞇瞇道:
“星官是從星光中汲取靈素的,和其他途徑略有區別,而這里空氣中靈素雖少,但星光很盛大啊。”
他眨了眨眼,在這個對其他途徑都有克制的地方,卻是星官最大的主場。
“來幫我一起烤肉,吃飽了我帶你上路?!?
季平安催促,然后頓了頓,看她:
“你吃肉嗎?”
琉璃怔怔地看著他,恰如當年,也是兩個人在冰天雪地里謀生,好似歷史重演。
然而這次,她果斷地拽起野獸的尸體,丟在火上,認真地烤起來,小聲說道:
“吃的呢?!?
……
山洞以南,滾滾風暴的邊緣,風雪在此地突兀消失了,這里是蠻族領地與放逐之地的邊界。
此刻,正有一隊蠻族士兵經過此處巡邏。
他們穿著厚厚的皮甲,比人族更高大,頭頂生著短短的角,體毛茂盛,一個個扛著鐵斧。
其中,一位身高接近兩米的蠻族士兵隊長爬上石頭,眺望著遠處,戒備著隱藏于風雪中,偶爾會跑出來的猛獸。
忽然,他看見風雪呼號的放逐之地中,一點明亮的火光驟然亮起。
這……這是……這位“隊長”的瞳孔驟然放大,心跳如擂鼓,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