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街道上的人群終于少了一些,周圍的酒樓中熱鬧了起來。
一輛馬車緩緩行駛,看車架的裝飾,也是大戶人家。車子停在了一座酒樓前,而那酒樓大門緊閉,卻像是早就停業(yè)。
樓上的牌匾已經(jīng)布滿灰塵,隱約看的清是哪幾個字——柏明樓。
馬車停下,一個男人連忙從車里跳了下來,然后畢恭畢敬的彎腰掀開車簾,車內(nèi)伸出一只手,扶在那人手背上,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男人緩緩鉆出。
趙松抬頭看了一眼眼前冷清的酒樓,心中苦笑,一旁的男人上前推開虛掩著的大門,跟著趙松一同走了進去。
二樓雅閣,納蘭惜諾正與霍之對弈,霍之神情凝重,如上沙場。而納蘭惜諾則是一臉慵懶,落子毫不猶豫,甚至不必思考。
這個時候,權(quán)龍掀開珠簾,輕聲道:“他來了。”
納蘭惜諾微微挑眉,一大早趙松就派太監(jiān)進宮說要見她,為表誠意還讓她選地方。這一次,納蘭惜諾卻猜不到他為何要見自己。
不過片刻,趙松就上了樓,走到門前,權(quán)龍掀開珠簾示意他進去,他抬眼看去,納蘭惜諾正坐在那里下棋,根本沒有要起身迎接的意思。
他微微一笑,走了進去。“讓公主久等了。”
這個時候,霍之倏地起身,一臉激憤,趙松一怔,以為他要對自己怎么樣,提高了警惕,然而,霍之卻懊惱道:“防不勝防,防不勝防啊!!”
趙松這才明白霍之是輸了棋,他走上前去,朝那棋盤看去,不禁一窒。
好詭異的走法,乍一看完全沒有章法,不按常理出棋,可走到最后,就會發(fā)現(xiàn)這整個棋盤早就成了她掌中的陷阱,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步步為營,無從防備!
看到趙松正在看棋盤,霍之才發(fā)現(xiàn)趙松已經(jīng)到了,他忙退到一邊。“原來趙大人到了,在下有失遠迎,失禮。”
趙松擺手。“霍大人見外了。”
霍之笑著朝他點點頭,然后與權(quán)龍退了出去。
“趙大人請坐吧。”納蘭惜諾伸手示意他坐下。
趙松點頭道謝,隨即坐下,眼睛卻還在看著棋盤,忽然,他猛地抬頭,不解的看向納蘭惜諾,這棋盤中有一個極大的漏洞,這漏洞是致命的,不論她在外如何布陣,如何誤導(dǎo),若是旁觀者,一眼便看的出那漏洞。
只贏一處,滿盤皆輸。
“不知趙大人找我有何事?”納蘭惜諾沒打算跟他論棋。
趙松微頓,隨即輕笑,這也確實是納蘭惜諾的作風(fēng),她在不必要的時候,不會給任何人面子。“我今日是想來告訴公主一件事。”
“哦?什么事?”
“納蘭嫣然提議與我聯(lián)手,引進幾路人馬作亂冊封大典,呈造反之勢,前幾日太后遇刺的事情發(fā)生后,她又找我,要我將冊封大典會動用的太監(jiān)全部換成她的人。”趙松也沒有猶豫,直切主題。
納蘭惜諾心中暗自思付,這趙松向來是一副小人嘴臉奴才相,張口閉口都是奴才,今日怎的看起來一本正經(jīng),還換了自稱,難不成是有什么陰謀?
而且,上次納蘭嫣然前來說此事是他所謀,今日他又推脫到了納蘭嫣然的身上。
不過唯一可以確定的一點就是,這件事定然有人已經(jīng)在策劃布置。
“你為何要告訴我?”納蘭惜諾似笑非笑。
趙松輕笑,從棋盤上拿起一顆納蘭惜諾所執(zhí)的黑子,擺在了自己面前的桌上。“因為只有你才救的了他們。”
“他們?”
“南宮家的人。”
納蘭惜諾開始疑惑了,趙松這是什么意思?死到臨頭了想要裝忠臣?他應(yīng)該不會做這么弱智的事情。“你告訴我,不怕我殺了你?”
“怕。”趙松毫不猶豫。“就是因為怕死才身不由己,我若不怕死,你又怎能利用我鏟除左黨?我若不怕死,她納蘭嫣然又如何要挾的了我?我若不怕死,又怎會背叛太后娘娘。”
納蘭惜諾沒想到趙松能說出這樣的話,這樣的話,是只有真正的坦露心扉才說的出來,換做往日,趙松是說不出這種話的。
說著,趙松苦笑。“可當(dāng)真的必死無疑的時候,就什么都不怕了,真的要死了,就終于能按照自己的心來做一件事了。”
按照自己的心做一件事?做什么事?做忠臣?未免太晚。
看出了納蘭惜諾眼中的譏諷,趙松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信,不過,我今天來見你,并不是為了讓你相信我什么,在別人眼里,我趙松是小人也好,奸賊也罷,我都不在乎,能在死前做一件一直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趙松此生足矣。”
“我信。”納蘭惜諾淡然道。
趙松一怔,他抬起頭,不解的看向納蘭惜諾。
“沒有誰天生就是壞人,沒有誰天生就是卑微,也沒有誰天生就愿意做一個人人唾罵的奸賊。”納蘭惜諾似笑非笑。“誰不想像他南宮瑾一樣,做一個不可一世天下無雙的天之驕子,誰不想整個天下都匍匐在自己腳下?可至高無上的代價,卻不是人人都付得起的。”
趙松聽著納蘭惜諾的言語,有些驚訝,他沒想到納蘭惜諾會相信自己。
納蘭惜諾微微一笑。“沒有做好人的勇氣,沒有做忠臣的膽量,付不起至高無上的代價,卻又不想被人踩在腳底下,像是夾縫中的螻蟻,從一只到一群,建立起自己的王國,想要從中尋找一點點的安全感。”
趙松錯愕的看著納蘭惜諾,不經(jīng)意間,他的臉頰竟已被淚水浸濕,納蘭惜諾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直直敲中了他心底最脆弱卻也是最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
這樣的角落,不能被人知曉,也不會有人知曉。人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他們看到的趙松,是一個小人,是一個奸賊,是一個膽小如鼠的太監(jiān)。
這本是他的心聲,卻從納蘭惜諾的嘴里說出來,簡直令他震撼。
“螞蟻的巢被水淹了,它們都會義無反顧的進行補救,你沒有錯,每個人都怕死,選擇活下來的人從來都不可恥。你只是在捍衛(wèi)自己,保護自己,并沒有錯。”納蘭惜諾看著他,目光里沒有往日的淡漠與冷酷,而是讓人不適應(yīng)的柔和。
趙松忍不住老淚縱橫,這世上最難能可貴的是被人理解,是即使所有人都覺得你錯了,在生命的盡頭,準備帶著絕望離去的時候,有一個站出來說,我明白,你沒有錯。
“公主……”趙松眼淚不止,想要對她說一聲謝謝,卻哽咽。
現(xiàn)在說謝謝,未免太晚。事態(tài)已經(jīng)不再受他控制,他無法阻止什么,更無從挽回什么。
“我不殺你,并不是殺不了你。”納蘭惜諾看著棋盤,苦笑。“起初,我是想要留下你做靶子,左黨余孽最后尋仇必然會尋到你的頭上,其次,是因為我知道,你心里始終是忠于太后的,你不會做叛國篡逆的事情,所以,我并不擔(dān)心。”
趙松一怔,他現(xiàn)在有些明白,為什么南宮瑾會喜歡這個女人,這個看起來哪里都不出色,卻哪里都會讓人震驚而又不由崇敬的女人。
她敢相信自己的敵人。
不是愚蠢,更不是天真,而是自信。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傲然與自信,她相信自己可以應(yīng)對任何事情,她相信自己的每一步棋,她相信即使自己這一步棋走錯了,也可以保自己完全。
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如她盤中的棋子,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唯獨——
突然,趙松恍然大悟!這棋盤中,唯有一處是可以致命的漏洞,唯有一子是必不可少,一旦失去就會滿盤皆輸?shù)模?
她故意留下那樣的漏洞,然后拼盡全力的布下各種陣法陷阱,讓人根本無從下手,可是,一旦有一點失誤,一旦那顆子失陷,必輸無疑。
對于她來說,這顆子,就是南宮瑾吧?
“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說另一件事。”趙松擦干眼淚。
納蘭惜諾微微一笑。“請講。”
“是關(guān)于太后娘娘,還有王上的事情,就是因為這件事情,那日娘娘拼死相救。”
納蘭惜諾的神色漸漸凝重,她意識到,這一定是一個足以掀起腥風(fēng)血雨的秘密。
“那個時候,圣金國還是十三國中最強大的國家,而當(dāng)時的第二強國,便是太后娘娘的故國,楚淵國。那個時候,娘娘被送到圣金國皇宮撫養(yǎng)……我那時便成了娘娘的貼身太監(jiān)。”
這是一個塵封已久的驚天秘密,趙松訴說的時候,神態(tài)仿若回到了那段時光,那個時候,他追隨一生的慕容太后,還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是聰穎傲氣的慕容小公主——
幾十年的光景,恩恩怨怨,愛恨情仇,僅僅半個時辰就已經(jīng)說盡。
納蘭惜諾的臉色蒼白,眼中留有慌亂。
趙松起身,跪倒在地,他朝著納蘭惜諾緩緩叩頭,納蘭惜諾睫毛輕顫,卻面無表情,沒有動作。
“請公主務(wù)必保守秘密,太后娘娘就只剩下王上了,如非必要,請公主您……”說到這里,趙松再度哽咽。“奴才將娘娘托付給您了。”